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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网贡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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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gaop 于 2012-12-21 15:09 编辑
四十年前,县城南门是个热闹去处。清早,卖菜的,卖柴的,卖杂货的,挤满了东西向的马路。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搅成一锅粥。
张癞瘌是这里的元老,拥有一席固定的摊位——专卖老鼠药。一块墙脚下的地盘,一片麻袋布,一个矮杌凳。麻袋布上摆着一包包老鼠药,还有一只塞满粗糠的老鼠标本和几根老鼠尾巴。
张癞瘌这块地盘就像是他掏钱买的。不管他来得早来得迟,那块地盘都为他留着,没人敢占。张癞瘌之所以这么牛逼,原因有三:一是他资格老。自从这儿有了集市,似乎就有了张癞瘌的地摊;二是张癞瘌得人喜欢。虽然其貌不扬,但嗓子极好,吆喝的功夫更是了得,顺口溜像是王奶奶的裹脚—— 一套又一套,有滋又有味。加上会几手魔术小把戏,常逗得众人开怀大笑;三是张癞瘌人缘好。做生意童叟无欺,又古道热肠,集上谁遇到难事,不管认得不认得,他总是出手相帮。
张癞瘌为人随和,不管哪个喊他“张癞瘌”,总是脆脆地答一声“呃!”不护短,不发火。
有人问他:“叫你绰号不起气?”
他一本正经地回答:“起么子气?本来就是癞瘌头,又不能藏到裤裆里。”惹得众人一阵哄笑。其实,张癞瘌的癞瘌早好了,只是留下一头疤痕。
摆好摊子,张癞瘌喜笑颜开地坐在小杌凳上,一双绿豆小眼骨碌碌盯着路人,尽管眼角嵌着些许眼屎,但目光如钩,亮开充满磁性的嗓子抑扬顿挫地吆喝:
老鼠药,老鼠药,
老鼠吃之跑不脱。
大老鼠吃之蹦三蹦,
小老鼠吃之不能动。
公老鼠吃之软了腰,
母老鼠吃之硬翘翘。
家老鼠吃之送小命,
野老鼠吃之倒栽葱!
有多少,死多少,
保证一个跑不了!
效果好, 效果快,
一夜闹(毒)死一麻袋。
一位卖完柴的山里人似乎被张癞瘌的吆喝勾住了脚步,在摊子前停下脚步。张癞瘌立刻两眼发光,更加卖力地吆喝起来,声音里像灌了蜜:
这位大哥真聪明,
我的鼠药保证灵;
火车不能推,
牛皮不能吹;
好花自然香,
好东西不用夸;
要是不灵钱照退,
骂我说话是放屁!
卖柴人动了心,蹲下身子,指着花花绿绿的小药包问道:师傅,多少钱一包?
张癞瘌满脸堆笑,朗声念道:
叫大哥,听我言,
今天我俩真有缘。
交个朋友你莫嫌,
三包只给五毛钱。
卖柴人正想掏腰包,旁边一个卖柴人拍拍他肩膀:你烧锅的(老婆)叫你到百货大楼扯布,忘啦?
卖柴人一楞,忙说,师傅对不起,我下个集再来买。
眼看到手的生意黄了,张癞瘌的目光暗淡下来,望着两人的背影念道:
你不买,我不怪,
让你受够老鼠害;
老鼠精, 老鼠坏,
专在你家谈恋爱;
进你房,上你床,
咬坏你的“的确良”;
老鼠狠, 老鼠强,
不用梯子会上梁;
呼拉拉, 轰嗵嗵,
你家成了跳舞厅;
老鼠牙,赛钢枪,
啃漏你家大稻仓,
啃通你家大木箱,
啃破你烧锅的花裤裆......
张癞瘌的顺口溜还没念完,众人早笑得前仰后合。
人越多,张癞瘌的吆喝就越来劲:“快来买哟,老鼠药亏本巧卖了,两毛钱一包改四毛钱两包了哦!”
旁边人说:“张癞瘌,你真是毛驴吃石灰—— 一张大白嘴!两毛钱一包跟四毛钱两包,那不是家婆养小姨,原还原么?”
张癞瘌两眼一瞪:“哪个讲一样?一包只能闹一个老鼠,两包至少闹两个老鼠。”众人大笑。张癞瘌板着脸,反过来质问:“家婆跟小姨怎么能比?老的嫩的能一样?”众人又是一通大笑。
卖菜的小李听得过瘾,赞道:“癞瘌哥太有才了!真是老母猪嚼碗碴—— 满口是词(瓷)!学来的还是自编的?”
张癞瘌苦着脸,所答非所问:“有个屁才!嘴都念得作血腥,临了还是一场空!”
不忙的时候,有人就到张癞瘌摊前掇撺:“癞瘌大哥,玩点把戏晒!”
张癞瘌乜斜着眼睛瞄瞄那人:“玩么子把戏?玩饿了你请客?”嘴上说着,手上却开始张罗道具。那些道具极其简单:两个青花酒盅,三粒蚕豆,一副破旧扑克牌。
他抖擞精神,大声吆喝:“呃!快来看快来瞧,快看稻草变金条!”众人一听,呼拉拉围拢过来,个个眼睛瞪得溜溜圆。只见他掀起地摊上两个倒扣的酒盅让大家看清,一个里头有两粒蚕豆,另一个里是一粒。然后两手飞快地左右倒腾着酒盅,嘴中念念有词:“各位同志看清楚,变变变,走走走!”突然停下,仰头环视众人:“说!哪边两粒,哪边一粒?”
众人七嘴八舌乱叫:“左边两粒!”又有人叫:“右边两粒!”
张癞瘌哈哈大笑,猛地揭开酒盅,却见三粒蚕豆齐齐躺在左边酒盅下,右边的竟空空如也!
在一片喝采声中,张癞瘌又抓起扑克牌,递到一位中年妇女面前念道:
大嫂随便抽张牌,请你记好么子牌;
千万别让我看见,然后插到牌中间;
我要蒙眼乱洗牌,准叫那张蹦出来;
你赢赔你半升米,你输让我亲个嘴!
那妇女红着脸骂道:“亲你个癞瘌壳!”
张癞瘌笑嘻嘻接过话头:“也照!要是癞瘌壳的味道不好,别怪我哦!”
在大家的哄笑声中,早有人用毛巾把张癞瘌的两眼蒙上。那女人从牌中抽了一张梅花5,让大家看清楚了,然后塞回那叠牌中。
张癞瘌问:“抽好了?”
众人答:“抽好了!”
又问:“记住了?”
齐答:“记住了!”
只见张癞瘌两手哗拉拉一阵乱洗,突然喝道:“现!”一张牌应声蹦出来,飞到地上。众人低头一看,果然是梅花5!
喝采声夹杂着掌声响成一片。当张癞瘌扯下蒙眼的黑布时,那女人早溜得不见了人影。
好长时间,大家都不晓得张癞瘌多大年纪,家在何处。有人忍不住问他:“癞瘌哥,今年贵庚?”
他两眼一翻,反问道:“怎么?查户口?”但还是答道:“三十有余,五十不足。”
人家又问:“府上哪里?”他卖个关子答道:“毛主席表扬过的地方(石河公社翻身大队)!”再问他家里人丁,他沉吟半晌,缓缓念道:“出门一把锁,进门一盏灯;灯望我,我望灯,越望越伤心!”
瞄见众人悯怜的眼神,张癞瘌笑道:“一人饱了全家饱,一人搞钱一人了,不养老来不养小,逍遥快活哪里找!”
卖老鼠药本小利薄,是“针尖挑土”的生意。但张癞瘌花钱却大方得很,常常是左手进右手出。令人眼红的是,张癞瘌隔三差五就踱进街角的小酒馆里打牙祭。点上一盘香喷喷的花生米,一个热乎乎的炒菜,三两米酒,反脚架顺腿地享受一回。
那天炒菜刚上桌,忽然一阵小孩撕心裂肺的惨叫钻进张癞瘌的耳朵,他甩下筷子箭一样射出酒馆,赶到路边一看,顿时傻了眼:一辆装满码柴的板车轮子压住一个小男孩的腿。孩子大约七八岁,痛得浑身发抖,哭得脸色发紫,看来伤得不轻。张癞瘌对几个赶来的人大吼一声:“快!抬起板车!”当张癞瘌跟大伙把孩子从轮下救起时,一个山里汉子手里捧着两个包子急急慌慌赶到,嚎叫一声:“我的儿啊!”抱着孩子哭诉:“都怪我!都怪我!我急着给他买包子,不该丢下他......”
张癞瘌双目圆睁,对汉子吼道:“嚎什么嚎!还不快送医院!”
汉子泣不成声:“我没带钱,柴又没卖掉......”
张癞瘌没搭话,转身借来一块门板,对大伙说:“伙计们,帮帮忙,救救这孩子!”几个人二话不说,抬起孩子直奔县医院。
医生说,孩子小腿骨折必须住院。话音未落,汉子已一屁股瘫坐在地。张癞瘌望望孩子,转身掏遍全身口袋,又解开裤带,从裤兜暗袋里掏出一沓票子,抽出一张五块放到自己褂子口袋,犹豫片刻又掏出来放到一块,塞到那汉子手中。又向跟来的几个人伸出手:“各位兄弟,多少凑一点,先把押金交了,算我老张借你们的。”那汉子扑嗵一声跪在众人面前,泪流满面:“恩人!大恩人啦!”大伙赶忙拉起汉子,帮着把孩子送进了病房。
集市上的人们很难说清,这样的好事张癞痢究竟做了多少。别人夸他,自诩脸皮厚的张癞痢倒红了脸:“都是吃五谷杂粮的人,谁没个三灾两难?能帮一把是一把。我这个孤儿,要不是乡邻们照应,恐怕早就骨头打鼓了。”
不晓得么话,一连十几天,张癞瘌都没在集上现身。他的那块小地盘空荡荡的。偶尔有不知情的人把摊子摆到那里,立马就有人大呼小叫:“呃!赶快挪走,那块有人!”大家互相打听着,猜测着他的行踪。一天上午,当大家再次提起他的时候,只听一阵熟悉的吆喝由远及近:“喂,让开,让开!亮堂堂的电灯泡来了!”张癞瘌依然背着那只化肥袋出现在大家面前。
人们丢下手里的生意,惊喜地围上去,七嘴八舌地说:“这些日子躲哪去了?想死我们了!”
卖豆腐的老黄一拳把他捶了个趔趄:“你个狗日的,做新屋了吧?讨烧锅的了吧?也不请我们喝喜酒?”
数日不见,张癞瘌瘦脱了形,嘴唇都包不住牙齿,他朝众人拱拱手,苦笑道:“做新屋?除非用六谷棍子搭!讨烧锅的?哪个石灰擦瞎了眼睛,把红花往牛屎上插?”接着叹一口气:“谢谢大伙记挂着我。人要倒霉,放屁都砸之脚后跟!这回害病在家困了十几天,冷一场热一场,心想娘老子要我去团聚了,哪晓得阎王说我阳间的孽没作完,把我放回来了。”说罢哈哈大笑,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
“没那么便宜!拽也要把你从阎王殿拽回来!三天不听你吆喝,人就像掉了魂。大家说是不是?”有人打趣说。人们一边咐和,一边七手八脚帮张癞瘌摆好摊子,那充满磁性的吆喝声又在集市上响起......
春去秋来,老南门的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桂花香气。集市依旧喧嚣,人们依旧忙碌,唯有张癞瘌又一次从集市上消失。起先,人们盼着他像上回一样,突然从人堆里钻出来,笑嘻嘻地站在大家面前。可几个月过去了,依然不见人影。人们怅然若失,时常抬头望望那块小小的空地。
那块小小的空地,不知被谁用几块残砖围了起来。只有空地上长出的几茎小草,在秋风中寂寞地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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