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上青山——清明思忆

桐城明月

折一柄残伞，在一场春雨潇潇的午后独上青山。

淋漓着雨滴的天空一直铅灰着。大山也因为我的归期陷入在了无边的潮湿里。我站在空蒙的山色之前，望那些荒凉的蔓草和远离了生命的枯叶，在山洼和沟壑之间、在蛮荒缠绕的葛藤和灌木的身上，在站立或倒伏成一万种姿态的马尾松、枫树、栎树和针杉的脚下，在一直伸向丛林和大山深处的蜿蜒小径上堆积开去。

这就是儿时曾经无数遍走过的小径了么？这就是一条曾经叫做路的、留下过我的泪水和欢笑、载负过我的收获与失望的所在了么？

那些路，早已不再是路了。它们的多数已经失去了原先的样子，被萧萧的草木日渐侵占了去，被山间的风雨一遍遍冲刷了去。有的，也只是若有若无的一截，甚或就是完全消失，只留下自近而远的隐隐的轮廓和纤细枯瘦的灰黄的线条。路，如一条喘息着不得不断流的河，随着流逝的岁月和大山的枯荣日渐一日、无可挽回地走向虚无和死亡。那些曾经如溪水般流动的交错纵横、支支丫丫的大山的脉络，已经被短短数年孤独的时光之镰一点一点地收割殆尽了。

我望不见路了。我不再能拥有这些曾经的小路了。我在心里呼喊，我多想从心里呼喊出来啊！可是，这寂寥的小径上只是我一个人的身影，只有一柄残破的撑开的伞，只有点点滴滴穿越枝头零落的雨。我就像一叶风雨中颠扑的小舟，一个在人流中突然迷失的孩子，眼里，心里，顿然间陷入到一种难以名状的苍白和孤独之中。——斜刺里伸出来的一截松枝，树与树之间空出来的一点罅隙，山鸡和野兔行走过的一溜痕迹······我在攀援与行走中一次次地迷失了自己，一次次地不能折返到那些仿佛刚刚逝去的时光的点滴之中。

我在密密的丛林间穿行。一颗心连同鞋子已经湿透。我知道我再难找到儿时的路，再也走不回所有的曾经了——哪怕只是在凌乱忧伤的记忆里，在深深浅浅的思念里，在忽明忽暗凋谢的温暖里。

这只是一条曾经的路，一处曾经叫做路的土地而已。



那些记忆里的角角落落都早已被变幻了无数次的风景。

我知道，那些曾经裸露的泥土和石砢里，一定有过许多的种子萌发生根，然后长成一簇簇的野草一株株的树木，它们在季节轮回和风雨的交替里默默地抽枝，清冷地承受，恣情地开花坐果，无声地和风雨四季说话，然后又无声无息地死去，腐朽，直至化为层层覆盖的泥土；那些曾经丰茂拥挤的草窠和树影，一定也经历过生命的枯竭和许多游移的夭折，留下丝丝的荒凉和无语的叹息；而儿时曾经晾晒我小小身躯的那些光洁的石板，曾经掬捧起无数甘凉的山溪，又奔走过多少生灵走兽的足迹，栖歇过多少清脆和凄哀的鸟鸣？

多少度荣荣枯枯，多少回生生死死，就在这清寂辽阔的大山的胸怀里，在如许片片的泥土和石砢的罅隙里轮回地演绎。

我望见无数虬曲的松、无数杂乱纠结的藤蔓，万千倒伏沉睡的衰草以自己的姿态沉默着，淋漓着悠长的雨滴。我不知到它们已经这样地等待了多少个年岁？而那些快要漫入山腰的翠色的竹，又把它们无处不在的根须侵凌在了哪一块的土地？

所有的春草，只在石砢与落叶下沉思。只有羸瘦清长的紫藤和细碎凌乱的桃花，在薄雾缭绕的山间寂寞地翘望。

这迟来的春呵。——这潮湿淋漓的山，载得动我许多的思念么？这一路缠绕我的脚尖、我的双膝的藤萝与蔓草，又裹得动我所有的关于曾经的牵挂与思忆么？



我把所有的语言都挂在了飘动的纸标上，燃在层层叠叠悠悠袅袅的纸钱里。

春山寂寞，雨点纠葛。纸标轻轻扬起，一如彩色的旗帜。眼神如雾，一缕青烟笔直笔直地升起。空气中飘着雨丝和纸钱的味道，和着清明时分淡淡的愁绪，将一些不能言说的惆怅深锁。我一次次地站在长满荒草和灌枝的土丘之前，眼前闪现许多飘忽的不能触摸的容颜往事。没有人声，没有鸟鸣，只有凌乱的雨点打上枯瘦的松枝和草叶，淅淅沥沥，沙沙啪啪。

我用双手无言地抚触大地，抚触凌乱的石砢与野草，抚触碑刻里一行一行苍老的和崭新的铭文。

我想和沉睡着的亲人们再多说几句话，我想告诉他们一些关于我的悲喜和萦绕在我的心怀里至今依然蓬勃和无法解答的隐憾和惶惑。可是，那些已经没有了忧思、没有了苦痛、没有了游走和追索，无所谓梦想，也无所谓渴望的沉睡着的人们却不会再有言语了，那些我曾经试图抛弃的憾恨早已被吹散在苦涩流年的风里；那些我试图苦苦挽留的曾经都已经幻化成烟，了无痕迹。——我的所有的悲喜和惶惑，都将不能表达，也将无从表达。



我一直无法明白许多的人和事物。

而毫无悬念的是：许多年以后，我的生命也必将会走向腐朽，走向消失，直至化为泥土的一部分。而我，会不会也将被如许的荒草所覆盖？在我的肩后，在我的离去和归依的地方，会不会也将竖起一方如许的青灰凝重的碑铭？

我是不希望的。我不想拥有。

我只想拥有一块方寸的土地，或者只是一爿溪水一堆乱石。我希望它们能够接纳我的轻灵与厚重，我的许多失落与期待。——除此之外，什么都不需要。

我想在这方寸的角落里一直地沉下去，沉入到不再有人能读懂的思索和偎依里。

我希望许多年以后，在我的身上，会长起一棵记得呼吸和生出叶子的树，一棵把根深深扎入我的身躯、把枝干和叶子执着伸向天空与云朵的树。——如此，那些我穷极一生终而未竟的梦想和等待，那些我所倾情期待的、更加美丽的人间和未来，我，依然，可以看到。

风柔笛悠悠

这样的思忆，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