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磨溪(下)
不知你有没有穿越过南方半原始的森林,这长满滕类树木的山道与北方以松树为主树木很是不同,走在它的林中往往像你走在葡萄林架下,上方枝条密集,而林中枝干反而不多,显得空荡,几乎没有杂草,因为阳光能透入地面的很少,只有零点圆光点落在地面上形成豹子身上斑点状,它们随着天上云层移动,慢慢变亮又慢慢变暗直至消失,竟会把这平凡林中演绎得很美……
古代人走这样的林中小路,独自一人时一定会担心老虎或豹子从身后偷袭突然咬断自己的脖子吧!
十一点三十分,很久没有见到一个游人了。林中有点风了。
我坐在小道一个台阶上休息一会,这林中夏日之行还真的很耗体力。
作家的作用在哪里?我读过的书中,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上千万士兵中只有一个海明威将一战写成了文学故事;二战中德国参加士兵数百万人,似乎只有作家君特格拉斯表达了其经历;前苏联集中营数百万囚徒,只有索尔仁尼琴为后世纪记述其苦难的历程。
二十世纪知识分子数量也够多了,真正能从一个侧面反映时代变化的作家却十分稀少。这只能说明真正伟大的作家并不随大众教育程度提高而变普及。中国这近百年变迁如此巨大,为什么产生不了伟大的作家?
一声妇女的尖叫把我从沉思中惊醒,接着出现一个男孩哭声。我得继续前行。前面有两个妇女一个七八岁男孩下山,那个男孩从路边滑下一个小坡,引起了刚才叫喊声。
继续前行,又听到溪流奔腾声。虽然你一直沿溪流向上,但你会时常忘记它的存在。如同你十月份去杭州,走在桂花树丛中,你只是偶尔闻到桂花香气。
走在被遗忘梯田构成的人行道上。不知这些梯田是不是文革期间下放知青构筑的。
第三次穿过溪滩。这里溪道只有五六米宽。溪滩上乱垒着桌子大小的石块。这段溪滩上方十几米被杂树遮掩,下方五六米有两块巨石,溪流从巨石边跌落,再转弯消失在树丛中。
这一长条状天空开放溪滩构成丛林中一个露天的小广场。今天滩流不大,你可从一堆碎石块垒成的小路上走过去。我仍记得第一次穿行这里时不得不脱鞋从溪水中走过去。
初次走这条路的人很易在这里迷路,因为并没有明显标示指导你从这滩水中穿过到右岸的小道上。
我决定在溪滩休息一段时间,坐在溪滩大石块上,看看溪流从大石块边滑入下方水面不断产生晶莹水泡,听着几种不同流水声合奏。毫不夸张地说,这溪流合奏声乐此刻决不亚于你听过的莫扎特、贝多芬的交响乐,它比人类天才写出乐声更原生态,更纯净,绝对没有人类的燥动不安的欲望包含其中。
这就是为什么我愿冒着夏日酷暑周末登山的动力所在!
溪流中大石块不时有不同颜色的蝴蝶停在岩面上,有纯黑色,有黑白相间的,有茶黄色的,它们多是两三只相互追逐,从你的眼前停下或飘过。
我从旅行包中拿出带来的一个西瓜慰劳一下自己。这从家里冰箱早上取出西瓜吃起来仍冰凉!坐在密林中一片开阔天空中的溪水大石头上,看着清澈溪流,听着溪水合奏,心情愉悦,享受着可口清凉西瓜,这是你没有想到的平常生活中的浪漫吧!
不瞒你说,热爱周末登山的人不多,这登山人中更绝对没有人想到带上一只冰镇的西瓜在山上消暑!
我记得半个月前,福州天气预报三十八度时,我周末在去鼓山白云洞半山腰道路边吃上我带的西瓜,路过的山友看到那西瓜如看到世间绝色的美女!酷热难耐的半山腰有西瓜解渴,这是他们没有想到的事啊!
其实这西瓜多普通,但出现在盛夏山腰这特殊场合,它就变成世上最有诱惑力和迷人的尤物啊!
我记得八九十年代,每次乘火车,就看到上海人一上火车就在火车的小桌子上摆上各种卤菜,喝着小酒,边啃鸡爪边聊天,总把我羡慕得不行,馋得不行。其实我也买得起啊,但我每次远行从来就没有想起要带这些。只有上海人习惯成自然,会享受生活啊!
如今我也会来这一套,盛夏上山带一个冰镇的小西瓜。这西瓜对登山其他山友如同著名理科大学几乎清色男生中极少数漂亮的理科女生,太吸引人的眼球了。
这样说来,人仅生得漂亮还不够,一定要落在漂亮为绝对稀罕之物的地方才变得抢手与珍贵。
下面一段山路是最易让人迷糊的路段,尽管我已沿这条山道走过十多次,可总在这里犯迷糊。
过溪后在左岸走几百米后,第五次穿过溪道,这儿有山友救援队做的黄色路标绑在树干上,这里溪中有一连串大石头穿过溪流,你可轻松走过。
这一段山路十分迷人,有一段小路穿过灌木丛状竹林,你不得不穿下腰几乎像狗一样从中穿过。有时路上的藤类亦做了低矮的拱门让你不得不低头弯腰从下方走过。
一路上,总可看到花花绿绿的蝴蝶在山道上飘飘扬扬。它们都是林中常见令人畏惧、丑陋的毛毛虫蜕变而成的啊!
那相貌丑陋的动物竟摇身一变成了世界上最美的花蝴蝶!多么不可思议啊!
你不由想起那些演绎最美形象和动人故事演员们,还有唱出天籁般歌声的歌手们,那些画出让你丧魂失魄名画的画家们,那些写出让你废寝忘食的小说的伟大作家们!可是他们个人的私生活多是极端混乱不堪!人世间的这些艺术家私生活多么像这些丑陋的毛毛虫,而他们伟大的作品又多么像这丛林中纷飞的美艳的花蝴蝶啊!丑与美在他们身上惊人的混为一体!
若我们按圣人的要求去苛刻这些艺术家私生活将是多么违反人性啊!
我记得那个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写出《青春之歌》女作家杨沫的儿子老鬼曾提醒我们,决不要把他的母亲在《青春之歌》中创造艺术人物那个楚楚动人的林道静与生活中他的母亲混为一谈:他母亲杨沫在生活中绝对是一只一点也不温柔凶悍的母老虎!
其实人间一切何尝不是这种丑与美相互为一体?没有文化大革命的极度疯狂破坏就没有后来邓小平大刀阔斧成功的改革开放!没有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与德国的疯狂反人类并走向崩溃,哪有战后的这两个国家安安静静和平建设,为人类贡献那么美的现代化的家用电器和汽车?丑与美也是表现在同一群人同一个民族!
接着山道多是不规则片石随意放置在坡面上形成的。此时阳光照透洒在潮湿山道上,很静谧,尤其从稠密树冠微间隙漏下的阳光照亮灌木丛上少数绿叶或点亮地面上长有绿苔藓大石头若干点时。
有一段左拐十来米的分叉小道通向一个天然观景点。从一个一米高大石块上跳下,来到一大片约45度倾斜角赤裸花岗石岩体上,这片岩体上下收缩,宽约十米,长约五六十米树叶形状全祼倾斜,溪流在岩石一侧与侧面半米高的边沿相切残裂缝中快速滑下。
站在这片坡面上,顿觉天地开阔。正下方是朝南的由两山形成的峡谷,我刚刚走过的巨大V字型山谷,这V字型下端可看到接近水平地闽江一小段,如同巨大V字型锅底中横过一条黄带子。我似乎是第一次见过世界上还有这么辽阔天幕上由山体构画出的V字型。
这V字型大锅上方装的是天空,大地只占底部十分之一高的小的三角形空间,大朵的白云正在这V字型天空中向东慢慢横渡。
这裸露岩石令我想起西方印象派画家高更画的女人磁实的肌体,这岩面上除了少部分湿水印(这油墨般的水印上有几只黑白相间蝴蝶飞飞停停地上面饮水),大部分岩面干燥,我第一次在这片倾斜岩面上自由走动(过去来到这里岩面多是湿漉漉的)。
这里一切看上去平淡,若你仔细端详,你会体会到它的伟大和独特。
继续在山道上前行,不一会我又来到了呈扇形平平绿草如茵的开放的草地上。再往前走几步就是“青羊座”山谷中的小平原了。
只有长时间在丛林穿行很久的人才会深切地体会到这一大片山中开阔小平原带给你的痛快与爽的感觉。
山风吹拂着,大片的白云在这两山脉环立小平面上空斯斯文文地漫步。
走在石条砌成田埂上,这田埂边是一条溪水田沟,它是磨溪溪水的源头。田埂左边是约两个足球场大小荒废水田形成牧草地。偶尔阵风掠过草地,形成波浪状移动的草浪。
有小鸟在这片草地对面山林中轻声地鸣叫。
除了你自己没有一个游人在这片盛夏阳光之下的山谷之中草场小平原上,这一刻这山谷这阳光这白云这山风完完全全属于你!
我们人类每个人其实都是极为孤独的!只是此刻有大自然与你做伴,这一刻你的内心是充实的!
走到这站平原的田埂中间,环顾四周,你能看到构成这二十五里长的山谷两列山峦仍在南北端分别构筑的V字型天空。
大自然花了多长时间才将这一块平板状的大地挤断裂,再让它们竖立形成这长达二十五里长的磨溪山谷?
我们的生命相对这种变化时间连一瞬间也没有啊!
走到小平原北端山坡起点,有山友救援队标示牌,标明这里海拔487米。
现在是下午一点四十二分。我决定在这有标示牌松柏的树阴下坐一会,吃一点带的饼干,好好休息一下。
我想起了那写《金银岛》的十九世纪著名英国作家史蒂文生写的一篇带着驴子风餐露宿穿行在英国乡野的游记。那是何等让人感到亲切轻松的游记啊!你读着读着,仿佛与作者一道在原野中只身躺在草地上欣赏夜空中的星星,跟倔脾气的驴子较劲!真正伟大的作家作品都有王国维在《人间诗话》中所述的“不隔”,李白、苏东坡为什么让我们感到亲切?他们用大白话表达了人类共同感受啊!什么时间,我也能像拉家常一样与读者分享我的生活?
今天剩下的山路将是有一点辛苦的行程。到鼓岭山岗公路还有海拔约三百米的山要爬。现在太阳已出来了,山坡上无风,山道立即变成了蒸笼。老实说,盛夏走这一条登山线路真是要一点能吃苦的干劲,无论你怎么热爱山中寂静,但大山是要你付出汗水的。
这一段山道升得很快,我不得不走一小段歇一会。走到半山腰,看凹进去的青羊座的东面山峦,这山峦山顶真的很平。我不感叹大地当年是用什么蛮力将平平海底像挤大块糕饼或冰层一样让它整齐断裂成至少四块平行长条,再它们两两垂直竖起形成这一片鼓山山脉和磨溪山谷?
你可看到这沙岩的山道仍保留当年挤压的痕迹,所有岩层裂痕全是垂直地面的!像千层饼竖直起来的。我想起了鼓山上的盘山公路炸开岩石岩面解离面全是垂直地面的,它们总让你想起北方千层饼!而鼓山山脉面向福州市那一侧坡面几乎都是垂直地面,从福州市平原上拔地而起!
终于到达磨溪的山顶附近的小平原了。这里有一上一下台阶分布几个篮球场大小的被废弃的水田。我从这里走过十几次,这里从来溪流声不断,这里自然是磨溪的真正的源头。这里一定有泉眼,因为鼓山山脉山顶平坦,表土自然存水决不可能形成常年的流水。只是这里应当海拔亦有七百米左右,这样从海平面相平地面升起的孤山上的泉眼要多大地下水压才能到山顶啊!这鼓山山体是什么结构才产生这样高压啊?多么不可思议啊。
这些年我感到十分遗憾,我在福州没有学地理专家朋友帮我解答地质上疑惑。
我在喘气与发愣之时,头顶上突然传来短促尖锐爆裂声,我心中突然升起无名的恐惧。
抬头循声望去,蓝天中一片不高有点乌黑云团在山顶凹下去小平原上方,似乎声音从那云层传来的,但又不像,因为我过去听到过的雷声总是轰隆隆带着长长余音,而刚才的声音像突然有人在你耳边开了一枪,干脆短促。在疑惑中,那令人恐惧爆炸声第二次响起,仍是短促而暴力,像有人猛然撕裂稠布或击碎大玻璃瓶的声音。不过这次我确定那声音来自那团不详的乌白的云朵。
我心中再次升起了恐惧,若那云层雷电击向地面,我很可能成为晴天遭雷劈奇闻中的牺牲品!
当第三次怪异爆炸声从那片云层传过来,我宛如梦中看到了一个无身体眼镜蛇王的蛇头向自己扑来时感到瞬间的畏惧。
我是平生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短促无尾巴的雷声。为什么呢?毕竟我还是当年一个著名大学学物理的,即使是蹩脚的毕业生,我还是想解释了这个现象。这云层离地面很低,又是在山顶一个小片凹进去平地的上方。四周回音传不进去凹地之中,而山凹下方是斜坡也不能传来山下的回音,云层又低,这独特地理位置产生了这奇异的雷声!
我第一次在这片中废弃水田之中看到了七八头水牛在吃草。过去我不止一次在下方青羊座水田边看到新鲜牛粪,只是从来没有看到过牛。
可以想象这两片水田在三十年前的上千年中曾是鼓山多么珍贵的宝地,山顶上的水稻田啊!如今时代进步了,它用来养牛了。
我注意道路右边水田另一侧一小座山峰,竟同桂林看到的孤峰一样形状,山一面几乎垂直崩塌,露出一半白一半黑的碳酸钙岩面,那山峰曾是海底一部分啊!
最后一段不长的起伏的山路走起来真够吃力的。再次从灌木丛状细细竹林中小路穿过,我在一个石阶上坐着歇了半天,再起身赶路时,没走两步竟发现我已到了连接鼓岭的公路的小马路了。
吴砺
2016.07.16
吴砺
选自待出版散文集《致远方朋友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