蓝花开 ——怀念外婆

晓荷

园子里的牵牛花开了一朵，在墙跟，被叶片挡着，羞答答的玫红小喇叭，很可爱。
其实，我正在等待，一朵蓝花的盛开。
它在我的园子里待了很多年。很多年前，蓝花的种子和我一道，坐山里的四轮车到了这个小城。先是一朵，然后，就蔓延了整个栅栏，和后面的空地。

蓝花开满栅栏的时候，就像外婆门前的篱笆，榄葛篱上的蓝花开得野野的，外婆跨着腰箩，颠着小脚，拔苋菜，掐蕹菜，割韭菜，顺手把韭菜地里的马齿苋给拔了，抖抖沙子，放在箩里，中午放在苋菜一块炒了，非让我吃下去，说是：吃了好，吃了好。问她怎么好她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外婆是个小个子的老太太，没有名字。死后墓碑上刻着---赵何氏。
没有名字的女人，在乡下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女人嘛，丫头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到一定的年纪就有了一定的称呼。
就像当官的头衔。
小的时候叫大丫头、二丫头，嫁人了叫大毛烧锅的（老婆）、二狗烧锅的，有了孩子就叫黑蛋妈妈（其实大都叫我奶奶）、大丫妈妈，老了就叫小山奶奶、小花奶奶，叫着叫着，就叫出满头白发，满面皱纹，就叫到了三尺黄土下。

外婆皮肤黑黑的，脖子有点歪，性子急，话很多，唠唠叨叨的，一个人也能说个没完。
外婆喜欢干活，舅舅家的我家的小姨家的，只要让她干活，她就说自己还有点用处，没有吃闲饭。

我的村庄在山凹里，外婆住在山凹的出口处，距离我们家大概10分钟的路程。

早上，洗了舅舅家的碗筷就上我们家来。
往往母亲还端着个碗和邻居在聊天，弟弟还在母亲怀里喝奶，狗啊猫的正在门口的场地上来回追逐，小鸡小鸭跟在孩子后面等着吃散落的饭菜。
外婆一来就数落：“你看你，都半上午了，还端个碗在谈白（聊天），等会人家都烧中饭了。”说着就夺了母亲的空碗去厨房洗。
扫地，抹桌子，搓衣，喂猪。
舀一瓢玉米站在门口“啄——啄——啄——”“朗——朗——朗——”地唤鸡唤鸭，玉米像流水样的沙沙地从葫芦瓢往下流，流成一道金色的瀑布，外婆像个指挥官，周围都是闹混混抢食的鸡鸭鹅，还有凑热闹的小猫小狗也往里挤。
外婆轻轻弯下腰，两只手伸着，“咯咯——咯咯咯咯——咯咯——”的声音搀杂母鸡扑翅膀和鸡群突然散开的喧然大闹，一片嘈杂混乱。外婆逮着了一只大黄鸡，两个膀子一拎，一只手往母鸡肛门里托托，自言自语地说：“恩，今天有个蛋。”说着就把母鸡放地上，看着母鸡微微笑。

外婆对着鸡鸭，不停地说话，哪只要抱窝了，就把脚绑了，放在水里沽沽，让它好早点清醒了早点生蛋。
鸭子到处飞，就把翅膀上的毛剪短了，再扑棱也扑棱不了三尺高。
小鸡小鸭和邻居的混在一起了，买点苹桃（染料）把屁股或者翅膀染红了做个记号。

外婆每年春天都要孵几窝小鸡。
用稻箩铺上黄爽爽的干草，找件旧衣服垫上 ，上二十几个蛋，找个要抱窝的老母鸡孵上。
纳了窝，拿个筛子盖着，刚刚“做月子”，母鸡的耐心还需要强制培养。“蛮拉孵老母鸡生蛋”有时也行得通的。
过几天，午后或者晚上，点个灯，把鸡蛋一个个拿出来，对着灯照照摇摇，晃晃荡荡不沉底的就是谎蛋，挑出来，用油煎了也能吃。
再过些日子，拿个脸盆装上水（应该是温水），把蛋全部放水里，等水平息了，再看看，鸡蛋一个个的在水里轻轻地动哩。
怎么会动呢？——里面长小鸡了。
没动的多放一会，一点动静没有就拿麸碳划个记号，下次再没动静肯定是小鸡胎死蛋中了。

二十几个蛋，最多能孵出二十只小鸡。
外婆四个孩子，肯定是不够分的。还得再孵两窝，还得把这些小鸡养大点，养到出了老膀子，再一个个的用篮子装了送到各家去。
这些刚出壳的小鸡，特别难伺候。
先是捋小鸡草给它吃，再是吃米，大了就把菜剁得蒙细的和上糠和玉米粉。越吃越大，越大吃得也越多。
晚上捉在稻箩里，上面用帐子布盖了，放在床头。听见风吹草动，就拿个棍子敲敲床板。老鼠，黄鼠狼，都在四周瞪着眼睛流口水啊。

外婆住的房子是原来的柴棚。
两个舅舅结婚了，六间瓦房一人三间。于是外公外婆和小姨就搬到后面的角屋里。
进门是灶台，左边是吃饭的地方和外公的卧室，右边是外婆和小姨的卧室。
屋子很低，很黑，很干净。地潮潮的，看不见一点灰尘。小姨的婆婆说外婆家——撒一捧盐在地上都能捋起来。可想外婆扫地的工夫有多高了。
小屋的窗户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糊上报纸，一年四季透一点点微弱的光。
外婆就在这样的屋子里把我们表兄妹几个带大了。

外婆年轻过吗？真的没有印象了。
对外婆最早的记忆，是一个冬天的早晨，外婆坐在小屋的廊檐下哭，外公端着盆洗脸水直接对着外婆的头浇了下去。
外婆哭了吗？闹了吗？不记得了。
只是感觉外婆好可怜，可外公也不讨厌啊。
除了感觉冬日的冷，一点印记都没有了。
那个时代的女人，没有反抗的权利，也没有反抗的意识。

外公说，和外婆相亲是在晚上。
洋油灯点着，屋里很多人。媒人和亲戚伯叔都在。
外婆端着个大茶壶往大桌子上一放，掉头就走，就算见面了。
年底，就过了门，然后，就有了大舅，二舅，母亲和小姨。
外公很高很帅（两个舅舅都很帅，说像外公），外婆自认为很丑。我没感觉外婆的美与丑，年龄大的人，美和丑在孩子眼里，没有区别。

外婆很疼孩子，杀个鸡啊鹅的，哪个孩子没吃到，就把碗反扣着放在锅灶庙里，怕凉了。一个孩子也就一两块，多了就不够分了。
我和表哥有时能多吃点（老话说，奶奶喜欢大头（房）孙子，是很有道理的），外婆用手钳一块，趁那些家伙不注意，往我嘴里一塞，使个眼色，小声叮嘱：“别做声，赶快吃下去。” 然后装做若无其事地走开。

二舅和外婆住得近，两个表弟老是偷外婆的东西吃。
其实也没什么好吃的，过年人家拜年时带的一点糖啊糕的，家里招待客人的一点花生蚕豆啊........外婆像防贼样的防他们，还是防不胜防。
一旦发现又遭暗算，便拿个棍子撵他们，没跑三步就停了。说：“小跳跳死的，你也留点啊，一人吃一点也尝尝鲜啊，你两个好吃囫囵吞，吃完了没有指望了吧？！”
再见到母亲和大舅妈就道歉样的，说什么什么你们两家的孩子没吃到，她心里不舒服。

那时小姨还小，还没结婚。

小姨结婚的头天夜里，我和外婆，小姨三个人睡一张床。
半夜里，外婆和小姨在哭，我躺在被卧里，不敢出声，心里好象也有一点难过。
天麻麻亮时，一只老鼠从床头爬过，一伸手，似乎摸到了老鼠.........一声尖叫，外婆赶紧起来摸火柴点灯，小姨拍着我，说我是做噩梦了。
外婆和小姨那天晚上几乎没睡，好象有说不完的话。
后来我结婚的时候，外婆，小姨，母亲，几个人把我抱住大哭，那一刻，我才感觉，我是真的要离家了，真的真的离开母亲和外婆了。
再后来常常回忆那个场景，常常想着，我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成长的。
那天之后，我就要像个大人样的生活和思考。

外婆总说我长不大，总说我瘦了瘦了，总说我好看。
外婆没去过我的婆家。
我生孩子洗九朝那天，下瓢泼大雨，外婆提前准备的新衣服，新鞋子，都换好了，就等着雨停。可那天老天就像和外婆做作对样的，就是没停。
母亲找了个三轮车，人坐不下，外婆就退下来了。
后来，我在街上买了房子，外婆便也没机会去我的老家。
到她去世那年，她还念叨着：不知道孙女家的大门朝哪里开。

外婆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好象真的无法定义。
外婆和乡下所有的老太太一样，太平常了。

我和几个表哥表弟年纪都差不多，都是下半年生的。
弟弟和二舅家的表弟都是75年九月的。那年外婆要伺候母亲和舅妈做月子，还要带我和大舅家的表哥表姐，每天要下几次河，又是大人衣服又是孩子尿片，又是杀鸡又是洗孩子，一个月撑下来，居然瘫了。在床上躺了两个月。

第二年，外婆的小屋里一屋子的小孩。
小姨说，夏天在堂屋放一张簸箕，小的在簸箕里爬，大的在旁边照看小的。
中午上工回来，一簸箕的小孩，个个都像糖球样的黑不溜秋，拿个大手巾，抱一个夹一个，后面跟几个，浩浩荡荡地带到塘边，在水里泡泡洗洗，才能看清鼻子眼睛在哪里。
中午吃饭，哭的叫的，手抓的，抓不到就哭的，抢着打架的，好象永远没有安宁的时候。

六个小孩，相差不到四岁，都是外婆一个人带着，还要烧饭洗衣种菜，现在想来不可思义。
可我们确实就那么长大的。

我奶奶四十几岁的时候受过惊吓，整个人傻了。
夏天给她把扇子，她就摇着摇着摇一天。冬天给她一个火球（烤火的），不管有火没火她就抱一天。
外婆说奶奶是个好人，就是命不好，让母亲好好对奶奶。
奶奶的内衣常常有脏，都是外婆洗。奶奶洗澡洗头也是外婆帮忙。
外婆来吃饭的时候，总是给奶奶夹菜，陪奶奶说话。
其实，奶奶对过去是没有多少记忆的，外婆常常是一个人自问自答。
外婆常常说：“人算什么呀？！你奶奶年轻的时候，那是十里八乡一支花啊，头上金簪子银簪子颤晕晕的，你看你看，一场病，就把人搞成这样了。你奶奶，年轻的时候，可不是个差角色啊。”

外婆敬重奶奶，说舅舅小的时候，奶水不足，喝过奶奶的奶。外婆还说，奶奶有钱有势的时候，很家常，很热闹，不拿架子。和别的有钱人不一样。
外婆当过长工，专门给人洗衣服做饭。外婆的谦卑和勤劳可能就那时候留下来的。
外婆总说自己丑，一辈子不敢照相。其实，她歪着脖子的样子我们已经习惯了，一点都没感觉到丑。
有客人时，外婆从不上桌子吃饭。说自己老了，脏，怕年轻人嫌弃。

外婆活了73岁。走的时候穿得干干净净的，躺在一把竹椅上，很安详。

我没有见到外婆最后一面。
也没有目睹外婆最后的安详。
我只记得，我的外婆，一生都是忙碌、平淡、善良、温暖的。

外婆一辈子没出过远门没坐过火车，最远就是大关到卅铺，坐“突突突”的三轮车，回家还和我说了很多次，说那车啊，真快，比走路都快多了。
第一次给她吃方便面，她眼睛都笑弯了，说你这丫头就骗人，泡泡就吃，能熟吗？看我吃了，她才敢吃。
第一次看电视，坐在电视机前都蒙了，后来没人时，我看见她在电视机前后转，还不停地唠叨：现在人真聪明，一个小盒子里怎么就出来人了呢？！
外婆看电视那叫“陪好”，她根本就听不懂里面的话，更不懂所谓的情节和场景了。

第一次给她钱，是我从浙江打工回来，口袋里一共360元，给了她50。她逢人就说：“小伢子喜欢有用哪，你看我大孙女给我50块钱！”
最后一次给她钱，是那年的端午节，一张50元面值的纸钞，绿色的。
她去世时，那50元包了很多零碎的纸币，用红毛线捆了放在贴身口袋里，舅舅把那50元还给了我，说：“这是你的钱，家里人都认识的，外婆也算是用过了，你留着做个纪念。”

我的外婆，小个子，没文化，大襟衣，梳个粑粑头。
除了干活，唠叨，不停地从东家到西家。我都不知道她还有什么？
有过悲伤和痛苦吗？有过爱情的梦吗？
谁知道呢？
好象从来没人问过这样的问题。
外婆就是外婆，她只能是爱和付出，她连名字都没有，她还有什么呢。

她有我们。

牵牛花爬上栅栏了，蓝色的花将要开了，外婆的篱笆墙早就不见了。我的老外婆，她肯定在天堂采摘她篱笆上的蓝色花儿，给我编美丽的花环。
外婆，蓝花开的时候，我就想你 。

[ 本帖最后由 晓荷 于 2009-6-3 11:04 编辑 ]

蛰龙

好文字，该整理出集了！

晓荷

原帖由 蛰龙 于 2009-6-2 21:09 发表
好文字，该整理出集了！

请教一下，呵呵，榄葛篱到底该是哪三个字？
我看见带木带草的就给用上了。

蛰龙

有的方言使用的地域范围相当窄狭，故而不易找到正规的说法。可以参考意见的人有两个，一个是人文里的“老汉”，另一个是半月仙人。其他人也不是不知道，但一般不在圈子外面活跃。
  支持出集！:victory:

[ 本帖最后由 蛰龙 于 2009-6-2 21:39 编辑 ]

晓荷

原帖由 蛰龙 于 2009-6-2 21:35 发表
有的方言使用的地域范围相当窄狭，故而不易找到正规的说法。可以参考意见的人有两个，一个是人文里的“老汉”，另一个是半月仙人。其他人也不是不知道，但一般不在圈子外面活跃。
  支持出集！:victory:

呵呵,只是写着开心,别的还没想,也没到想的时候.
我去问老汉,到底是"揽葛篱"还是"烂跟泥"还是别的.

大怪兽

晓荷。。。。。


米西米西大大地................

白兰鸽

一段一段的文字，像一张张的画片纷至沓来，又被亲情织就的线一一串起，很美，赞一个！另，“问菜”其实有正规的写法：蕹(wèng)菜。:P

沧海云帆

一种淡淡的乡土气息， 真好！！

dreamer

一生都是忙碌、平淡、善良、温暖的外婆，这是我们这个时代孙辈们所拥有的外婆形象，即使回忆也会温暖我们的心灵，以后的孙辈们谁还拥有这样的外婆？

[ 本帖最后由 dreamer 于 2009-6-3 10:13 编辑 ]

文都浪人

应该是方言，桐城的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