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上未完的渡口:别列津纳沉思录
——读西尔万·泰松《别列津纳河》有感
第一部
一 书堆
我书桌上,两百本未翻的脊背 如一列未启程的山脉, 我未必能走完每一个山口。 时间——那薄薄的高原空气—— 总在我尚未深呼吸前抽走了气息。
我草拟了路线—— 二十本关于滇藏的外人之书, 一个月写下我的笔记和游记—— 季节已悄悄翻篇。
年少时,我能在每一页边扎营, 如今,页面在我身前飞驰, 扬起的尘土模糊了归途。
二 英雄课
十八岁时,我以拿破仑为旗帜, 在教室的幻象里听勋章撞击的声音。
可每场考试都像冬季的俄罗斯, 我哆嗦着写下失败的签名, 三次,才得一纸许可。
我明白,雄心是一种家族方言—— 有人从摇篮起就熟稔词法, 而我们,只会支支吾吾地 模仿英雄的语气。
于是我对我儿子说:走路就好,别征服。 也许,这样的宽容,是另一种错。
三 那个法国人
西尔万·泰松骑着三轮摩托车, 从莫斯科的冰骑到巴黎的雨。
疯了?还是为了故事? 如果他开的是辆越野车, 这本书,恐怕就成了说明书。
我只能在纸页上同行, 感受雪吹过句号, 汽缸在每一个比喻中打颤。
四 亡魂之路
别列津纳像焊锡在天空下弯曲闪光, 我看着皇帝的军团再度沉没, 他们的呼吸冻结在边注里。
数据整齐行进, 一百万张面孔,收拢为一行小字。
他可曾念过一个士兵的名字? 在那些激动人心的布告背后, 是否曾闪现一个 冻僵在雪地里的少年?
我合上书,硝烟还在从纸边飘出。
五 清单
我能在一年内读完一千本书吗? 把脑子塞得像一台服务器? 智慧可能不会变高—— 就像你吃了三十年的饭, 身高却原地踏步。
可一本小书, 却能让我在梦中骑行十日, 穿越冻土、田野、沙洲、溃军的影子—— 当我从四千公里的幻觉醒来, 只想冲个澡,把这些恐惧冲走。
六 归途
乌云低垂,几滴雨落在窗上。 我把《别列津纳河》放回书架, 那本书的脊背, 像一枚战役留下的旧勋章。
外头,公交车缓缓发动, 像是宽容地原谅了时间。
屋内,我悄悄向余下的书堆 宣战—— 这次,我愿打一场慢一些的战争。
第二部
一辆边车摩托颠簸着驶过西伯利亚冰原, 不是为了征服, 而是为了追问。
拿破仑的幽灵 坐在每一页纸上, 五位旅人 追随一段破碎帝国的影子 穿越荒原。
这不仅仅是一本旅行书。 它是冻伤的哲学, 戴着皮手套的历史随笔, 一场关于英雄主义与 人生荒谬之美的 沉默沉思。
泰松写作时带着僵硬的微笑, 在暴雪中引用蒙田, 他看见大军的身影 不是在博物馆, 而是在白俄罗斯炉火的黑烟中, 在雪忘记了埋葬谁的田野里。
他不是赞美拿破仑—— 而是将他举到光下, 像审视一颗破碎的宝石: 暴君?还是先知? 一个嗜血的屠夫, 却说话如同启示者, 一个奔向毁灭的天才, 驾着雪橇,追逐幻影。
问题随风飘荡。 记忆是什么? 当它骑着一辆机器, 驶入荣耀的残骸?
“欧洲”意味着什么? 当一个村庄, 在黄昏时 仍像一块粉色的甜点那样羞涩?
泰松看得清楚: 历史不是战争编年, 而是战争之后的寂静。 不是河水泛滥的瞬间, 而是那块石碑上刻着的: “在此,他们渡过了。”
他知道语言终究有限, 知道读完一千本书 不会让你变得更聪明, 只是让你 更清楚你将错过多少。
但他仍然—— 阅读。 骑行。 在寒冷中写作。 因为故事是唯一一种 能进入过去 而不被吞没的方式。
在旅程的尽头, 雪开始融化。 他渴望洗个澡, 洗去士兵、 亡灵、 与梦境。
但它们仍留在那里—— 就像那条河, 总是冻结, 总是在流, 永远不是同一条水流。
附:《别列津纳河》/(法)西尔万·泰松著;周佩琼译.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吴砺 2025.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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