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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与名字
——金字塔与狮身人面像:一次跨文明的凝视与回声
第一部
石头如何记住一个人的脸
一
埃及的狮身人面像—— 最大的一尊—— 静卧在哈夫拉金字塔旁。
它大约建于 公元前二千五百年至二千三百年之间。
人们说, 那张人类的面孔 仍然保留着 法老哈夫拉的基本特征。
我们一次又一次 在黑白照片中看到它, 在书页之间反复出现, 仿佛被时间允许 不断回到视野之中。
四千多年已经过去。 那个时代, 几乎所有人的身体 都已化为尘埃。
而哈夫拉法老 大致的面庞 仍留在大地之上。
生命发明了 基因的遗传; 或许我们今天的脸上 仍残存着 四千年前祖先的 某些轮廓。
但经过数百代的传递, 任何一个具体的人 都已无法再被辨认。
只有这一张脸。
在黑白照片中, 阳光落入眼窝, 留下深深的阴影—— 仿佛那双眼睛 再次睁开。
像后世 许多佛陀的雕像一样, 那张脸 仿佛仍在沉思, 并且 略带忧伤。
这是一个 智者的形象。
狮身的正面 被时间反复洗磨, 裸露出岩石的层状纹理—— 仿佛穿上了一件 现代的海军条纹衫。
头像两侧的披巾 垂落在阳光投下的阴影中, 庇护了耳朵与头部, 免于四千年风沙的侵蚀。
甚至连脖颈 也得以幸存, 没有被岁月磨断。
至于伏在地面的双爪, 人们只是偶尔注意到, 仿佛那并不重要。
人类发明了社会, 发明了法老统治的形式, 也发明了艺术——
像自然发明基因一样, 把统治者的形象 塑造成 可被时间保存的形态。
埃及发明了一种 全新的“永生”观念:
只要一个人的名字 仍留在世上, 只要有人念出它, 他就尚未真正死去。
在近代, 当古埃及文字 被天才破译之后, 哈夫拉法老的名字 再次 被人类说出口。
人类自动物世界中 分离出来, 拥有了自我意识。
也正因此, 意识到自身的死亡—— 一个 无法直视的深渊。
古埃及文明 为法老发明了 重生与永生的梦想。
而与此同时, 即便他们知道 永生并无可能, 仍然建造了 规模无与伦比的墓室—— 金字塔, 狮身人面像, 刻下自己的面容。
只为让后人知道: 他们的名字, 他们的长相。
这或许是人类 最令人惊叹的妄念:
在死亡之后, 仍渴望 被永远记得—— 曾经存在过。
年轻的亚历山大大帝, 一定曾在 金字塔与狮身人面像前 久久凝视。
他也被尊为法老。 但他并不满足。
他想征服 人类已知的整个世界, 把天下变成 一个巨大的家庭, 而自己 成为唯一的王。
他的陵墓 至今未被发现。 只有他的名字 留在人类记忆中, 被不断重复。
我对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 最早、最深的印象, 来自拿破仑远征埃及时—— 他在金字塔前 对士兵们的演说。
那是一个 想成为第二个亚历山大的人。
我对他的记忆 最深的一点是:
在战争的后期, 他已不必再 亲自冲锋。
却仍渴望 战死沙场, 以一种光荣的方式 结束生命。
他早已确信 自己的名字 已经写入历史, 并开始厌倦 尘世的存在。
中国历史上的帝王, 也像古埃及的法老一样, 在即位之后 立刻着手修建陵墓—— 或堆土成丘, 或在山中凿穴。
不同的是, 他们不在地面 树立自己的石像。
他们知道: 一旦改朝换代, 那些石像 将成为 被羞辱的对象。
人类对皇权与王权的渴望, 在有记录的历史中, 几乎总伴随着 血腥与暴力。
这或许是 这种生物 最奇怪的欲望之一:
成为 自己所知世界里 唯一的王者——
并同时, 渴望 在历史中 被永远记住名字。
第二部
西方的合唱:石头曾听见的声音
在我们转身之前, 在我们退回 这个由算法与疑问构成的世纪之前,
让我们再一次 停在这些石头面前。
让我们问—— 不是今天的我们 如何理解它们, 而是曾经的人们 在这里 低声说过什么, 高声喊过什么, 讽刺过什么, 敬畏过什么。
让我们倾听 那些西方的诗人、旅行者、思想家 曾经对金字塔、 对狮身人面像—— 也对他们自己 说过的话。
他们来自语言的沙漠, 来自堆满诸神的图书馆, 来自已经开始颤抖的帝国。
有人在沙中 看见一张破碎的面孔, 想象那曾命令太阳的王, 只留下 一句在空旷中回荡的夸耀:
看看我的功业吧, 并为之绝望。
可功业已经不在。 只剩下石头, 只剩下沉默, 只剩下时间—— 没有嘴,却在笑。
另一些人 站在狮身人面像前, 并没有向它提问。
他们明白—— 谜语并非来自石头。
谜语 从凝视者体内升起。
狮身人面像并不说话。 它只是看着。
看着帝国到来, 坚信自己永恒; 又看着它们离去, 坚信自己只是被误解。
有人带着欲望走近, 那种介于迷恋与恐惧之间的情感。
在他们眼中, 狮身人面像不是历史, 而是诱惑—— 人类的思想 与动物的力量 在同一具身体中相遇。
它提醒文明: 文明的地基, 仍然是本能。
他们写下它, 像写下一场 不愿醒来的梦, 一半羞惭, 一半沉醉。
也有人带着笔记本与尺子而来, 试图丈量永恒。
他们写道: 任何描述 都无法抵达真实。
他们放下了笔, 退回到沉默之中。
比例在这里崩塌, 数字失去意义。
怎样的尺度 才能容纳 一个选择以几何 作为死亡语言的文明?
一位旅行者, 目光冷静而精确, 站在狮身人面像前, 如此记下:
它什么也不看, 却看见了一切。
不是神, 不是怪物, 而是一种 比恐惧更古老的意识。
也有人笑了。
他们说金字塔 不过是一句 被石化了的 “我早就告诉过你”。
仿佛历史本身 凝固成了一行句子, 向每一个经过的世纪宣讲:
你以为 这一切会永远存在。
哲学家也来了。
他们说: 埃及,是象征的国度。
在这里, 精神尚未 从石头中解放。
意义被困在体量之中, 思想穿着 过于沉重的身体。
然而—— 有多少现代人 仍在梦想 留下些什么 同样无法移动的东西?
后来, 机器的时代来临, 望远镜与飞船 超越了金字塔的高度。
一位科学家 转身背向这些石头, 让一台机器 回望家园。
地球出现了—— 一粒暗淡的蓝点, 漂浮在黑暗之中。
刹那之间, 所有金字塔都变小了。
所有君王, 所有法老, 所有征服者与诗人, 都缩小为 悬浮在光中的尘埃。
然而, 名字仍然存活。
奥兹曼迪亚斯。 亚历山大。 拿破仑。 哈夫拉。
又一个名字 加入其中—— 不是刻在石头上, 而是 在代代相传的句子中。
于是我们 再次回到这些石头面前, 知道得更多, 理解得却更少。
金字塔依然不是答案, 而是 拒绝衰老的问题。
狮身人面像 不是秘密的守卫者, 而是一面镜子—— 映照出 每一个敢于 直视它的时代。
而此刻, 在一个记忆本身 可能超越肉体的年代, 在思想可以被存储、回放、 以数据形式复活的时代,
我们必须发问:
我们正在建造的 究竟是哪一种永生?
石头? 代码? 名字? 思想?
还是 人类最古老欲望的 又一次变形——
在确定无疑的消失面前, 仍然想要说出:
我曾在这里。 请记住我。
尾声
金字塔 从不回应狮身人面像。 狮身人面像 也从不回头看金字塔。
它们并列而立, 各自完成 各自的沉默。
一个向上, 将重量交给天空; 一个向前, 把时间压在胸前。
它们不争辩, 不解释, 不证明谁更重要。
正如文明中 思想与权力、 名字与肉身、 记忆与遗忘 从来不是彼此的答案, 却总是彼此的见证。
人类在它们之间来来去去, 一次次 为自己命名, 为自己建墓, 为自己辩护。
而石头只是站在那里, 允许一切发生, 也允许一切消失。
如果说金字塔 是人类对永恒的垂直幻想, 那么狮身人面像 便是时间对人类的水平凝视。
一个保存野心, 一个保存清醒。
一个告诉你: 我曾经无比巨大; 一个提醒你: 你终将安静下来。
当我们离开它们时, 请不要说 我们理解了什么。
我们只是 在两个沉默之间 短暂停留——
并在离开前, 学会 如何把自己的名字 轻声放回 时间之中。
吴砺 2025.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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