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莲同桂生结婚的那天，嫁妆中的那个大衣柜，被调皮的孩子们用砖头砸了一个大洞。虽说桐城的风俗，“砸发砸发”，但你也应该用沙子啊、雪块啊什么的砸砸，图个热闹，怎么能把人家的大衣柜给砸通了呢!
这就令修莲的婆婆感觉很不舒服。
修莲的婆婆是个老实人，肚子里没有花花肠子，这就难免让她把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挂在了脸上，脸上乌云一片。而恰恰修莲认为是婆婆对自己的不满意，所以才做个脸色给她看的，且恰恰修莲是那种纵有千言万语，也宁愿烂在肚子里的人。没有语言的交流，难免各怀心事，这就使这种矛盾升级了，新婚的头一天，双方就感觉到了不满。
修莲同桂生结婚的那年，婆婆49岁，公公52岁。她公公是我们刘家楼的另一位名人，只因为他是六指！他左手小指的旁边的骨节上，偏又节外生枝，旁逸斜出了另一根指头来，却显得比其他正常的指头孱弱一些，就那么斜斜的挺着，好像灵活性不够。因此，尽管有六指，却并没有让我们大家肃然起敬，那人比我们还多一根指头呢！相反，倒让别人，包括他自己的老婆，感觉那是残疾！因为仆人眼里无伟人，何况还是一个六指的残疾，他老婆肯定是越来越瞧不起，逐渐就在家里占了上风，他自己只好举手投降，甘做贰臣。
其实，严格的讲，修莲的老公桂生，也是个残疾人——桂生的眼睛高度近视！修莲相亲的那天，初一见面，修莲看见的桂生，戴着一副黑塑料框的眼镜，身穿一件白色的的确良衬衫，皮肤白白净净，一副书卷气的书生样子，修莲就暗暗喜欢上了桂生。
与其说修莲喜欢桂生，不如说是修莲喜欢上了桂生的眼镜。那是文革后时期，大家都见惯了那些打打杀杀的充满雄性汗臭的男人，像桂生这样白净文弱的书生相，倒让修莲怦然心动。
修莲本就是大家闺秀，她祖父是桐城大儒吴汝伦老先生的学生。给孙女取名修莲，那是大有深意的：希望这个女子，可以修炼得莲般皎洁，荷般清雅，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因此，修莲自小就在家通读《素女经》、《女诫》、《女论语》、《内训》、《女范捷录》什么的，随时都可以口占一绝的。至于《红楼梦》、《西厢记》之类诲淫诲盗的闲书，修莲那是从来没有看过，也没有听说过的。再加上修莲身材窈窕，肤如凝脂，气质和品味，自是不同于那些村妇野氓的。但一场浩劫，让所有的梦想不再现实。因为家庭成分太高，婚事延宕，拖拖拉拉，拉拉扯扯，直至被桂生的表象迷惑，下嫁于他。
修莲结婚的那天，到达家门，她一眼看到的婚联是“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好宝贝；两个男女，来自两个生产队”！修莲想，这是什么狗屁的对联啊！
新婚之夜，修莲和她戴眼镜的老公谈这个对联，桂生说：“我不识字，我是找村里最有学问的小水写的，不好吗？”修莲大吃一惊，不识字你戴个眼镜干什么？桂生说：“我是先天性的近视！出世下来就是！”修莲感觉自己的心，仿佛突然被浇了一盆冷水。
正待说话，突然感觉新房的门外有人，外面的门缝里有一双眼睛。大家闺秀的新婚之夜，竟然隔门有眼，修莲岂能心甘？就叫桂生让门外的人走开。但桂生只是呆呆坐在床沿，一动不动。修莲感觉自己瞎了眼，所有戴眼镜的男人，不仅可能没有文化，而且还这么怯懦！
新婚之夜，倔强而沉默的修莲，就让桂生一个人坐在床沿上，抽了一夜的烟。门外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是婆婆终于失望地离开。
再说婆婆看到桂生这孩子竟然敌不住自己的老婆，就更加放心不下，于是就更加严密的关注着儿子、媳妇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哪怕风吹草动。修莲就这样下嫁给桂生，更下嫁给了婆婆的眼睛了……
这一天，婆婆早上就没有起来开门，修莲也等了一会，好长时间没有动静。修莲就叫桂生去看看婆婆。桂生阴沉着脸回来了，说是婆婆病了，肚子痛得厉害。修莲连忙去邻队找赤脚医生亚平。亚平问了情况，开了一大堆的药，一句一句讲清楚各种药的用法和用量。修莲匆匆忙忙赶回家，桂生的脸阴得更厉害了，说：“你跑哪块去了？妈妈叫你炒一些盐茶给她喝喝，就好了。”修莲不相信这些，要婆婆服药，丈夫却坚持要炒盐茶，一字一句的说：“单方气死良医……”
修莲不想和他理论，只是默默分药，倒水，一边念叨刚才亚平医生讲的那些用法和用量。婆婆硬撑着病体，从床上爬起来，一把打掉那些药，一边破口大骂：“小嫁人的货，你老板叫你做事都叫不动了！还想买药来害我……”边说，边嚎啕大哭起来。
村子里面的人看耍猴一样聚拢来，把桂生家的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婆婆本是个老实人，就把这些天来她所监视到的修莲和桂生的一切生活，原原本本、完完整整的实况重播起来。伴以嚎啕的哭声，和仁义道德的指责，修莲知道，自己从此就没有任何隐私可言了。
修莲感觉心灰意冷，一个人坐在家里的竹榻上面，看李清照的词，不禁咏道：“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窗外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是隔壁的那个二丫。见修莲看她，二丫说：“小婶，你是不是成了结巴佬了？什么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怎么话都说不顺溜了？”
修莲读过的那些书，在生活中一点用都没有。她种的菜，没有别人的水灵；她插的秧，没有别人顺直；她孵小鸡的时候，老是死……她知道纳鞋子、做袜底这些，应该读作“女工”而不是“女红”，却做不好那些鞋子袜子……因此，她在生产队的那些小媳妇中的地位，也每况愈下了。
修莲那天在自家的责任田里面薅草，看见隔壁金权家烧锅的，偷偷把田埂往自家这边推，目的是想多侵占一点田地，就和金权家烧锅的挠起来一吵，金权家烧锅的顺手拿起自家正在用的粪瓢，一下子就扣到了修莲的头上！这在乡村，是奇耻大辱！！一辈子的尊严，可能就此消逝殆尽。
修莲一下子就晕倒在田埂上。
修莲的婆婆病也好了，一骨碌跑到金权家，拿起一块缸瓦碴，砸碎了金权家的锅。然后在门口支起一块砧板，用刀子不停地在上面剁，一边骂：“短命死的！判官斩的！……”直迫得金权家来人赔礼了事。桂生也没有停歇，他烧掉了金权家的草堆。
修莲知道丈夫和婆婆还是爱自己的。过了几天，她也发现自己的晕倒，不仅仅是因为气迷心窍，而是也因为她怀孕了。
修莲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却遇到了新问题。她没有奶水！生下孩子两天了，奶子也胀痛得厉害，却一滴奶水也出不来。修莲看着孩子在一边饿得哇哇的哭，如百爪挠心。婆婆的脸，又阴下来了。
婆婆喊来了村里的老杨，一大群姑娘小媳妇也聚拢来了。老杨叫修莲捋起衣服，把奶子给她看看。修莲羞得想钻地笼，但婆婆声色俱厉恩地说：“都是做娘的人了，还怕么事丑！怕丑你就出奶啊……”修莲忍住泪，顾不得羞，捋起了衣服，老杨看了一眼她的奶子，有经验地说：“她是马奶！出不了奶！”婆婆就和老杨，以及围观群众，即时进行了学术交流，所谓马奶，就是乳头陷到里头了。修莲低头看看自己的奶子，确实是乳头深陷。婆婆阴着脸说：“当时相亲的时候，看着你的奶那么大，我还以为是个养人的人呢……”修莲羞愧难当，任凭婆婆让老杨揪住自己的奶头，往外拉，没有效果后，就打开后门，把在田畈里做事的桂生喊回来，让他当着老杨的面，趴在修莲的奶上，使劲的吮……大一班姑娘小媳妇们终于还是不好意思，急急散去，好到外面去报告村子里的这个重大消息：“桂生的老婆，是个马奶！”修莲知道这些，但她忍着泪，她感觉自己的脸皮，也越来越厚了。
没有奶水，就只有喂孩子米汤了。但不久修莲发现孩子满嘴的泡，红红的。
过了7天，孩子终于还是死了。
桂生把孩子埋在河埂上面的竹林里，再堆起了一个很小的坟包，上面用一个畚箕罩着。修莲拖着月子里的身体，看着那个曾经温热的依偎在自己怀里的孩子，就这样变成了一个冷冷的坟包。她用剪子偷偷剪下了自己的一缕头发，一起埋在土里。
没有满月子，村子里兴修水塘，要出业务工。婆婆看着窝在床上的修莲，脸又阴了。因为自己的不会女红，因为没有奶水，因为孩子的死去，修莲本来感觉羞愧，就赶紧拖着病体，踉踉跄跄地挑起了塘泥。
修莲满月的那天，她立志要做一个贤妻良媳了。她烧掉了她从娘家带来的所有的书。当她把那本自己最喜爱的《漱玉词》，丢到锅洞的时候，她看见李清照在燃着的火中，冲自己那样凄然的笑……
修莲慢慢变成了一个庸庸碌碌的，只知道烧锅搞吃的桂生老婆了。她背着锄头，往田畈走去，遇到村子里的人，就把锄头放在脚边，和那些妇女们交流一下：你们家养了9只鸡，我们家看了两头猪，桂芳家的鸭子，买来说是母的，看着看着，却都成了公的，那个放鸭的来了，挨了一顿臭骂，还没有收到钱……
修莲再也没有了幻想，没有了神秘，没有了常常看的那些书。她成了一名最常见的乡村妇人，穿着皱皱的衣服，就坐在一家一家的门口，和别人谈白，脚下永远斜放着她的那把生了锈的锄头……
正如那个算命的江瞎子的准确预言，修莲终究还是没有能够有自己的孩子。1998年，她后来抱养的那个女儿，因为和厂里的员工恋爱，未婚先孕，害怕得自杀了。
修莲捧着厂里赔给她的抚慰金，央村长刘敏帮她存到信用社。她捧着暗红的，像女儿凝固了的紫色的血一样的存折，一个人，坐在河埂底下的家门口，坐在成堆的鸡屎旁边。有一只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兜兜转转的找食吃。一整天，修莲一句话也没有说……
想看看柔软的舌头，看看一页一页撕掉的日历，怎样重压一个人，改变一个人？你来看看修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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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27 14:3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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