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之砖,寂静之墙:德·斯塔埃尔沉思录
——翻阅《抽象画第二代大家:德·斯塔埃尔》有感
第一部
一
自从照片诞生那一刻起, 绘画作为一种职业,已被夺去神坛。 为富人画肖像、为教堂画壁画—— 这些荣耀的门槛被快门彻底取代。
中国也一样, 山水、花鸟,昔日千笔万笔, 在色彩摄影前, 仿佛只是另一种失效的语言。
艺术,失去了位置。 职业画家,成了极小众的余晖。 甚至成为时代边缘的奇物。
现在, 有艺术家用炸药轰出图案, 在纸上制造随机的“奇观”—— 看似美感强烈, 实则只是一种炫目的表演, 没有意义, 没有魂魄。
二
德·斯塔埃尔在墙面上铺陈色块, 像我童年桐城老街的斑驳砖墙, 被雨水侵蚀, 留下岁月沉沉的灰影。
那是图案, 也仿佛是沉默。
他的后期画作, 那些由色块拼接成的风景, 像极了诗意的窗子—— 却没有骨架, 没有实体的支撑。 像浓烈的味精—— 甜,却空洞。 我猜,这可能是他绝望跳楼的真正原因之一。
三
他不是孤例。 罗斯科,六十岁,自尽。 波洛克,四十出头,醉酒而亡。
色块,当脱离形体, 不再与人类经验勾连, 就成了一种冷酷的幻象。
我记得在上海世博园区, 看到一整排“新艺术”的作品, 让我窒息。 这些画仿佛呼吸不到空气。 这门艺术,已走入穷途末路。
相比之下, 中国古代的画家们—— 明清两代,一幅山水,一笔云烟, 活到七八十,甚至九十, 在那个时代,相当于今天的百岁。 他们的笔墨,是呼吸, 是修行, 是活着的节奏。
四
但德·斯塔埃尔,写得真好。 他应当成为一位散文家。
“山巅的绿色与黑影, 灯火般照亮远处的群山。 灿烂,无比。”
“这里的天空,像一泓清水, 和画里一样神奇。”
“黄昏的蓝天渗出颜色, 海洋转为红色, 天空染成黄色, 沙滩是紫的—— 一切如杂货铺里买来的明信片。 而我愿意沉浸在其中,直到死。”
是的, 他想把这些语言 变成颜色—— 可是,颜色无法承载一切。
五
爱情曾来过。 简尼·马丘走近时, 他的信中写道——
“她走来的姿态,优雅和谐, 令人目眩神迷。 地都为她颤抖。”
他为她画风景,画神庙,画裸体, 不需模特。 只是反复画, 直到画面被泪水弄模糊。
“我画得太多, 就像拼命压榨葡萄, 却喝不到一滴酒。”
即使有足球的狂热、 南方阳光的狂舞—— 他仍然夜不能寐, 精神的裂缝越来越深。
六
1955年春。 他回到巴黎, 看了库尔贝的展览,赞叹不已:
“他如大河奔流, 塞尚在他身边, 不过是个孩子。”
而他,自己, 却已走到尽头。
三月十六日, 南法,安提布, 他从面向地中海的画室窗台, 纵身一跃,年仅四十一岁。
留下三封遗书。 一封,致友人:
“我没有力量完成画作, 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一封,致策展人:
“请布置好画展, 让人们看懂它们。”
最后一封, 写给十三岁的女儿。
七
他们称他为抽象画家, 可他并不只是那种“抽象”。
他不是抛弃世界, 而是将世界的形, 简化为心中的线与光。
他的画布如龟裂的石地, 线条交错, 色块撞击, 仿佛声音的结构, 仿佛旋律凝成的墙。
他的色彩自由呼吸, 他的手如雷霆, 他的心是沉默的海。
八
而我—— 一个读旧书的人, 在厚重画册前低头沉思, 忽然明白:
当我们剥离了形象, 当我们忘记了手、脸、身体—— 当艺术不再温柔地触碰人类的记忆, 它就有可能变成 一把锋利的刀, 切断艺术家的灵魂。
即使是墙, 即使是色块, 也需要一点人间的温度, 才能让一个画家 活下去。
第二部
他诞生于 雪与帝国的交界—— 1914年,圣彼得堡, 旧俄最后的呼吸 仍在天鹅绒里回旋。
然后是流亡。 战争。 父母沉默地埋葬在时间深处。 八岁那年, 他已是孤身一人, 在人群中漂泊, 童年的记忆 折叠在一片未曾绘出的天空里。
他学习 别人已不再追求的东西—— 形式, 身体, 节制。 在布鲁塞尔皇家美术学院, 他握笔如握命, 仿佛这支笔 能将他牢牢系在尘世。
可世界 再一次滑脱了手。 于是他开始流浪: 西班牙,摩洛哥,那不勒斯, 海光撕裂石头的边缘, 耀眼,难以抵挡。
一切都在动, 只有他—— 站在影子之中, 凝视另一道影子。
在巴黎, 他看见塞尚的骨架, 马蒂斯的火焰, 布拉克的断裂—— 他知道, 他不属于他们。 于是他成了 另一个存在: 色彩的墙, 沉默的面, 在可见与不可见之间的 细微缝隙中生长。
他的画 从不告诉你它是什么。 它暗示, 推拒, 消失。
一片红色, 或许是一座山; 一块蓝, 也许是天空。 一个身体 在自己的重量中消融。
他像泥瓦匠般刮抹颜料, 却未建造任何房屋。
他追逐光, 仿佛那光 可以宽恕他。
评论家称之为 “抽象”。 他拒绝这词。 他说:“我看见, 但我无需描述。”
在法国南部, 阳光几乎 将他解体。 色彩爆裂, 如舌尖的盐—— 粗粝, 真实, 太多, 太强。
但他仍继续作画。 疯狂地, 一幅又一幅。
足球员在空中飞翔, 海水变成紫色, 沙滩燃烧成金。 一切在舞动, 而他体内的寂静 愈加厚重。
他睡得更少。 写得更少。 他画画, 就像赤手挖掘一条隧道。
他渴望一种 无法抵达的沉默。
1955年, 他打开了安提布工作室的窗, 地中海的光涌入—— 刺眼, 终结。
他迈步, 投身其中。
他留下的画, 充满克制的裂纹—— 忧伤的墙, 光的门槛。
他并不想 撕裂这个世界。 他只是想 在某个瞬间 把它 温柔地 托住。
在他那些色块之间, 你依然能听见 悲伤的微响, 清明的刺痛, 以及画笔低语:
并非一切 都必须说出, 才能被看见。
附:《抽象画第二代大家:德·斯塔埃尔》/陈英德,张弥弥著,----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9 世界名画家全集/何政广 主编
吴砺 2025.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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