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一日游

吴砺

                                                                                            

                                                                                                 杭州一日游

                                                                                                      （一）

早上五点四十七分起床，准备去杭州一日游。

从福州路船长酒店走出，我来到了外滩的马路边。清晨黄白色的天幕上，黄浦江对岸的陆家嘴的高层建筑群像浅灰色的剪纸纸条干净的印在天空中。

天渐渐亮了起来。天空中有一个风筝像水中的蚊子的孑孓不连贯地扭曲着尾巴。黄浦江边的景色是单调、你已经知道的。世界上再伟大的景色熟悉了，你也会变麻木的。

今天是大年初一。七点零六分旅游车从集结地出发。阳光在高层住宅大楼之间的间隙中一闪而过，她是淡淡的温和的黄色。

旅行车在西藏中路路边停下等待散客上车。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阳光照在高耸的大楼上，很淡。空寂的大街上，感觉是陌生。

在上海参加去杭州的一日游，这听上去好像大脑多少进了一些生水的行为。尤其对我这样去过杭州三四次的人，而且时间是大年初一这一特殊时间。只是对一个写作者而言，这倒是一种机会，可以从另一个角度重新审视这个你曾经熟悉的世界。

你现在还能看到和感受到这个世界，说明你还活着。而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上的少有规模的大都市只是对生者才有意义。我仍然无法想象当有一天我离开这个世界前，我怎么能接受得了再也不能回来看这个世界的现实。我只是本能地回避想这个主题，那怕只是念头一闪而过亦让我感到恐惧。我只是紧握着一种感觉：我现在仍然真实的活着，我仍然能感觉到世界万物的存在和生命的美。

车在西藏中路停了十多分钟。

七点十七分。车路过人民广场附近的道路。一连串尖痩的高层建筑在淡灰蓝色的天幕中反映着极淡的白光，很奇特，它们像经毛玻璃过滤后的光，又像北方冬日风尘中的阳光，淡淡的，无力的。

车转向。太阳约两丈高，一晃而过又不见了。从高架马路侧面一片阳光斜照到桥下马路路面上，水黄色，无力，但你感受得到她柔弱的美感。

旅游车又回转到河南中路，走走停停，似乎在人民广场附近兜圈接散客，最后终于上了高架桥。

再次看到人民广场周围高耸的那组标志性的建筑群。穿过徐家汇，看到高架道路一侧盘旋状的华亭宾馆，还有体育馆。这个华亭宾馆曾经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兴建的第一座现代化的宾馆，也曾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上海改革开放一个象征性的起跑点，它吸引了当年上海人眼球的是上海第一次名牌大学学生自愿放弃专业当宾馆服务员和管理人员。一代社会的宠儿为高薪当服务员，这曾是上海滩多么爆炸性的新闻！

我也曾记得自己当年第一次穿着牛仔服走进华亭宾馆这个现代化宾馆气势恢弘底层大厅，走进一群西装革履人群边曾经掠过一丝不安的狼狈和不和谐感。如今这座当年上海现代五星级酒店只是上海现在众多高档酒店中一员了，也少有人还会注意过她曾有过的荣耀。

上海建筑在停滞发展四十多年后，严格讲是上世纪九十年初才开始启动或是感觉到变化。我不由得感叹如今上海这么多的高层建筑对上海地层是不是太沉重的负担? 我自己对于这样的现代化大都市总是心存畏惧。这上千万人密集的楼群是怎样供水的?它无数的供电线是怎样布线的?它的人是怎么管理的?谁是这个城市的主人?无数的小商店是怎么生存的?这个城市谁知道我呢？谁又知道谁呢?生命不断在这个巨大水泥建筑丛中诞生，又不断湮灭。这城市里看不见己化成空气和水的逝去的人们，但这里永远有时髦的女郎们匆匆地走过街道，永远川流不息，永远是那么生机勃勃。二十世纪那些狂人们，那些以消灭人类肉体为荣的大规模风暴现在到哪里去了？人类又在这样的巨型城市中像非洲白蚁一样建出了无数蚁穴，在这里默默地生，默默地消失，进行着大自然生命的循环与轮回。

车路过锦江乐园。

七点五十三分，车到了莘庄，从高架桥上落到了地面上的公路上。这里是上海市的边缘。阳光仍是斜的。眼前出现一片空旷的苗圃，你能看到大地上微微发黑的霾。

一片郊区别墅。我记得八十年代初期，沪嘉高速公路嘉定县城出口处先知先觉的香港商人建的上海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别墅群，它们建成后荒废了近十年，无人问津。

八点零二分，旅游车到了高速公路入口，离松江只有十公里了。路边的龙工叉车公司露天仓库成排的积木玩具般排列数排长长序列的小型推土机，外壳漆成鲜艳的桔黄色，特别的耀眼。

我不由想起上世纪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中国新闻记录片总是出现人山人海老百姓在工地上肩挑手推的镜头，而那时的西方发达国家几乎全部是用大型机械解决这样的问题了。现代化机械设备真正地解除了大部分人类的重体力工作。

想想大跃进时农民将自家的铁锅打碎用木柴烧火回炉大炼钢铁，以提高全国的钢铁年产量。这是人类文明史上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之一，但当年全国人民都参加了。如今中国静悄悄的三十年就完成了机械化。邓小平不是发动老百姓砸锅炼钢铁，而是虚心老实地请来日本人教我们建宝钢。三十年过去，中国钢铁产品与产量让全世界都吃不下去了。

历史看起来总是那么奇怪。那三十年中国人关起门来自己折腾自己。七亿农民战天斗地种庄稼，全国人民饿得面黄肌瘦；而改革开放三十年，农村只有老头老太种地，粮食全国人民吃不完；那三十年全国人民斗私批修，自己改造自己，改造人的思想，改造得家家一贫如洗;而改革开放三十年，中国成了世界工厂，全世界老百姓家中都放满了中国人民造的日常用品，而中国自己造的房子多的没有人住。现在西方国家老百姓家里有的，中国老百姓也几乎都有了。同样的一片土地，同样的一批老百姓，同样的三十年，领导方法不同，带来的结果是天上与地下的差别。

                        

                                                                                                        （二）

旅游车进入了纯正的江南田野。一片落叶林的枝条远看上去像淡黄色半透明的地毯，有一种你说不出来的美。

己看到了路边高速公路隔音墙五六种形貌，以路边高密度灌木丛状细竹丛墙最有特色。它比多重树林形成的隔离墙节省土地，又不像水泥隔音墙呆板，真是绿色环保。

我对上海的感情十分复杂。青年时代近十三年在这里度过，那几乎全是郁郁不得志的十多年。人生最好的时光全是在这里虚度过了。同样一个人，可以在一种环境一事无成一无所长，亦可以在另外一个环境做出十分出色的工作，这是我这样小人物的人生故事。时代和环境对个人命运的掌控远远的大于个体的努力。

八点二十五分。旅游车到＂枫泾服务区＂。这是金山区的边界，马上要进入浙江境内了。 田野中冬天淡淡的阳光中伞状稀疏技条的水杉树在田中小马路边呈浅棕黄色单薄成排伫立着，她们构成一幅淡淡的水印般的诗意画面。平淡无堤的人工河显得有些懒散地躺在平整的田野中，少了一点气势和生气。整排的农民三层小楼不时稀稀地出现在田野之中。

一列动车在高架铁路上驶过。田野中路边防护林少量和偶尔出现的绿色，没有统一的颜色。你可感到整个田野处在冬眠即将苏醒前的状态。早上懒洋洋的阳光之下，她如年青的村妇有点甜美，也有一些土气，但却带着抑制不住的春色。

我心中有些淡淡的感伤，我能感受到这田野中生命的气息，如北极熊嗅到了十多公里外猎物的气味••••••  黄色枯干的稻桩最令人感到亲切。

二十世纪是科学激发了人类创造力，也是人类对自身认识一个大提高的过程，也是人类在强者与弱者之间、剥削者与被剥削者之间、公共财产与私人财产之间寻找一个平衡点的过程。这个世纪有人希望和尝试改造我们的人性或是我们人种分布的比例，有人也尝试用暴力夺走弱者、或是夺得强者所拥有的一切的充满血腥的过程。人类渐渐发现极端的东西是违反人性和自然规律的，发现他们必须要找到一个温和妥协的折衷方案，善待和尊重绝大多数各阶层的利益，才会有社会文明和共同进步。

今天清晨刚刚醒来时，我第一感觉是悲伤。只是如今我早己不再抗拒自身的命运了。我知道人类争不过大自然的时光流逝。

马路右侧几十米到数百米处有动车的高架轨道，它一直追随着公路前行，它破坏了原野中原始的风貌，但你只能接受它······天空在原野靠地面有点铁锈的棕红色。天空这种棕色有些让人感动，因为冬末春初树枝上待发的包芽外壳多是这种颜色，只是比它浓烈得多。原野中那些稀稀的落叶后的树远远看上去也有这种透明的微雾。

只要再过两个月，这原野会变成绿色去，大地将焕然一新。＂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这本来应是对大自然的赞美诗，却在二十世纪被赋予了特殊的含义······ 我们正在老去，但我们的下一代却开始了新的轮回。在我们老去的同时，他们正变成嫩芽开始发育．．．．．． 我们悲痛的是我们正在不断失去我们曾经拥有的，但却无可奈何。

今天真是冬末春初难得的一个艳阳天，尤其在下了那么长的连阴雨天后。我们这一代有足够的理由为自己庆幸：不管明天会发生什么，但我们已经平安地活到了现在的中年！

路边的柳树很美，她们的柳条微微的发红。旅游车快到杭州城了。导游开始讲话了。

                  （三）

十点二十一分车到了杭州市。车不断地被堵在路上。粗看城市的街道，你会觉得现在中国大城市几乎都长了一样的面孔。只是你会强烈地感到这里的空气中有一种温馨一种妩媚。

旅游车在西湖边停下。第一眼看见西湖，你就觉得杭州与别的城市不一样。湖水闪烁着阳光，碧色，湖对岸的山色空蒙。我们将乘船半小时游西湖。

导游说:＂断桥不断，肝肠断；长桥不长，情意长；孤山不孤，寡人孤＂。导游说，西湖很美，可这里风景点的民间故事却都是悲情的。是啊，好风光更容易让青年人的春心启动，可是过去的那几千年中中国青年人没有自由恋爱的自由，中国青年男女的结合目标是生儿育女，繁衍后代，没有被授权自由恋爱。那时只有野生动物可以自由恋爱，因为他们没有保护家族遗产问题，但人类毕竟还保留着动物自由恋爱的本能，于是历史上西湖男女之间春心萌动自然只有悲剧了。

湖水那边的远山浅浅的山影绵延，微风吹动着湖面波动的光点，湖面近处碧清，远处白朦，好一幅湖光山色，二千年来这西湖一直迷住了中国人尤其中国的文人们。

湖边马路上的落叶后的法国梧桐树枝印在富有诗意的天空上。从西湖码头望去，西湖前方的远山像五六头浅灰色的身体部分浮出水面的海豚，右侧黑绿色岸树如一柄细长的尖刀伸向水面中间，而左边是长满杂树的小岛，它们共同构画出近方形的水面。

游船缓缓地驶向湖中，湖周围近山植被呈褐黄色，而远山则呈青灰色。山不高，与水面相衬十分和谐。湖面中间有一条白色的光带。苏堤上无叶柳树呈浅红黄色，淡雅，很美。平淡的冬日下，眼前的一切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妩媚，难怪人们总爱把西湖与柔美妩媚的江南丽人相比。

从西湖中随游船匆匆掠过，来不及细品。导游带着游客到花巷观鱼。公园中落叶树都还未发芽，平静而清淡。枯色的草坪，柳树与桃树的粗干细枝与这园中静静的水面相映，淡淡的阳光，公园中散发着一种平和宁静的江南气息特有的魅力和美。历史上太多的文人曾经留恋在此地，品尝这里如荷花一样淡淡的美，淡淡的清香，也为我们留下质朴的散发着春光的诗句。

                                                                                              （四）

半小时后，旅游车带我们前往钱塘江边的一家农家乐吃午饭，再到旅游商店听讲解。这种一日游一位游客100元收费方式让导游和游客都心里压力很大。每次听导游要游客买东西的劝与哀求对我都是一种心理折磨。只是我喜欢这种快餐式省心省力的旅游方式。浮光掠影，有足够的时间让我在车上胡思乱想。

听够了导游的抱怨后，旅游车带我们来到了西湖湿地公园。我记不清楚这是我自己第二还是第三次随团到这里观光。这种一日游行程特色就是杭州的主角西湖当配角，配角西湖湿地公园变成主角。

再次乘电动船在湿地公园中转圈。河道两边人工岛边缘都是木桩定形，岛上大多是落叶后黑青色树枝在天空中张牙舞爪的柿子树，让你感觉十分奇特。岛上落叶树与绿叶树混杂，虽是冬末的景色，但空气中总是迷弥一股春天的气息。 我对这种淡黄色河水的人工河道与土泥岸上杂树相伴的景色十分熟悉，因为我在上海嘉定十多年周末都是骑车漫游在类似景色的乡村小路上。

游船上在洪园码头停泊。这里是以杭州洪氏家族明朝尚书洪钟晚年在西溪所建＂洪园＂的旧址复建，同时将数十座从附近省份被废弃的明清时期老宅的材料迁来重建。

夕阳正在西下，我独自一人行走在修有两三排白墙黑瓦的大多未装窗格的各地迁来的民居之间。这里空寂无人，折迁来的年代久远的旧木料堆在屋内。新建的这些旧时代模样的民房在阳光灿烂的冬日反而形如鬼城，它们似乎在向我诉说对逝去时代的悲痛。这些房屋若没有人住，即使新建、即使在阳光灿烂的白天都会让人感到森然和畏惧。我是第一次体会得这样的深。像厦门鼓浪屿小街上房屋墙体陈旧，即使街道上空无一人，你也不会觉得孤单，你也会感到强烈的人间的暖意。

返回公园门口的路上，落日呈金白色，十分寂寞地在河汊小岛的树林中随车前行。杂树、杂草、静止的水面、泥质的河沿、水面上树的倒影、黄緑色的河水、无叶树顶树杈上喜鹊黑色的鸟窝共同构成了这江南水乡冬末春初时分的漫漫长卷。

返回市区的途中，公路右侧青灰色的山峦一直伴随着我们的旅游车在公路边延伸，只是路边房屋树林挡住了山体下半部的视野。天色渐黑，路边的山体变得黑緑。没有雾气时，他们看上去十分的平凡。

杭州的山不高，与湖面正好相匹配。若西湖周围的山太高，西湖就变成了一个大一点的水池。正是山低，才衬托出西湖水面适度的辽阔；若山太远太小，又会使西湖水面显得过于空旷单调了。西湖的水与山恰到好处的适当，才呈现人间气息与自然环境和谐的美。杭州水气足，使西湖的山常半掩半遮，山色湖光亦因此随阳光变幻无常。若西湖少了这充足的水气，其秀色必然大减。人类的美感需要适度的模糊，适度的视觉欺骗。这如同人类青年期恋爱的双方并不很深地了解对方，才觉得对方完美得无与伦比。杭州的山、水、雾、阳光恰到好处的匹配才为人类打造出了这千年不衰的人间天堂。

到了市区，大部分游客下车了，他们将参加明天杭州二日游的行程。车中只剩下几位游客回上海。望着窗外不断变化着的建筑楼群，你无法感叹这二三十年中国的巨大变化。人类本性是好逸恶劳的。自由经济的好处是抓住了人性本质是对自己的事和钱财最认真。过分的公有制必然严重地损害人类的主动性。绝对平均主义最终使绝大多数人变成懒汉。

我想起了一九九九年我曾和公司中的一个朋友拜访浙江德清县城中的一个公司。这个做手机晶振片的公司，当时工厂中的工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五天假日，而且还要三班倒。但据说县委书记的孩子还要托人才能进这个公司工作。原因很简单:这公司一个工人辛苦两年，工资奖金就可以一次性在县城中买一套商品房。若是我没有记错，当年德清县城商品房一万多一点的人民币就可以买一套标准房。中国这三十年的巨大变化正是穷极了的中国老百姓这样自愿的吃苦这样勤奋，在不到一代人的时间中完成的。

晚上十点，旅游车返回上海市中心的人民广场。

                                          吴砺

                                                                                   2016．2．8

吴砺

选自待出版的散文集《致远方朋友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