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桐城乡村笔记 之【梦里的黄玫】

桐城海港

【原创小说】桐城乡村笔记 之【梦里的黄玫】

作者：桐城海港

01.

上个世纪80年代，我开始上小学。

我的小学校，坐落在一座小山岗上面。走过我们村子背后的两条清澈见底的小河，踏过一片田野，再路过我们常常玩的那个由刘氏宗祠改建的油坊（传说这里有一条美女蛇，碗口粗，喝油长大。我们走到这儿，都不敢大声说话。怕她听见我们的声音，喊我们去做她的丈夫！），又趟过一个田畈，上坡，转弯，就到了我们的小学校。

学校里面很干净，一根高高的旗杆，上面的国旗，总是在猎猎的飘扬。旗杆旁边的梧桐树上，有一个很大的喇叭。一到晨操和放学，喇叭里常常有歌声放出来。

到了学校，老师看样子不想收我，他叫我数数给他听。这样，哥哥在家里教我的那些古诗，就派不上用场了。

数数一点都不好玩！我数到39之后，就不知道下面是50还是80了！豆大的汗滴，从我额角流下来。我知道老师肯定又不要我了！！

但不知道是因为爸爸给了那个老师抽了一根大前门的好烟呢？还是因为我小时候长得确实就很帅气？反正最后，学校竟然又收下我了。

我被分在一班，我们的老师，名字叫黄玫。

黄玫老师我是不怕的。因为我知道她的家，就在我们家的隔壁生产队。她不就是那个解放军金胜的老婆吗？说句不客气的话，在没有上学之前，我还曾经带领小伙伴们偷过她们家菜地里的黄瓜呢！

她们家的菜地里，种了很多五颜六色的花，我还摘了她们家好几朵那种黄色的玫瑰花呢，因为我从来没有看过黄色的玫瑰花……

我么事要怕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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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上学第一天，黄老师站在讲台上面，说了一声：“上课！”我的那些同学们，歪歪斜斜地站起来，桌子板凳噼里啪啦的一片响。黄老师好像很生气，板着脸，说：“以后，我说上课的时候，你们要一起喊，老师好！”接着，我们试了试，我的那些基本上都开始换牙的同学们很兴奋地喊：“老稀好……”然后是一阵子哄堂大笑，我们感觉自己快乐得上了天！

但我们很快就乐不起来了。因为，上学其实也没什么好玩的。

我们的数学高老师，是一个个子很高的男人，眼珠子冒出来，很吓人，而且脾气很坏，常常用那个板凳脚揍我们。

黄老师一天之后，也开始上课文了。她要求我们每一课都要背出来，那些“大小多少，山石田土”什么的，背不出来的，想不到回家吃饭！

天！对我们来说，还有么事，比吃饭还重要吗？！

于是，刚刚上学没几天，隔着老远，就听见一片唉声叹气的，不要问，那个就是我们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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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那一天下课，和我在一个班的我的老表光辉急匆匆的来找我，很神秘地把我拉到墙角，说：“我买了好东西！”把手松开，手心里，一块糖粑粑已经被汗浸泡得变了色。我看见吃的，眼睛放光，突然就一把抢过那块糖粑粑，扔到自己的嘴里，使劲地大嚼起来。不管不顾光辉的大呼小叫，痛哭流涕。嚼着糖粑粑，我突然感到恐惧，因为我看见光辉很精明地找来了黄老师！

这时候的我，早已经对当年带伙伴偷她们家黄瓜的事情讳莫如深，只是多了对黄老师的敬重和害怕。我不知道黄老师会怎么惩罚我？是罚抄课文，还是放学留下来值日？

黄老师不知道怎么就会玩魔术了，她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两颗奶糖，给我们俩一人一块。并且温柔地揪了一下我的耳朵，说：“好吃的货……”挨了一下揪，却换来了一块奶糖，这个买卖是合算的。光辉不再哭泣，瞪了我一眼，想抢走我手里的糖，看看我已经塞进嘴里了，也就罢休了。

多少年后的今天，我知道那个奶糖的名字叫“大白兔”， 多少年后的今天，我依然怀恋那么纯正的奶糖的香甜……我再也没有吃过比那个味道更好的奶糖！！

背书之外，我还怕写字。我到现在还是想不通，为什么那些我已经会写的字，黄老师还是要我们写那么多遍？那得多浪费本子啊！

那一天，我因为粗心，把那个“希望”的“望”，写成了“塑”，我以为是没有多大事情的，因为“塑”字我们还没有学呢，我都会写了，老师肯定会表扬我的！但上课了，黄老师虎着脸，气冲冲地走到我身边，说：“全班就你一个人错了一个字，你么回事？你中午不要回去吃饭了，你把这个字给我写100个！”

放学后，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教室里，开始写那个讨厌的“望”字。外面的同学们早已经不见身影了，老师们也都去吃饭了。

曾经那么喧嚣的教室，此刻也那么不合时宜的安静了下来。只有屋檐下面几只麻雀，幸灾乐祸地探头探脑。公麻雀对母麻雀说：“我们俩快去把家里老三老七和小十三喊来，他们最爱看整人了。”母麻雀没有急着走，还要絮絮叨叨地说几句：“这个不就是那天拿弹弓打我们的那个坏小子吗？活该！……我们俩快去喊他们几个来看看！”说完，“唧”的一声双双飞走了。

天太热，连麻雀都食言了。他们可能找到了其他更好玩的事情去干了，没有再回来。

我写了一会，数了一遍，怎么才23个啊？这时候，我才真正感觉自己肚子饿了。

我偷偷从书包的侧兜里，拿出今天早上妈妈给我的那个苹果，在自己衣袖上面揩了揩，开始恶狠狠地咬下一大口，汁水从我的嘴角流下来。

这时候，我听见了脚步声，抬起头，黄老师端着饭碗，怒目而视。我赶紧把自己正在吃的苹果，扔到地上，使劲地用脚踩，一边踩，一边心疼得落泪——这个苹果，还是我大大到宝鸡出差，带回来的！

黄老师一边看我踩苹果，一边生气地说：“你么样能这么糟蹋东西呢？你给我再把锄禾日当午写50遍……”

听到黄老师的话，我哭得更凶了。

黄老师恶狠狠地说：“你把这碗饭吃了，再好好写！”

师命难违，我一边狼吞虎咽地扒饭，一只手还在不停地写：“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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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我学习成绩不好。我想，老师们一点也不喜欢我。

要不然，那一次数学课，因为很多人没有记得带算盘，高老师不会气得直接把那个粉笔盒扔下来，砸到我的额头上。我流了那么多的血。

黄老师给我包扎好的伤口，然后带着我，送我回家。一路走，一路问我痛不痛？我龇牙咧嘴的表示很痛，其实，我是喜欢我说痛时，黄老师看着我的慈爱的目光……

到我们家了，我听见黄老师在和妈妈低声地说话，她说，海港是带了算盘的，她代表高老师给我妈妈道歉，高老师是失手的。

我记得妈妈一点都不心疼我，她说：“打之好！老师打之要么紧噻！先生打人无人保……”

黄老师没有吃妈妈给她做的三个鸡蛋伙炒米，她都让我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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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我知道自己是一个好学上进的好孩子。在梦里，我都想得到黄老师的表扬和赞美。

那一次，数学考试，我看着数学黑压压的应用题，直感觉心里发虚。二哥早早交了卷子，在我的教室外面干着急。最后，二哥很高明地叫我把每一题都写上“解、设X”，我以为这样肯定可以加上几分的。但没想到高老师还是给我一顿臭骂！

怎么这样呢？最起码您也应该看到我是一个想好的人啊！！黄老师那天看到我，还肯定了我的努力呢……

还有让我感觉委屈的事情。

那天，黄老师在班上表扬刘向阳，说他那天去黄老师家了，去问那天的晚上作业是什么。惹得我们都向他投去羡慕的目光。我想，这样也可以得到表扬啊？！

那天放学后，我放下书包，一路飞奔，一边把手抡得像车轮一样，幻想着自己仿佛飞车一样，去了黄老师家。晚上，我睡得那叫一个香，我知道明天黄老师也会表扬我了。

但第二天上课的时候，黄老师板着脸，说：“我昨天还在说刘向阳不记得作业，昨天晚上，海港又忘记作业，还去我家问，你们一个个天天鬼混唐朝的，搞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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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黄老师开始喜欢我，是因为开始写作文了。

不是吹的，我感觉我的作文是全世界写得最好的！我二哥都念5年级了，他还常常自己在外面玩，让我给他写作文！

黄老师第一次表扬我，是因为我写的那个“秋风透过敞开的窗户，送来一阵阵稻谷的清香……”黄老师在班上读了我的这一篇旷世美文，然后叫大家好好向我学习！

当时，我就有一种功成名就的好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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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学校里，有十几个老师，金老师穿着那个时代最时髦的喇叭裤，陈老师有一件白的确良的衬衫，但我们一致认为，黄玫老师是我们小学校里，最漂亮最伟大最有知识的人。

虽然黄玫老师要我们背课文、写生字，但因为黄老师会唱歌，会给我们讲故事，还会在我们遇到祸患的时候，很坚定地帮我们！！我们还是喜欢黄老师多一些。

每周一，晨操结束了，校长会给我们开会，批评和表扬一些人和事，然后，就利用学校旗杆旁边的梧桐树上的那个大喇叭，教我们唱歌。

那个周一，我们学唱的是《社会主义好》这首歌。这个歌一点也不难唱，我们学了几遍，就都学会了，校长让我们齐唱一遍，我们热情高涨，慷慨激昂地唱：“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反动派被打倒，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全国人民大团结,掀起了社会主义建设高潮，建设高潮……”

我们班的同学刘干昂，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突然高声唱错了：“全国人民发高烧……”操场上，大家就都哄笑起来，然后是彻底的沉寂！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个刘干昂今天这样的唱法，肯定是惹下大祸了。

果然，我们的校长气急败坏，马上要刘干昂回去找家长来，说这样的反动分子，还不得了了！刘干昂哭了，一再的解释自己真不是故意的。黄老师赶忙跑到台上，和校长解释，但很快和校长吵了起来。黄老师也哭了，她哽着喉咙说：“这个刘干昂，他妈妈得了重病，天天在家照顾他妈妈。现在唱歌出错，肯定是想到他妈妈了，确实不是故意的……有什么处分，你就处分我吧！”

大家都害怕起来。因为我们都知道，黄老师就是一个民办教师，如果处分，就肯定想不到教书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黄老师的处分最终也没有下来。事情就这样慢慢地淡了。

但，我们更喜欢黄老师了！

醒里梦里，在我们的心里眼中，她是全世界最漂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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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黄玫老师有一张白皙的脸，眼睛很大，总是含着笑，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背后的一对很长很粗的辫子，黑黝黝的，很有光泽，随着黄老师的动作，也一动一动的，是黄老师另一双会说话的手。而黄老师的手，也那么白皙，上面常常染上了神圣的粉笔灰，显得更白了。

黄老师不爱说话，长年累月，我看见的黄老师，总是忙碌的，上课，批改作业，备课……有时候，还在学校的水井旁边，急匆匆地洗衣服，或是去学校的菜园里，指导那些高年级的同学，种菜，除草，捉虫子……

在我的记忆里，她的身边，常常盛开着那一簇簇黄色的娇艳的玫瑰花……

偶尔空闲下来，我看见的黄老师，就总是沉默的，好像总是在沉思着什么。

每一次的这时候，我总是看到我们学校的雷老师在她身边，还常常看见雷老师皱着眉头，长长地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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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一个星期六的傍晚，放学站路队的时候，黄老师急匆匆地找到我，问我晚上有没有什么事情，我说没有。黄老师笑着对我说：“那你今晚到学校来吧，陪我看校。”回家和妈妈说了，妈妈很不高兴，说：“一个女老师，叫男孩子陪她看校……”但还是安排我急匆匆地洗澡，换衣服，然后，我就到学校去了。

学校里，黄老师已经在等我。我惊讶地发现，除了我，学校里还有雷老师！

那个晚上，是多么美妙的一个夜晚啊！我和两个老师一起烧饭，雷老师洗菜、切菜，黄老师烧锅、炒菜，我在旁边玩着我那木做的小老鼠。仿佛我在家里，和爸爸妈妈在一起一样。吃完饭，老师还把那个锅巴，用很多的香油，炸酥了，给我吃。我从来没有吃过那样美味的锅巴。

晚饭后，我们三个人在学校中间的操场上乘凉。

那一夜，凉风习习，月亮也睁着一只独眼，一声不吭地看着我们的校园。有无数的火亮虫，在夜空中飞来飞去……雷老师吹起了笛子，要我们唱歌。

悠扬的笛声，仿佛充满了整个校园。我们唱了很多的歌，每每轮到我唱的时候，黄老师总是用那双大眼睛，很慈爱地看着我。

唱了一会，大家都累了，于是短暂的沉默。

突然，雷老师很抒情地唱起来：“哦哦哦喔耶……爱老虎油磨子哪肯塞？……（I love you more than I can say？）”

歌声响起，黄老师突然楞了一下，低下了头。

我感觉黄老师不喜欢这首歌，就咯咯的笑起来，说：“这个是么歌啊，我一点都听不懂！”黄老师很快地接上来，说：“看看，不是我一个人不懂吧？还是我唱吧！”

“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黄老师轻轻地唱起来。

她的歌声，那样的悠扬，婉转，娓娓动听。

月光洒在操场上，校园里的一切好像披上了银沙，霎时间洒满了银光，显得格外清幽。月亮越升越高，穿过一缕一缕轻纱似的微云。月光正照在黄老师那白皙的脸上，照着她睁得大大的眼睛。她的脸上，写满了恬静和安详。

我听见学校屋檐下睡眠中的小鸟，都不由自主地轻轻扑扇了一下它们的翅膀。校园的菜园旁边，那些一簇簇开得正旺的黄玫瑰，也绽开耳朵，悉心地聆听黄老师那曼妙深情的歌声……

很快，黄老师唱完了，抬起头来，冲我微微地笑。

晚上，当我在雷老师房间睡觉的时候，我又听见雷老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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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我们已经好几天没有看见黄老师了。

所有的语文课，都改成那个雷老师给我们上了。真的很没意思。

雷老师说一口纯正的普通话，但在我们这些生活在穷乡僻壤的孩子们眼里，那些“不通话”，我们确实很难听懂。雷老师的语文课，真的很没意思！

看着我们心不在焉地听课的样子，雷老师叹了一口气，说哪个要教我们班，都要短10岁寿。我们兴高采烈地笑起来。又不依不饶地找雷老师要黄老师。

雷老师拿起手里的粉笔，看着我们说：“黄老师又不是我的，你们找我要有么用？”

雷老师又叹了一口气，告诉我们，黄老师去了南京，探亲去了。

我们不知道什么叫探亲，雷老师告诉我们，就是说，黄老师去看她的老板去了。（桐城话里的“老板”，就是“老公”的意思。）我们一起很放松地笑了。不仅仅是因为知道了黄老师的下落而高兴，更多的是为黄老师的幸福生活感到满足和骄傲。

想想看，在南京啊！黄老师的老板在南京！

南京是一个多么大的城市，我们不知道，但肯定比我们的集镇新安渡大很多！何况，就是新安渡，大人们也难得带我们去一回。

过了一个星期，在我们看来，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黄老师终于从南京回来了。一进门，我们就热烈地鼓掌。黄老师仿佛很不好意思，想拿出自己平时的狠劲骂我们没什么纪律，但最后出口的，却是慈爱的笑：“么几天不见，你们都成了小孬子？”

黄老师给了我们全班每人一块小石头，那些俏丽的石头，形状各异，色彩不同，我们很是喜欢。黄老师告诉我们，这个叫做“雨花石”。

我们无比荣耀地玩着老师给的雨花石，却因为当时的年纪太小，没有看见老师比往日更加沉默和呆滞，没有看见老师眼里的落寞和感伤。

又过了一个星期，是放秋忙假的日子。我和妈妈在我们家的田里割稻。却看见黄老师家的田里，稻子都倒了，还没有收割。妈妈说：“你们黄老师干什么去了？么到现在还没有割稻啊？”我也不知道。

割完了自己家的稻子，我和妈妈第二天去把黄老师家的稻子全割完了。给自己老师家割稻，我好像就不再累了。晚上，我做梦，梦里的黄玫老师在忙假结束，又一次在班上表扬我。

秋忙假快结束的那个下午，我在小凳子上匆匆忙忙的写作业，黄老师到我们家来了。一进门，她就问我我妈妈到哪里去了？妈妈从里屋出来，黄老师给了妈妈一个纸袋子，告诉妈妈，她知道是妈妈和我给她们家割稻子了。妈妈死活不要老师的东西，老师告诉妈妈，这个袋子里，是一只桂花鸭，是南京的特产，给我们尝尝鲜。

妈妈问：“你又到南京去了？”

老师说：“嗯！”

然后是一阵子沉默。

妈妈又说：“你不是刚去不久吗？么现在又去啊？你不得钱死啊？”

老师却落下了泪来。

过了好久，老师终于说话了：“大婶嘞！我都不晓得么样活了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