媛（三）

吴砺

媛（三）

“我也假定过，如果我生命中没有少年时代经历的这一幕，是否回走向另一种不同的人生道路？但对于已经历这一切的人来说，任何假定是没有用的．．．．．．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一切因为对生与死的思考引发的危机亦是因无限热爱生命而引发的危机，它并未使我厌倦生命，反而强化了和展示了我生命中巨大的复苏力．．．．．．

“多少年之后，我才明白，少年时代对于英雄，对于生死的思考，这是一个少年不能承受的思考，对于一个少年他没有足够人生阅历，也没有足够的精神力量来承担这一人生根本问题的思考，如同从人类思想的天空上落下最大的一块石头突然压再一颗刚刚长起但十分幼嫩的树干上．．．．．．

“对于一个过分敏感单纯，天性又十分执着的少年，这种思考只能带来悲剧。教育没有比那个时代更没有人性和更不合情理，更唐突和硬填塞式教育，英雄式完人教育，只宣传别人不知还有自我式教育，这种教育完全彻底否定了个人和个人自私存在的合理性，这必然给成长的少年带来严重的心理障碍。我的家庭亦是十分单纯，父亲给我的教育亦是英雄主义教育。这样 整个少年时代我所受的教育几乎是一边倒的完人教育，根本不知社会和真实的人应该是怎样,无法加以辨别，潜意识中是认同这一标准，但年龄增长与自我意识的抬头必然要反抗这纯理性根本不存在的东西，这种本能反抗必然使自己产生犯罪感和对自己全盘否定，而现实中并没有像西方社会有牧师这样一个中间人教育我怎样正确认识这样的问题，高中突如其来的荣誉与赞扬强迫我这样本性单纯的少年觉得自己应当像众人赞扬的那样完美，应当是英雄。这样现实中正在成长的我，真实生活中充满人性本能的自我必然与此发生强烈的冲突，冲突只能是对自我的否定，而我个性另一方面是对一切追根求源，对一切都是怀疑希望得到证明，但这样怀疑得不到指教必然产生人生信念的危机。无可逃脱地摆在一个远未成熟的少年人面前．．．．．．

“不难知道我是带着什么样地精神状态进入大学的，高中最后一年因为高考压力已缓解了精神苦痛，但那场精神危机根源仍然存在着，丝毫没有消失，因为我进入大学时仍不过是十五岁的少年．．．．．．

“中学给大学造成是一个空洞的精神世界，一个不再以学习为乐趣的精神状态，最大影响是不再能集中注意力听课了，我出现了严重的精神衰弱症，使得大学五年丧失了与同伴在学习上竟争的基础，这又导致了大学中严重的力不从心和丧失自信心，大学生活的物质基础被挖空了．．．．．．”

我忘我地一口气讲了下来，也许这段时间以来太压抑了，我太需要向一个朋友倾诉了，我突然意识到我对媛这样陌生的姑娘是不是讲得太多了，我不由犹豫了一下，中断了讲话。

“上海广播电台的一个女播音员不久前因为情绪烦恼自杀了，我觉得她很勇敢。”媛突然插进了这样一句。我不由心中一惊，媛怎样会产生这样念头。

“哦，我只顾自己说话，到了吃中饭的时间了，请别客气，在我们食堂简单吃一顿饭吧。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我说了这么话，尽管我过去受了那么多挫折和刺激，可我从未想过抛弃生命，我在我最烦恼的时期给一个朋友写信说：‘人生的鲜花总是在不断开放，只是不同阶段鲜花的芬香不同而已’。”

媛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留下吃午饭。星期天的食堂较为冷清，这样我亦能同媛单独坐在同一桌子上。我同媛开玩笑，我们这样单独坐在一起，会引起大家误会的。别人会说我在打凯的女朋友的主意呢。同媛在一起，我感到自己消失了很久的活力又重新回到我的身上。媛孩子气的天真和注意自己的形象的个性给我很深的印象。突如其来的第六感觉和不放心感使我本能地要送媛一程。送到路口，我仍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便邀请媛到公园走一走。

（三）

秋天的阳光照在古老的孔庙外长有参天古树的石板路上，媛一头短发，侧挎着褐色小包，全身装束质朴而飘逸，透出青年女子生机勃勃的活力与职业女性的灵巧。直到现在我亦不能认为我此时已喜欢上或爱上了她，因为这是我最好朋友的女友。这种潜意识使思维不会这么快走向这一点，哪怕一点，但现在我再回忆此刻情景我内心却充满了诧异：这一对青年是那样美好和般配，充满着人性美好的友情。

秋日中的公园宁静而平和，这是我青年岁月少有的经历，我们是朋友但更像是恋人。媛身上隐隐透出一种贵族少女的气息，使我心中淡淡洋溢着许许诗意，我们在阳光灿烂的长椅上坐下，座椅旁一丛荆棘正盛开着鲜艳的黄色小花。椅前公园的水面上闪耀着波光，太阳已开始西倾。天空蔚蓝，这一切气息似乎只为恋人们准备的。经历过这些年情感的痛苦，我的情感似乎潜伏在一种暂时的宁静之中。

“我小的时候，在乡村住过很长的时间。在我的生活中，我得到过很多基督徒的帮助。”媛望着波光粼粼的池水自言自语地说道。

“凯与我之间是我主动，凯从未答应过我。”媛突然转移了话题。“凯总觉得我能量太足，他总是害怕我，对我不放心。我有时非常不理解这样地感觉。”

“哦，我非常理解这样的感情”。我热烈地回答到。“凯是这样的人，我亦有同样的经历。当我爱上第一个女孩子，自傲与自卑就始终交替着，这个女孩非常漂亮，成绩亦非常好，而我突然感到自卑，我采取了逃避的方式，但我失去她时，我又觉得非常痛苦，又去尽一切努力去追寻她。”

“我知道凯过去的部分经历。凯的一个大学同学爱上了他，所有凯的朋友都劝凯接受她，但凯总说她学习那么好，人又漂亮，为什么要看上他，始终不答应。那个女孩子在极度失望之余与一个工人结婚了。这件事给凯刺激非常大。他一直好像为此内疚。追求凯的女孩子不少，但凯总是在逃避逃脱，说实在有时我亦不太理解凯。不过，我每次爱上一个女孩子，一想到要呆在一起，我亦总感到无名的畏惧，只是我每次很快就失去了这些女孩。这种失去变成痛苦和疯狂的追求，但我从未谈过恋爱．．．．．．”

我说到这里，我亦不免苦恼起来，我想起了蓉，可我从未在蓉那里找到任何想谈恋爱或爱的感觉．．．．．．

“凯在回老家前对我说：他回去让父母找一个女孩子结婚，只要是女人，就行了。我都快疯了，怎么这样的事让我给碰上了，我非常非常爱凯，可他怎么能这样对我，我真怕凯做出这样疯狂的决定。凯临走时对我说，如果我有什么困难，可以找你，凯说你是他最信赖的朋友。一个人怎么能和一个不相识的人结婚？磊，我真的受不了了。昨天，我给凯家打过电话，我并不知凯家里电话，我只听凯说过他父亲在他家乡医院当院长，我从问讯台问他医院总机的电话，只说要找院长，别人问是哪个院长 ，我只能让他找姓什么的院长，一个儿子马上要出国的院长。对方在十分无奈状态下真的把凯父亲找过来了。我只是对他喊：‘千万不要让你儿子同一个陌生人结婚．．．．．．’我说不出下一句了。凯父亲简直不知说什么好。‘．．．．．．磊，我真但心我会不会突然我办公大楼窗子中跳下去，我都快疯了，答应我，磊，不要抛弃我这样的朋友，我求助于你时，千万不要把我推开，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

对面池水的九曲桥上，出现了一对穿着婚纱的青年人，我突然感到这一景色变得恐怖起来，仿佛这两个青年人是在一股阴森寒气中的两个白色幽灵，一种带死亡气息的悲剧预感向我袭来，我只感到浑身发冷．．．．．．

“不，不，媛，你的运气不会那么差。好，我答应你，我相信凯不会做出那样荒唐的决定的。”

“好运气，这样的机会被我碰上了，真是好运气。”媛淡淡地惨笑着，目光似乎看着那看不见的遥远的地方．．．．．．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公园，仿佛这故事主角是我自己。媛仍寄望凯地最后的决定，而我已知道这结果了。悲剧已发生，必然按自己逻辑运行。我现在唯一的任务是保护媛在未来最终的一击中，也是生命最痛苦的一击中轻轻地拉住她，使她不能有任何闪失，否则我将对不起朋友，也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我一程又一程地送媛，快到媛的嫂嫂家，媛坚决地不让我再走近了，她自己却去裁缝店去落实自己做的裙子，以便凯回来时能穿上新的裙子。我想起了那传统的古语“为悦己者容”。不过，这句话更使我内心充满了凄凉的感伤。我整个青年时代一次又一次陷入爱情的陷阱不能自拔，当所有朋友都告诉我自己故事已结束了，我却从未认可，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总希望最后一刹那，乌云突然散去，世界变了一个模样，爱的奇迹诞生了，如同眼前的媛．．．．．．

然而我几乎是第一次自己置身圈外看着别人爱的终止和悲剧，看到了什么是必然发生的事，只不过这次主角是一个弱女子．．．．．．

媛留下了自己电话和单位地址，她感到只能依赖朋友们的帮助了。

我怀着痛苦而不安的心情回到了宿舍。我真的希望我没有卷入朋友不幸的命运之中。我爱凯如同爱自己的兄弟，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去凯大学凯带着我从早上五点直到夜间九点一整天快速走遍整个杭州的经历。可是现在凯遇到了麻烦了．．．．．．

凯与媛只将到底发生了什么？显然凯一定很喜欢媛，但并没有完全爱上媛。媛个性是这样强烈与鲜明，凯一定本能不愿和个性太强的女孩子生活在一起，而这些年都是那些个性强烈，表现出色的女孩子来找他。我想起了我中学同学佳，一个同样英俊的青年人，断然拒绝一次又一次女孩子追求，选择了相貌极为丑陋的女孩子结婚，当时真把我给气疯了。凯同样是表面随和，大众欢迎的朋友，但骨子中却是个性极为强烈的青年人，一定是与佳抱有同样的想法：希望未来生活以自己为中心，而不愿未来生活因强有力的妻子，使自己生活发生变故；而我自己，每次见到蓉，虽愿交朋友，但永远坚决地拒绝在生活中接受这样的女子．．．．．．

一代青年人的悲剧。这一代青年人最优秀的青年人几乎都选择了出国，也几乎同样的，他们中一半以上是在出国前一个月匆忙找一个女子结婚，然而踏上漫长的异国他乡的征程，或是在国外，由父母选择一个女子，匆忙见上一面，结婚。带一个陌生女子远走他乡，这是这一代人的命运？

走向苍天，结婚成了人生的使命，一个该完成的义务．．．．．．

我在极度忧郁中度过了几天。秋天傍晚天色渐渐暗下来了，我在宿舍中感到很压抑，走下楼，准备在原野中毫无目标的漫游一个晚上。这些年，无论我多么痛苦和忧郁，只要我走在原野中，忧郁和悲伤都在黑夜中慢慢消融了。虽然我仍不知未来的路，我仍在遐想。虽然这么多年，我的遐想毫无结果，但我的生活中已没有其他内容了。我只能这样生活，因为忧伤和绝望早已成了我生活内容的一部分。

我在大楼转角处碰到了凯和媛。“他把那个女孩子带过来了。”这是媛见到我的第一句话。“这下子热闹了。”凯苦恼地对我说。媛与凯一道来宿舍为住在对面招待所的家人搬被子。这对青年人走在一起使人感到非常奇特。我感觉到媛对这已破碎的情感仍存在着最后一丝幻想，在绝望地作最后地努力，如同任何陷入恋爱的女子一样。

在媛与凯稍稍分开时，凯将我拉到一旁，“你看，这下脸面是丢尽了，你帮我照顾一下媛。”是啊，像凯这样极好面子的人，这下被迫在全所人面前也是最后一次本来是在全所风光荣耀的时刻降为最难堪的时光。然而，这场命运残酷的游戏中，我最担心的是媛是否能经受这沉重的一击。

我艰难地同媛和凯来到了招待所，这里我看到凯的一家人，尤其要与凯结婚的女孩。女孩子也许心情不好，显得十分平庸，甚至有些丑，她以阴沉的目光冷冷扫过媛一眼，这给我留下极差的印象，我心不由往下一沉。英俊的青年人怎么会找这样的归宿？或许命运独特的安排，我一生碰到的最好的三位最英俊的青年人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们都选择一个相貌平庸的姑娘，而且是真正自愿的，并给自己冠以为未来家庭稳定的内心防线和理由，这些英俊青年对众多追求的姑娘尤其不少漂亮姑娘的追求呈现了罕见的畏缩。我对此从来没有认同过，或许他们真的早已洞穿人性的秘密，尤其女人虚荣和轻浮的秘密而情愿找一个死心塌地平庸的丑姑娘使自己产生安全感？凯亦同样？

我的心变得更沉重了。是晚餐的时间了，里面的房间中，只剩下凯、媛和我三人。尽管我已吃过晚餐，媛还是端着一小碗小汤圆给我。我们三人分别坐在桌前，默默的，各想各自的心事。这是三个人的世界，小房间变得空旷如同在荒原之中，这是在强烈骚动之后瞬间的和谐。这是我一生中少有的一种体验，我们仿佛在世界边缘，中间桌面是茫茫的宇宙，这是脱俗的，一种宁静的对人生与命运直接的感受，仿佛罗丹雕塑中临刑的七人在生命最后一刻前沉思，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生死把人生的世界推到了更高的境界，或是达芬奇《最后晚餐》的场面，众人由于各自独立展开自己精神面貌而使宁静的画面呈现的空间变得辽阔和深邃．．．．．．

我已记不得我们是怎样离开的。媛选择了人烟稀少的旧城墙改建的马路。媛在前面默默地走着，我一声不响跟在媛后面，任何言语此刻都是多余的。马路旁没有路灯。夜已较深了，没有行人，只有遥远的天穹上星星在闪烁着，人类悲剧似乎从未在他们心上留下痕迹。我们长时间地默默地走着。媛终于低声哭泣起来了。

“我没想到凯竟找这样的人。”媛说，我依然默默地走着。走过了危险没有行人地偏僻地幽暗的道路，我们过了桥转向城中地道路，此时两旁地树木黝黑如同剪影。

“磊，跟我结婚，带我去美国吧。”媛依然头也不回地说。似乎今晚一切都不再会让人吃惊了。我一时找不到合适词来安抚这可怜的女子。媛这一点多么像我，为爱不惜尊严，总是奋不顾身地去努力。

“好的，我答应你等过一段时间我会认真考虑这件事。”我许下了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含义的诺言。我内心深处知道，即使我爱上了媛，我也没有权力这样做，上帝不会允许我这样做，因为凯和媛正处在如此被他们自己行动吓坏和无力挣脱的困境之中。经历了这些年爱的痛苦，我只觉自己经历太多了也麻木了，我只是本能地觉得自己有义务帮媛度过她生命中最痛苦的一段岁月，只要这一段时间挺过去了，时间自然会消去人类的一切创伤。

快到媛嫂嫂家了。媛坚决地不让我再送了。“每天晚上九点给我打电话吧，我真不知自己是否能挺得过去。”媛说。

吴砺  　选自海峡文艺出版社《西海岸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