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岛之舞:在身体与灵魂之间
——观《Tari Kreasi Nusantara:印尼十一地传统舞蹈》有感
第一部
一
人们说—— 在四月二十九日,世界舞蹈日这天, 雅加达 Indonesia Kaya 美术馆 献上一场四分钟的梦: Tari Kreasi Nusantara —— 千岛之国, 在舞蹈中苏醒。
从西到东, 群岛开始说话, 每一个岛屿是一口呼吸, 每一段节奏是一颗心跳, 每一种色彩, 都是欢乐的方言。
二
欧信族——甘庄舞—— 裸露的肩臂,红色披巾, 童年的天真 在成人的身体里闪光。
邦加马来人——杂宾舞—— 拍掌、跳跃, 仿佛汉文化的回声 在岛屿的风中飘荡。
望加锡——帕卡雷纳舞—— 黄衣、格裙, 纸扇快开快合, 像一段祈祷。
巴厘——杨格舞—— 绿丝巾、金头饰, 眼神与头颈的断续动作, 仍带着印度的影子, 在海底深处回响。
三
占碑马来人旋转于裘盖特舞—— 白衣飘飘, 如苏菲的舞步在空气中旋转。
达雅人——英雄舞—— 羽毛在头顶闪动, 手臂推开空气, 肌肉与神话共鸣。
巴达维人——扇子舞—— 头冠仿佛北方草原的遗影。 巴布亚部落—— 草裙环腰, 脚步带着印度的站桩之姿, 原始与冥想的合体。
爪哇的峇邦面具舞—— 红衣、分脚的站姿, 半是中国的戏剧, 半是寺庙的出神。
希卡族——深蓝衣裳, 皮肤如夜,手执盾与矛; 特尔纳特人——黄衣白衫, 动作宽阔, 风也被他们劈开。
四
有人说—— 这片土地的奇迹, 在于混杂: 有的岛敬祖先, 有的岛信精灵, 有的岛供佛, 有的岛祀湿婆, 有的岛祈耶稣, 有的岛拜海神, 而多数——信安拉。
十七世纪之前, 没有一个名字 能把他们连在一起; 直到荷兰的影子 笼罩他们, 千个名字才合为一个。 但每个岛 仍保留着自己的鼓、自己的神、 自己的颜色与舞步。
五
也有人说—— 这支舞影片, 是印尼的地理在跳动: 每一个动作, 都是文化的经纬, 一部活着的迁徙史。
观看它—— 就重新喜欢上人类, 这群鲜活、有生命力的族群。
服饰的颜色像鸟羽在闪烁, 小小的摇头动作, 像森林中的鸟, 快乐又专注。 光影斑斓, 如清晨的雨露, 洒在身体上。
六
是的—— 人类多么奇妙。 短短四分钟, 世界上所有的面孔 在屏幕上复生。
棕的、金的、黑的, 眼神坚定或游离, 微笑藏在仪式的宁静之后。
每一个动作, 都来自孤立的世纪, 来自岛屿之间的海。 像达尔文的小鸟—— 身体结构不同, 而灵魂的节奏 却同样鲜活。
于是我看到—— 舞蹈成了语言, 岛屿学会 用身体交谈。 美,从海上传来, 一根羽毛接一根羽毛, 漂过时间与浪涛, 归于此刻的光中。
第二部
一
他们不是一体在舞—— 而是千种呼吸, 在海上散开。
每一座岛, 是一颗不同的心。 每一种色彩—— 是古老海洋语言里 一缕阳光的音符。
红巾、金裙, 腰间的绿丝, 历史本身 在缓缓旋转。
这里的美, 不是完美, 而是差异的和声, 被节奏轻柔地 编织起来。
二
欧信族的少女—— 裸露的肩, 孩童般的摇摆—— 与黎明调情。
邦加的马来人 拍掌唤醒波浪。 望加锡的女子 快收快放的纸扇—— 像潮水退去的声响。
巴厘—— 在神的眼中眨动, 在恍惚与冥想之间颤抖。
占碑旋转—— 白衣成了祈祷。 达雅人举起双臂, 似乎要托起森林的天空。
巴达维人展开扇面, 巴布亚人屈膝入土。 爪哇人藏在面具之后—— 对天堂低语。
从希卡到特尔纳特—— 战士归来, 每一步 都在生与仪式之间 划出界限。
三
让他们相连的, 是动作之间的寂静—— 一口气, 一具身体, 在记起语言遗忘的事。
他们不是在表演—— 他们在召唤, 仿佛鼓声 是一扇古老的门, 每一次落脚, 都是钥匙。
影与仪式 在身体中交错—— 可见与不可见 彼此对话。
当巴布亚的舞者弯身, 大地张开怀抱。 当巴厘的眼神闪动, 神灵被惊醒。 当爪哇的面具转向, 人类的面孔 遇见了自己的倒影。
四
这不只是影片—— 是灵魂的地理, 是信仰的编舞。
泛灵、佛教、 婆罗门、伊斯兰—— 每一种节奏都幸存, 被翻译为 色彩与脉搏。
从孤立到共鸣, 岛屿学会 用身体歌唱。
在这里—— 神圣并不遥远。 它呼吸于丝绸与鼓声, 藏在羽毛与汗水之间。
五
这意味着什么? 一个舞蹈的国度?
意味着记忆被看见。 意味着身体 成为迁徙的经书。 意味着艺术 仍会在起源的鼓前 俯首。
在他们的欢愉里——有坚韧。 在他们的节奏里——有延续。 在他们的色彩里——有信仰。
啊,人啊—— 你仍然能如此优雅。
你把存在本身, 化为动作, 化为歌声, 再一次—— 化为美。
第三部
一
影片《Tari Kreasi Nusantara》呈现的印尼, 不是一个国家, 而是一片以身体发声的群岛。 这十一种舞蹈——从苏门答腊到巴布亚—— 构成了十一种不同的文化气候, 仿佛每一座岛屿都通过舞者的身体在呼吸。
视觉上,这是一场令人目眩的盛宴。 色彩的调性跨越广阔的地理—— 从望加锡帕卡雷纳舞的金黄, 到巴厘杨格舞的森林绿与鲜红。 服饰不仅是装饰, 更是活着的档案: 它们织入历史、信仰与宇宙观。 那光彩让人想到热带鸟羽, 也让人想到印尼神话中 鸟类化身的神灵。
这里的美,不在于整齐统一, 而在于多元之中的节奏秩序。 每一种舞蹈都以身体为记忆的场所—— 记忆信仰,记忆丰收,记忆爱情与仪式。 连贯观看这些舞蹈, 就像穿越十一座微缩世界, 每一个都自成体系, 却又共鸣于同一片海洋的心跳。
二
欧信族的甘庄舞开篇—— 裸肩、红巾, 那种天真与成人的优雅交织。 动作看似质朴, 却隐藏着古老的约束: 手腕的旋转、颈项的微颤、 欲放未放的欢乐。
邦加马来人的杂宾舞, 展现出文化混融的魅力: 马来伊斯兰的庄重节奏, 交织汉文化的律动, 又带着南亚的节拍。 那拍掌与跳跃, 仿佛把古代海上贸易 化作舞蹈的记忆。
望加锡的帕卡雷纳舞, 是一种“收敛的女性力量”—— 扇子的开合如呼吸, 情感被节奏过滤后 才缓缓释放。
巴厘的杨格舞最具辨识度: 眼神闪动,头颈急颤, 带着浓烈的印度婆罗门传统。 但它的空间构图却是巴厘的: 对称被打破, 优雅被恍惚切割。
占碑的裘盖特舞, 旋转进入近乎苏菲的狂喜; 达雅的英雄舞, 以肩膀与鼓点 召唤森林的力量—— 身体就是神话本身。
巴达维的扇子舞雅致又俏皮, 巴布亚的部落舞, 则让人看到文字诞生前的世界—— 狩猎者的姿态, 大地的节奏, 一切根植于灵性与自然。
爪哇的峇邦面具舞, 融合戏剧与冥想: 中国戏曲式的手势, 与印度寺庙的仪式并存; 面具成为人神之间 最古老的通道。
最后的希卡舞与特尔纳特战舞—— 一个是守护的防御之舞, 一个是爆发的战斗之舞。 身体化为抵抗与庆典的器具, 那是生存的编舞。
这些舞蹈被“重复与静止的语法”贯穿。 每一个动作既是情感的表达, 也是仪式的符号。 印尼舞者不是在“表演”, 而是在召唤。
三
从舞蹈美学的角度看, 这些作品存在于影与仪式之间—— 在那里,身体的运动 成为超越语言的祈祷。
“影”,不仅是光影的变幻, 更是古老仪式的心理残响: 泛灵、佛教、印度教与伊斯兰的精神记忆。 “仪式”, 则是延续与净化: 舞蹈作为纪念, 作为与祖先的对话, 作为通过节奏获得的共同安宁。
当巴布亚的舞者弯膝俯身, 那是文字出现之前的动作—— 身体与土地重新合一的姿态; 当巴厘的舞者快速转动双眼, 那是守护神庙的神灵在巡视; 当爪哇的面具缓缓转向镜头, 那便是人类戏剧最初的起点—— 人面对神的凝视。
象征上, 这十一种舞蹈构成了一部变形的神话。 人化为鸟, 化为树、海、战士、恋人与灵魂。 在可见与不可见之间的摆动, 它们重演了这片群岛的命运—— 从孤立的部落走向统一的国家。
从诗学角度看, 这支影片不仅是一系列舞蹈, 更是一部文明的动态手稿。 每一个姿势都在覆盖更古老的姿势: 婆罗门覆盖泛灵, 伊斯兰重新诠释婆罗门, 现代编舞又折射两者的影子。 而那最核心的节奏, 始终未被抹去—— 那是群岛的原始心跳, 是被海水分隔却以舞相连的灵魂节拍。
四
最终,《Tari Kreasi Nusantara》, 并不仅仅是一部民族志影片, 它是一部哲学性的舞蹈影像。 它追问: 在差异之中, 做人意味着什么?
通过服饰、节奏与动作, 这十一种舞蹈揭示了原住民的美学智慧—— 他们懂得: 美不是抽象的, 而是一种参与; 不是疏离的观照, 而是对生命的投入。
在这里,舞蹈既是艺术, 也是人类学; 既是仪式, 也是启示。
它告诉我们: 文明并不需要抹去起源, 现代性仍可向鼓声低头。
在他们的色彩中,我们看见记忆; 在他们的节奏中,我们听见坚韧; 在他们的笑容与舞步中, 我们重新看见人类最古老的本能——
把生存本身, 化作舞蹈, 化作歌声, 化作优雅。
附:
吴砺 2025.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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