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遥远的时候,我就是这样憧憬着“文学”这个名词的。那必定是一个唯美的世界,一个浪漫自由的繁衍地。而诗歌,又是文学芳园中的一朵奇葩,是至美的化身了。于是,尽管是一个理科生,但我始终对着文学的殿堂,远远地瞻仰着,惟恐一丝不慎,让自己这尚且肮脏污浊的灵魂,在不经意之间,践踏了美的圣灵。每每怀抱着几大部书籍,在自我陶醉地欣赏,誓要把自己沉浸其中,一如是佛家弟子终日诵经,渴望自己的藏垢的心灵,能更早一日得到圣洁的洗礼。
终于,有一天,我积得了一点点勇气,开始抬起头来,以崇敬地目光,打量着我心中的圣女的周身。我如愿以偿地捕获了每一番惊喜,却未曾料到,也会在此同时,沦入了一层巨大的失落与困顿。
我看到中国古典文学的渊河,在那里奔流不息。可是,这条河流,于时空之间一路穿梭下去,却竟然愈来愈现浑浊。这不是我所想象的文学,不是我所憧憬的诗歌。我所以为的生命的歌唱,我所以为的理想的赞美,在这一瞬间,竟作了浊流,散发着阵阵恶臭。
我静下心来,平静地审思着,我希望我可以在这份凝思的过程中,寻觅到一些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甚至真的察觉到自己的臆断,哪怕是建立起一个新的“美”的标准,只要这个标准真的可以说服我的灵魂。我就在这一波波的浊浪之间,苦苦思索,以为自己终究能够得到一种新的启示,一种新的领悟。然而,在很长一段时日之后,我终于还是宣告失败了。我很自卑地发现,我的思想,也许真的落伍了,落伍到,我再也理解不了,这些新生的风景。
我理想中的文学与诗歌的世界,必定是一片戒骄戒躁的清静之地,是一种淡泊雅丽的驿路风光。可是,事实面前,我错了。这曾经“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洞,一旦有了俗世尘物的介入,早已经面目一新,类同闹市了。现代化意识改变了这个世界的一切,包括文学诗歌。人们的价值观早已经悄然窜变,早已经不复从前了。
我知道,当我开始如此悲观的时候,很多人会大不为然。今天的文学,今天的诗歌,不也还是繁华盛春么?可是,自70后的几代人陆续登上文坛与诗坛的那一刻起,又有多少作品,当真能算得上是真正的纯粹的文学、纯粹的诗歌?我无意批评今日的作家与诗人,因为他们一样为着艺术的“美”而付出了找寻的努力。只是,他们找寻到并且坚持着的,已经与昨日的“美”,相悬千万里。他们并没有误入歧途,误入歧途的,只是社会大众的意识形态。而他们唯一可以做到的,就是用文字来反映这一意识形态而已。
一切精神的、唯美的,都已经被完全否定了。取而代之的是肉体与物质的欲望,放纵不堪的喧闹与奢求。这个取代品当然不可能有我们理想的那么善美,但至少,却是一种现时之下的真实。文学就是一个时代的照妖镜,世间的善恶美丑,就这样原形毕露地暴现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浮躁,骄奢,纵淫,人们已经被种种恶毒的利欲所包围。而用来反映这一切的文学与诗歌,也无处不在地透出着层层浊臭。今天的诗人,处境与从前一样潦倒,甚至更为可悲。因为他们的真实的文字,又不可能为那个戴着伪面具生活的人们接受。他们一面行着可鄙之事,一面又还要装饰起自己的清纯。但纯的文学纯的诗歌都是无法造假的。于是,社会愈发展,意志愈腐朽,文学则愈冷落。
难道,真的只有肉体的,才是真实的可以相信的?我在痛苦的边缘反省着这一问题。当有一天我真正明白的时候,却依旧如此苍白无力。拿什么说服现时的一切呢?都是并不可能的了。因为这种精神意志的力量,已经被物质社会完全抛弃。我们卷入了无精神无意志的黑暗之中,因为我们缺失了信仰。
当西风东渐的时候,我们迎来了科技发展的崭新时代,也引动了社会思潮的几次大波动,并直接导致整个社会意识发生了巨大的改观。我们不能说,这是完全错误的,但这里潜伏着许许多多我们预想不及的问题,使我们的民族意志,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可怕境地。与大部分先进的西方世界不同,我们没有整一的宗教,也就没有整一的信仰。这使得我们的思想意识,可以完全摆脱约束地任意夸大与扭曲。我们却在品尝这种歪曲性快感的同时,不经意墮入了一个可怕的甚至万劫不复的深渊。
从某种意义上说,上帝是有的,真主是有的,佛也是有的。这当然不是什么科学的证明。但是,这至少说明着,一种意识的真实存在。当我们拥有一种近似共同的信仰的时候,我们至少有了一个可以普遍参照的思维准则,使我们在无形之间,有一片可以让思想扎根的土壤。这片土壤不止可以是繁衍生息之地,也是自我保护的神圣领土。一切不合土壤的思想与物质,都会因为“不服水土”而遭受一种天然的驱逐,进而无法在这里继续生存。而完全空旷的土地之上,往往会盲目引进各种各类的新生事物,它们离开了本土的熟性,又开始在新的空地上歧化性生长,而这种生长,却又是“趁虚而入”型以至无法得到合理控制的。
我们也曾经有过一方共同的生存土壤,并以此为基,营造出一种辉煌夺目的精神文化。但一场伟大的革命在一个多事之秋爆发,由于整场革命所处的内外环境的复杂诡异,使得这场革命的过程前后,原有的土壤在翻新的过程中,用力不当,又夹杂了一些外界的零碎。而这一切,根本导致了社会意识流在此后发展历程中的歧化。
所以,文学本身是无罪的,它的背后主体是变异的畸形社会价值观。之所以说这种价值观是畸形的,只因为它的源头,是在不恰当的时间,不恰当的地点,以一种不恰当的发展模式所建立起来的。然而,没有任何一个单个人亦或单个群体,可以对它负责任。虽然社会本不缺少怀抱之士,勇见之人,但单个的能力已太渺小。既定的事实基础,却再难改变。
时常读着古人的文篇与诗作,感受着那一份感受,只觉与现时何其遥远。文学史册之上,有首开浪漫主义诗歌先河的屈原,屹立于汩罗江畔,擎臂向天高唱一声“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创作“诗史”而有“诗圣”之名的杜甫,历经沧桑,还在悲叹“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一心抗金的大义英雄辛弃疾,对着满目疮痍的赵宋江山,奈何一声“可怜白发生”!这些诗人与诗作之伟大,在于他们身形之外,已经凛然一股壮气,腾凌于天地之间,以一种无限怜悯的目光,目睹怀抱着天下苍生,人情百态。当然,舍此而外,另一些诗人,则以另一种思想,融入了他们的作品之中。如五柳之恬静,如摩诘之闲适,如太白之俊逸,如义山之沉郁,如后主之凄惋,如林逋之淡泊,则付以生活的享受与理想的诠释。而正是这些崇高的思想,才成就了这些崇高的作品、崇高的文学。
又一次不自主地想起,前段时间翻看初国卿散文集《不素餐兮》时的感受。那种对生活的解析般地享受心境,洋溢于字里行间,派生出一片温和。在这样的文字之间沉睡,如何不都人重拾起本真的对生命的热爱,与对美的礼赞?人之初,是一种无知的赤裸裸,自然是本真的可爱;而一旦有了某种世态的意识,再剥去他的所有衣饰,这时呈现的赤裸裸,其内质便已经大不相同了。说这句话只在于提醒一些陷入争论死胡同中的世人:取之自然的山泉,必定美味可人而令人神清气爽;而遭受污染之后,再予以化工科技处理得出的纯净水,虽然也已经“还其本味”,但永远不可能拥有前一种感觉了。换句话来说则是:站在原地,与走过一片烂泥滩再返回原地,这一双脚是并不相同的。
为纯的文学祈祷,为纯的诗歌祈祷。而这一份“纯”,应该是真正的返璞归真的美。
[ 本帖最后由 觞客子 于 2008-9-12 22:53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