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在火焰与远潮之梦——高更沉思录
——翻阅《原始与野性憧憬——高更》画册有感
第一部
一
在“后印象派”那三人组中—— 塞尚、高更、凡高, 我最熟悉的,始终是凡高。
深圳那个画村, 复制得最多的,一定是他的作品。 炽烈的黄、颤动的蓝、痛苦之火—— 任何一个人都会被触动, 因为那是本能的颜色, 是血液里认得的光。
但塞尚呢? 他的画像X光, 是思想的剖面,骨头的断层—— 你佩服他, 却不轻易去爱。
而高更—— 他在情感与结构之间漂泊, 不如凡高直接, 不如塞尚冷静, 他更像一块来自异域的石头, 嵌在艺术史的棱角上。
我承认, 我很少认真看过高更的画。 那些南太平洋的裸体与神话, 那些古铜色的面孔, 都太沉默了, 沉默到让人疑问: 这是美吗?是纪念?是控诉?
然后我翻开这本画册。 第一页,就是他的自画像。
窄檐的草帽, 偏脸的目光, 暗黄、橄榄绿、赭色、紫与灰, 背景有一道斜斜的亮黄, 还有床上半躺着的南岛美人……
而他—— 他看着我。 眼神不热,也不冷, 像一个已经做出选择的人, 不再信任世人。
他的脸写着一种骄傲, 但那骄傲是孤独的火, 不是胜利者的光环, 而是放逐者的自许。
他的目光告诉我: 别靠近。 我不是你们的朋友, 也不是你们的敌人, 我是从文明岸边游走出的异乡人。
他二十七岁时画的《伊埃纳桥》, 还很细腻, 草黄的岸与青玉色的水交织成古典的温柔。 那时他刚从股票经纪人转身为画者—— 是爱,是冲动,是召唤。
但到了1889年, 一切变了。 他的笔触变粗, 颜色变闷, 就像他的脚步走入丛林, 不再回头。
那些南太平洋的女人们—— 丰腴、古朴、像木偶, 不笑,也不哭, 只是沉沉地望着, 像被遗忘的神祇。
我不懂她们。 不懂她们面无表情的宁静, 不懂画家为何拒绝海的蓝色。
他曾是海员, 却很少画大海—— 是厌倦?是逃避? 或是他早已看穿海的虚妄?
他最有名的一幅画题是: “我们从何处来? 我们是谁? 我们往何处去?” 像是宗教问题, 也像是自语的咒。
在《海边》里, 他把海水画成紫色—— 一滴诗意的酒, 在闷热中泛光。
我以为他从未画过海, 但我错了。 他画过浅蓝色的海, 黄绿色的浪, 只是它们不主张存在, 像是背景的低语。
他偏爱黄色—— 不是凡高那样的狂喜黄, 而是黯黄、暗橘, 像落叶,像日头底下的灰尘。
他画的世界—— 半是传说,半是娃娃, 雕像似的人物摆在画面中央, 一动不动, 像某种等待被解释的谜语。
他说: “色彩是振动的, 是自然最深处的力量。”
他说: “我从自然中提取形象, 排列成线与色, 不为传达观念, 只为唤起心灵那种像音乐的共鸣。”
他拒绝透视法。 拒绝西方的“真实”。 他回头走向古希腊、埃及、爪哇, 寻找图腾的根, 寻找梦中仍能触摸的祖先。
二
保罗·高更(1848–1903), 画坛的放逐者, 文明边缘的神秘旅人。
1891年, 他离开巴黎, 驶往大溪地。
在那里, 他像一个神,也像一个孩子, 画着岛上的女人, 画着神话, 画着灌木中低语的精灵。
他曾与凡高共住两月, 然后便爆发了疯癫, 血,刀,割耳, 彼此的距离, 从此拉远。
在晚年, 他画下《我们从何处来》—— 这不是画, 是裂开的信仰。
他死在马贵斯群岛, 不满、不甘、困顿。 但他的画留了下来, 像沉船后打捞出的宝石, 粗糙,却亮得真实。
在他之后, 无数画家开始热爱原始, 热爱未被语言命名的图腾与线条。
他不是一个温柔的画家, 不是一个讨好的画家。 但他是一个预言者, 在文明疲惫之时, 他指向另一个方向。
不是进步, 而是返祖, 不是新奇, 而是古老的惊异。
高更画的, 不是天堂, 是被驱逐后的幻境。
而我们, 仍在那幻境里, 寻找一个名字未曾说出的世界。
第二部
他最初在账本间生活—— 巴黎的账目, 蒸汽时代的乐观气息, 金币叮当作响, 像小调钟声。
但在骨髓深处, 有更低沉的鼓点回响, 引他向内陆, 引他向海, 引他——远行。
印象派喂他光与风, 却无法填饱他的灵魂; 他尝过那粉色微风, 却觉得太轻, 不足以作预言。
于是他乘车去布列塔尼, 让花岗岩的教堂与凯尔特的迷雾 粗粝了他的色盘—— 平面的色块,坚硬的轮廓线, 第一次听见 “综合主义”的低语。
但地平线仍燃烧着。 1891年,他向南起航, 带着信风, 也带着 对文明的拒绝。
大溪地—— 火山绿的海岛, 空气中飘着鸡蛋花与神话的香气。 在那里他脱下透视法, 如脱战甲, 把海画成紫色, 把皮肤染成焦糖蜜色, 神祇在芒果树荫下沉睡。
看那些画布: 人物如图腾般正面而立, 眼神写满沉默。 叙述在那儿停顿, 时间从画框边缘溢出, 意义悬浮—— 像海潮上方,一缕带香的谜语。
色彩,不再是描摹, 它是脉搏, 是心跳与梦之间 那不可言说的元音。
他曾问—— 我们从何而来? 我们是谁? 我们将往何处去?
不是教义, 而是一道伤口缝在油彩里, 流出的问题, 只有遥远, 才懂得回答。
美,对他而言,是场搏斗: 既感官,又禁欲, 既装饰,又骨感, 既私密, 又借来自比欧洲更古老的历史。
评论家退缩, 而后来者跟随—— 马蒂斯找到了更灼热的红, 毕加索打碎了形体。 直到今天, 表现主义者还在 高更遗弃的营火边 拾取他的余烬。
他死在离群岛屿, 肺中堆积殖民的尘土, 骨头发出空洞的回声。 但他的画—— 那些火山灰下的余火—— 仍在闪亮, 仍在低语,
那低语来自另一个世界, 一个或许才刚刚开始的世界, 当我们学会—— 遗忘自己所知道的一切。
附:《原始与野性憧憬——高更》/ 何政广 主编 河北教育出版社 1998 年 7月第1 版(世界名画家全集)
吴砺 2025.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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