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难得空闲的日子,我挎上相机,骑上二轮摩托车,带着八岁的儿子,回到五聚山脚下我久别了的山乡。——我想要在这样的冬日里,寻找到一些关于这个季节的东西,采撷一些有关冬天的印记和忆念。
在路上
老家,是一个越来越闭塞和难于通行的山乡了。
一条弯弯曲曲的盘山小路在密密的丛林和高大的灌木之间时隐时现的向上蜿蜒,一直通向云雾弥漫的大山深处。因为昨天刚下过雨,小路已经泥泞不堪。从路的两旁生出来的松枝和杂树、柞柴和灌木长长的枝条、枯黄匍匐的野草沿路向中间合拢着,一直伸到路的中间,模糊了小路的路径和轮廓。
在这样的山路上行走,我需要不断的避开伸展的枝条和草叶、路上不时突出来的许多石块和低洼的浅水,以及时不时蓦然出现的拐角弯道和崎岖的岭坡。
紧攥着车把,憋着粗气,目不敢斜视。摩托车一路吼叫、喘息、吭顿着,终于把吞吐的烟雾、重重的小山和丛林都抛在了身后。
渴望
这里,是我从出生到成长,到工作,直到前几年才离开的故土,是孕养了我纯洁的童年、懵懂的少年和奔走求学的年纪的朴素山乡。
喝着它的泉水,听着它的山音,无数次踏着它坚实的背脊,我走过了许多曾经的岁月。——这里播种着我小小的心灵里遥远的渴望,也停留了我多少度的梦里不息的记忆和思念。
世世代代。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勤劳朴实的山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质朴的欢乐和喜悦写在脸上,沉甸甸的苦涩和艰辛留在心里,他们挑着太阳,担着星星和月亮,把一轮又一轮的朴实和憨厚流传,把一代又一代的希望洒向深山外的大江南北。
世界,仿佛是在一瞬间就发生了如许的沧桑巨变。山外,沉闷的铁轨喀嚓喀嚓的响起来了;不息的车流响着汽笛跑来跑去;只需要用手一拉,屋子里就是一片的光明;清脆新奇的电话铃声起落着;拉着长长天线的电视机闪烁着兴奋不安的色彩;熙攘的世界涌动着走近了,走近了,不可抗拒的走近了。
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啊,而山外的天地又有多么广阔?
大山的重重阻隔。这许多令人眼花缭乱的熙攘、这些新奇而令人羡慕的刺激依然只在不远处若即若离,徘徊羞涩着。这莫大的吸引日夜撩拨着山乡里梦魂的驿动,这斑斓迷乱的色彩时刻蓬勃着骨子里和灵魂深处的不甘和豪情,燃烧着山民们心头强烈的渴望与冲动。
这重重大山的阻隔呵······
于是。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一步也不曾离开的人们,再也不甘于囿在这大山环抱的狭小天地里,不甘于只是远远遥望着山外的风景,他们选择了决然的出走,选择了义无反顾的闯荡和打拼。
很多的人走了出去,走进了高高的学府里,走进了五彩缤纷的城市间,走进了激流涌动的商海中······
破败
小小的山村,从此渐渐的衰微,渐渐的走向破败与荒芜。
信息闭塞。交通不便。绝大多数的人都已经背井离乡了,只剩下几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在不变的日落与黄昏里坚守着那一汪枯瘦的池塘,坚守着山垄间那些豆腐块般梯形的小小菜畦,坚守着门前屋后那几株苍老的果树,坚守着这大山里不知年的岁月,坚守着这里的日出日落、风霜雨雪;坚守着山野间那些野猪、獾子、山鸡和野兔的奔突与侵害,坚守着苍老浑浊的目光里无法言说的等待和那些残存在记忆深处的早已风干了的怀想。
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一种守望,抑或是一种无声的等待?
我不知道,这样的破败和荒芜,是否又在悄悄地孕育着另一种形式的刻骨的新生呢?
山塘
我来了,在这样一个暖阳铺开的午后。
现在的我,就站在了儿时曾经捉鱼抓鳅、疯癫玩耍、乐不思归的这一方小小山塘的边上。
我在寻找。我试图穷尽所有目光的寻找。冬草连天,一片的枯槁和憔悴的从脚下铺展,铺展——小小的池塘还在,可还在的已经只是苍老的轮廓,只是形状,只是记忆了。
山塘早已干枯——甚至池塘的中心也消失了最后一滴水。水床上看不到一星泥土,有的只是满满的冬天的野草和杂树在无形、无序、杂乱的次生着:枯草低伏,藤蔓枯槁,上十株足足两人高的柳树、一两株不高的马尾松无声的站在曾经的池塘里,一株杉树无言的站着,落下来许多干枯的叶子,洒落一地的金黄;一棵石榴树斜靠在岸边,那些叶子还没有来得及枯萎就零落贻尽了。
几株高大的枫树、桦树火红,数杆山竹葱翠,几丛刺灌依然碧绿着,无言的坚守着最后的冬季。
断壁残垣
没有叹息。也许这时的叹息,已经失去了任何意义。没有人声,也许这里的人声,早已成了多余。
满目都是断壁和残垣。曾经盖着整齐小瓦的、屋顶镶嵌着四五块玻璃亮瓦的四合院、曾经用来采光望天、接水洗濯、防火减压的天井依稀还有残存的模糊轮廓;许多的房子因为主人早年的离家、搬走以及后来的死亡与没落而年久失修,一直无人料理和居住,四壁都已经坍塌;半垛、整垛的墙体扭曲着,倾斜着,倒塌着。未完全倒塌的墙体也已经松动,用手轻轻的一推,就颤巍巍的摇晃;多少度日晒雨淋、风霜雨雪后,一些腐烂了的木窗和门楣倾落在地上,斜插的權木、破碎滑跌的小瓦间或其间,无奈的显示着这些经年老宅的破败和荒废。
一些长长的狗尾草在倒塌了的墙头和土筑的院墙顶上站着。它们多数已经完全枯黄了,沉重的低着毛茸茸的茎杆在冬天的风里摇曳,诉说着它们曾经的欢乐和茂盛。
一些毁损风化了的栅栏依然站立,或是浅浅的倾斜着。那里面已经没有了圈养的猪和牛羊;几只鸡悠闲的踱着步子,翻扒着地上的谷物。一只油光肥硕、通体金黄的公鸡看到了不速的我,仰脖引颈的啼叫了起来,惊起了四五只鸡纷乱的飞奔。
这,就是儿时曾经的山村?这就是曾经洋溢着欢笑,哼唱着摇篮,温暖着炉火,氤氲着浓浓饭菜香味的村庄?
儿子却高兴了,立起小小的身躯,惊呼着,吆喝着,去追赶那些四散奔跑的鸡群。
井泉
我想起濡养了我的儿时的井泉。那是整个山村的人们世世代代吃水取水的去处。
一棵遒曲的老柳树下,一汪活水还在无声的流淌。而现在的我,就站在它的身旁无声的凝望。
曾经有簸箕大的井泉被一些冬天的枯枝和落叶掩盖着,只留下一尺见方的水的空当。那泉流也快要被山中的流沙填平了,依稀还响着滴在青苔的石上浅浅的水声。
我蹲下来,久久凝视这一方我曾经喝着她长大的母亲的泉流。井泉很浅了,顶多一尺之深,而水却依然十分清冽。数十只小小的、褐色的米虾在水底的软沙上、水下的小石上浅浅的游动。
许是看到了水边上如我这样的庞然大物,几只受惊的虾弹跳了起来,跃到稍远处的水底,就再也不动了。一只螃蟹钻在一块水底的石缝下,顶着黑色油光的盖子,伸出一对细长的黑色米粒大小的眼睛瞪着我,一对长着细细毳毛的螯翕张着,面对这来自于我的它假想中可能随时袭来的威胁,做着警惕的、弱小的防卫和抵抗。
水面依然平静和安详,没有一丝的涟漪,一点的波纹。
我久久的无言。临了,掬一捧冰凉的山泉,我仰起脖子,一饮而尽。这股母亲的泉,便顺着我紧闭的双唇滑入了温热的喉咙,向下向内,无声的流向我的胸口,一直融入到我奔突流淌的血液中了。
泉水依然甘凉,依然还是曾经无比熟悉的味道。而我,却流泪了。
无言
我小心的敲开了一扇木门。
住在这里的是留守的大伯和大妈,两位耄耋龙钟,耳聋眼花、鬓发苍白的老人。一样是破败的老屋,幽暗的窗楣,门口却拾掇得还算整洁。我敲了很久的门扉,门内才传出来几声苍老的咳嗽。
轻轻推开吱呀作响的老门,大伯拄着一根竹棍闪出来一张满是沟壑的脸,很讶异且热情的将我们让进了屋里。
我赶紧扶他坐在靠墙的木凳上,转身为自己泡上一杯茶。那是山里特产的舒毛绿,采摘得很老的叶子,浮着焦黑的茶杆,漂着浓重的泡沫和茶果。苦,涩,却极厚重,醉人。
儿子欢快的叫着,到处惊奇的寻找着可以拿来玩的东西。在他小小的心里,那些老旧的棍子、竹枝、瓦片、苕把和玻璃瓶子,那长长的扣着黄铜的旱烟袋和装着烟丝的铁盒,都是极为新奇的玩具。
大妈到地头去劳活去了。大伯依然无言,拿枯枝一般的手轻轻抚摸着儿子的头,脸上洋溢着浅浅的兴奋。彼此面对面的坐着,大伯抽着旱烟,我喝着苦涩的茶,一次次的为自己充水,喝干,再充水。所有来时准备好了的语言,所有的问候和寒暄,都似乎没有必要了。
大妈回来,一定要留我吃饭。我谎称吃过了,坚持着要走。丢下带来的两听奶粉和一些细碎的水果,我叫上儿子,起身告辞。
落叶纷飞
这是一条我儿时无数次行走过的山间小路。
说它是路,其实根本就没有具备一条路的形态和意义。那是一条弯弯曲曲的、遍是不断的分叉和石坎的人为走出来的山道,一些浅浅的路痕已经被枯黄的荒草和矮树湮没了,只留下一些路的影子和映像。
顺着隐约的小径,我和儿子走在松软的铺满落叶的泥土上。一地都是苍黄的、暗红的、火红的落叶,金黄的松针层层的铺叠着,栎树、桦树和野山栗的叶子随着脚步起舞,那些火红的枫叶便像一片片小小的手掌在随着脚步飞起,飞起。
路旁。嶙峋的山石裸露突出着,闪着乌青的光泽。几只小小的灰色的鸟,在低矮的灌木间扑棱着翅膀,钻在厚厚柔软的落叶和衰草间,发出扑扑簌簌的声响。抬头望天,几株高大的枫树顶着无数火红烁金的叶子,在冬天的风里哗啦啦的摇响,摇碎了悠远的天空和云彩,摇落了一地的红叶飞舞。
我望见几束金色的阳光,从翩翩流彩的枫叶的无数罅隙里长长的倾泻下来,泻在我和儿子的身上,泻在我们清澈明亮的眸子里。
远处的山巅,一抹平直的云烟微斜的停伫着,几朵云一般的雾气无声的氤氲。近处的飘零和焦枯,远处的空灵和氤氲,都是如此的安宁和静默。而此刻的阳光,像一条温暖的河流,轻轻的流泻在了这一片金色沉郁的山山水水里,不愿醒来。
捡拾和采撷
清旷的山野里空无一人,小径上只有我和儿子轻轻的脚步响起。
我无言的行走在这绚丽和宁静的山间,把一些深沉的怀想和忧思无声的咀嚼。平时极活跃好动的儿子,今天也出奇的安静了。小小的身影左右摇晃着轻轻的走在我的前方,生怕踩坏了一枚冬天的落叶。
儿子忽然的回头:爸爸,这里的树叶为什么这么好看?这里的人们怎么又都越来越少了呢,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我久久的没有言语,也不再言语。
儿子依旧无声的走着,走着,落叶沙沙,脚步沙沙。忽然,儿子俯下身来小心的拾起了一片红色的枫的手掌,握在了他小小的手心。
岁月烤焦了风景,而我们需要悉心的捡拾起一些冬天的碎片。
我把儿子采撷起来的这枚火红的枫叶轻轻托起,我要把它做成一枚金色的书签,夹在岁月扁扁的书笺里,留作一些关于来年的畅想和等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