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诗解注讨论·卷一

砚庄

咏怀二首
长卿怀茂陵，绿草垂石井。弹琴看文君，春风吹鬓影。
梁王与武帝，弃之如断梗。惟留一简书，金泥泰山顶。

日夕著书罢，惊霜落素丝。镜中聊自笑，讵是南山期。
头上无幅巾，苦蘖已染衣。不见清溪鱼，饮水得自宜。

[砚庄]
1、仅“春风吹鬓影”一句，足以使人倾倒！
我觉得李贺在很多方面就像是现代诗人。当然，这个现代，是从风格角度来说的。
前面我说那么多、还有以后将要见到的更多的特殊句式，就能够让人感受到李贺的匠心独运。
这句也是李贺诗现代感的一个手法，这就是抽象。“影”，无论如何都不是实物本身，你说是鬓发的影子也好，你说是鬓发的颜色像影子也好，反正他不说吹了鬓发，而是说吹了颜色！
我有一篇日记，附录如下：
《20090214/抽象方法》
（一）
太空把无限的颓唐映入池塘
让黄昏的秋阳拖着一缕尾光挨过
死寂的水面，那里落叶的萎黄随风悠游，
划出一道冰冷的犁沟。
——马拉美《叹》
马拉美不像常人那样，说“萎黄的落叶”，而说“落叶的萎黄”，说一种颜色在随风悠游，这个画面就更加抽象、朦胧、虚幻。
这里的手法是倒置形容词和名词。
（二）
带玫瑰边的节杖
停滞在金色的黄昏，收敛了
这东风，这白色的飞翔，
你把它靠在淌火的手镯上。
——马拉美《题马拉美小姐的扇子》
白色，显然是指白色的扇子。现在，把“扇子”这个实体隐去了，只剩下白色的影子在飞翔。
这里的手法是抽去了名词，独留下形容词。
这两个例子都是讲颜色的抽象。
除颜色之外，点、线、形、声响、气味、动作、光等等都可以被抽象出来。
（三）
秀发的芳香已然安寝
这芳香也有过梦吗？
——马拉美《海洛迪亚德》
这便是气味的抽象。
（四）
她孤独地徘徊，身后
一位天使正追随着她的步履轻盈！
——马拉美《海洛迪亚德》
这便是动作的抽象。
（五）
当我吮吸葡萄的闪光，
以排遣坦诚所造成的懊恼
——马拉美《一个牧神的午后》
这便是光的抽象。
（六）
我要把一丝热烈的笑隐入
因她的独留而漾起的幸福皱纹
——马拉美《一个牧神的午后》
这便是声的抽象。
这些抽象的手法，似乎是抽空了一些什么，少了点什么。但实际上，是在重新定义美感，使得这种不具体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拓展了美的领域。
2、“惊霜落素丝”，这里的“霜”字显然是被前置了。意思大概是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头上竟然落下了白色的发丝，这发丝就像霜一样的白。也就是说，“霜”是名词当作形容词了，不是实指秋霜。

砚庄

追和柳恽
汀洲白苹草，柳恽乘马归。江头樝树香，岸上蝴蝶飞。
酒杯箬叶露，玉轸蜀桐虚。朱楼通水陌，沙暖一双鱼。

[砚庄]
1、“汀洲白苹草”，这句子里没有动宾结构，全是名词堆积（“白”是修饰“苹草”的）。
2、“玉轸蜀桐虚”，我觉得“虚”字用得妥贴而精妙。制琴的木材“虚”，音质空灵而有渗透力。
3、“沙暖一双鱼”和“岸上蝴蝶飞”当是反衬柳恽的孤独吧？

砚庄

春坊正字剑子歌
先辈匣中三尺水，曾入吴潭斩龙子。隙月斜明刮露寒，练带平铺吹不起。
蛟胎皮老蒺藜刺，鸊鹈淬花白鹇尾。直是荆轲一片心，莫教照见春坊字。
挼丝团金悬簏敕，神光欲截蓝田玉。提出西方白帝惊，嗷嗷鬼母秋郊哭。

[砚庄]
1、“三尺水”是古人喻剑的惯用词语吗？否则，李贺这人就更奇特了！用“水”虽然将剑的感觉软化了，但更重要的是神化了！王琦偏偏在这时候不说话，恨死人！
2、“刮露寒”也是了不起的想象！我觉得这个“刮”是刀刮的刮。“月”和“练带”都是白色的，喻剑理所当然，但是，这给剑平添了许多感觉，这个感觉是实物的剑所没有的吧。
3、“直是荆轲一片心”，你可以译成“这就是荆轲一心所渴求的神奇宝剑啊！”但我宁愿译成“这个宝剑就是荆轲的心！”
4、“神光欲截蓝田玉”，抽象吧？神奇吧？用光截玉，那时可没有什么激光切割工艺，但那个光是什么？是剑的魂魄啊！
5、后两句用神话的典故，把剑的魂魄给升华了！

砚庄

贵公子夜阑曲
袅袅沈水烟，乌啼夜阑景。曲沼芙蓉波，腰围白玉冷。

[砚庄]
“袅袅沈水烟”，若说水上有烟袅袅，说得通。但此处“沈水”实则香木，如何有烟袅袅？
我以为“烟”当作动词解。

砚庄

2、“南山”一典，王琦据《诗小雅》“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中有寿指，众多从之，独桐城方扶南曾注“此乃心口审度入山归隐之意”，似引陶潜“悠然见南山”之归隐事。论及第二首，虽有尾联旷达句，但终难审得归隐意，且首联有“惊霜落素丝”，上句又称“镜中聊自笑”，一气呵成当归于寿意。即有自知实难得寿。

[砚庄]
我也觉得方扶南这么一整，就把这首诗整得曲里拐弯、特别隐晦。不舒服。
同意王琦和你的意见。

砚庄

4、关于“断”字，王琦疑讹，但我觉得在此仅以本意解，未必不可。“紫丝竹”在此当为缰鞭，缰鞭已断，似表归程形急，与“骢马小”两相对照，又与下句“家住钱塘东复东”作呼应。是送别语也。

[砚庄]
你这个“紫丝竹”的解释好！但有无出处？

砚庄

3、王琦注“点，小黑也”，意思是指纱上的小黑点，也就是污点的意思。这一句是说在银灯之上，还罩着染着污点的旧纱。如把“点”理解成“点燃”，似无甚道理，显得太过突兀了一些。

[砚庄]
你这样解当然和王琦相合。但，一者诗意我认为不太好，二者还有用纱做灯罩的吗？

砚庄

至于“星劳劳”，是指稀疏形状。

[砚庄]
这样解似是合理。
古人有无类似的句子？

再者，“劳劳”有无辛苦劳顿的意思？

[ 本帖最后由 砚庄 于 2009-4-10 11:45 编辑 ]

鸣山鹰

这种讨论有益处。有两点想法
一是古诗中语法问题。它与现代汉语不太一样。其一，古诗为了平仄押韵等，词语有时不按常规排列，欣赏时要重新组合。其二，常常省略词语，阅读时应加上。如：“江娥啼竹”应为“江娥啼于竹”。
二是李白的想像夸张重在情感气势，李贺则重在意象的奇丽。这点是我个人的看法。

觞客子

原帖由 砚庄 于 2009-4-10 11:35 发表
4、关于“断”字，王琦疑讹，但我觉得在此仅以本意解，未必不可。“紫丝竹”在此当为缰鞭，缰鞭已断，似表归程形急，与“骢马小”两相对照，又与下句“家住钱塘东复东”作呼应。是送别语也。

[砚庄]
你这个“紫丝竹”的解释好！但有无出处？

据郭茂倩所编《乐府诗集·卷四十九·清商曲辞六》当中《青骢白马》第一句“青骢白马紫丝缰”，故此处李贺所用“紫丝竹”极可能受此化用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