媛(一) 轮渡上空的阳光柔和而明亮地映着江水。汽车渡过江后开始沿着江堤上的公路奔驰。靠江内侧浅滩上的柳树刚发芽的柳枝在迷蒙的春日中散发着醉人的嫩绿,多么娇嫩,多么鲜亮,像一群春天的女神们轻盈的灵魂,顾盼在江边之上。 进入了贵池地区,远处是一片深绿色的山峰,而路两侧则是鲜嫩的水稻田中的秧苗。层层梯田如一盘盘盆景衬映在青山之间。如此青秀的山水原野,宛如陶渊明所述的世外桃源。 天色渐入黄昏,田间燃烧的麦秆在暮色中闪着光亮,薄薄的烟雾浅浅地浮在稻田之上,如轻纱一般。汽车中亦充满了燃烧麦秆发出地淡淡的香味。我想起了那个曾令我不胜感伤的姑娘。农田中那模糊的燃烧着的光亮更增添了一层浓浓的思念之情,我仿佛看到了媛低头拭泪的身影。时间就这样在黄昏中悄悄流逝着。我沉思默想着,想象着再次见到媛的情景。过去的一切如同回想早年看过的电影般令人伤感而模糊...... 摘自《随行手记》 (一) 凯要出国了。 对这个坐落在郊区的庞大的研究所,每次青年人的出国,都变成了青年人的节日。自从我进入这个研究所,我就不得不在食堂饭桌上长期忍受着一批又一批的青年人长年累月地唠叨着出国、外语考试的话题。在我少年时期的七十年代,就整天听人讲知青们为当兵,为当工人,为把自己从农村户口转为城市户口,为争取入党,痛苦地挣扎,不择手段,狂热地耗尽了青春和热情;到七十年代末整个中国社会为青年参加高考和上大学而发狂发热;八十年代中期起,整个中国青年人又转入了狂热地出国热。TOFEL、GER、英语学习班,美国领事馆前人山人海,走出领事馆时青年人地失望与成功,所有这些成了大城市知识青年生活和谈话的主题,没亲身经历过的,很难想象这些狂热浪潮是怎样的。 几千年来,中国的青年人全部的心血似乎都放在读书考试上,读书考试为了做官,为了成名成家,只有考试才带给他们出人头地的正常机会。 然而近百年来,中国这一历史文化的传统被中断了。通向光荣、财富和地位的方式完全变了。于是青年人把热情投入了战争,政治和其他任何有出人头地机会的地方。 历史习惯是:中国青年总想逆流而上的鲤鱼一样,希望在一个特定时间跃过龙门,一跃使自己跨上另一个台阶,进入另一个世界。 在八十年代中期到九十年代末期,近十多年时间,出国似乎成了中国一切有才能有知识的青年人几乎唯一选择的龙门。 似乎这一时期青年人是在社会上最被忽略的一群。他们在高校时社会仍给他们天之骄子的幻觉,但他们进入社会后,似乎红道、财富和荣耀均与他们无关,他们要么在单位无所事事听从这个官僚哪个官僚的挤压,挣着那一点相同的工资;或者在办公室打杂,看报纸;或者在高校、研究所无所适从地无所事事地打发青春岁月;要么放下手头一切活,利用现在体制本来就给他们无所事事的机会,把全部精力和热情投入到外语学习中。 出国似乎成了知识青年唯一有希望的选择。青年人以特有的狂热,冲破现行体制的官僚们对他们制造的一道又一道封锁线,通过极为狭窄的小道挤向另一个称为黄金国的世界。 整个国家几乎向国外输出了整整一代青年知识分子的精英,历史将评价这一代青年人的努力,至少将整整一代人流放异乡没有使他们成为寄生虫。或许中国未来正由这些在异域的青年人潜移默化地带来地新观念新思想,加速中国这个古老国家与西方世界地融合。 凯,一个英俊漂亮的青年人,温文尔雅,也是全所最得人缘,最为大家喜欢的青年人。在研究所无所事事打发了六七年时光,似乎亦对出国从未感到过兴趣,然而在评职称时,他作为同时代进所青年人中唯一任课题组长的青年人却落选了。失望之余,用了整个半年时间打牌,又突然厌倦了这种极端无所事事的岁月,掉头全力以赴加入学外语争出国的人流之中,并以最快的速度获得了成功。 凯亦是我在所里最好的朋友之一。我从来是有一批意气相投的朋友,同时另一半是大家相互没有好感的“敌人”,同这些人除了大家一有机会就相互热嘲冷刺外,没有共同的语言和交往。而凯则相反,所有青年人把他作朋友,凯的宿舍总是成了全所上百号青年人的活动中心。 出国前几天凯突然失踪了三天。大家都猜凯也许去找女朋友了。虽然大家从未发现凯有过女朋友,大家知道从来都有女孩子追求凯,但凯从来就没有接受过。 凯回来了,朋友们忙着准备为凯开欢送会。这欢送会开得很长,人又众多,以至我感到欢送会乏味而显得有点做作。几乎用了一个小时,主持人让大家猜他们在帮凯收拾行李时在凯的衣箱中发现了什么,结果大家在漫长忍无可忍的等待中才得到了答案: 一件女孩子的连衣裙。 我不由哀叹我们这一代的单纯与思想的贫乏。除了一点专业知识外,我们这一代几乎一无特长,文学、绘画、音乐、政治思想这些丰富多彩的人类文明似乎没有在我们这一代身上浸染一点痕迹,因为我们父辈几乎都是在精神和物质双重赤贫之中度过的,你怎么能指望他们给我们身上熏染上点文人的气息呢?大仲马说过:三代培养一个贵族,可是我们父辈即使时高级知识分子也不过是有科技一技之长,或是认识几个文字的语文老师。文人和贵族特点均消失了,他们不过是严格意义上的工匠,他们思想被定格了,同样的思维,同样的贫乏,那么你又怎么能指望在这贫瘠土地上长出精神饱满生机勃勃和丰富多彩的下一代呢? 朋友们快走空了,然而我仍在这城郊的枯井之中不知凭什么力量支撑着。似乎一切活着的,有生命的东西都已逝去了。 很难用几段文字描述我青年时代情感的历程。 如今莹已走了,若干年后我总问自己这些年是怎样活着的。 我的青春岁月如同一个垂死孤独的火山,总是想把自己送上天空与云相游,但除了声嘶力竭间歇地喷出几点烟雾外,除了留下满身创伤和灰色硬壳外,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有沉积在外壳之内的心中激情在沉默中不断地在孤独中翻腾着。到今天我已开始为当年的执着感到不可思议,什么比那战胜了强烈的自尊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小姑娘的家,吃力敲开门,走到不欢迎自己的一个家庭中翻看着报纸更让记忆充满着痛苦和难堪呢? 一年,二年,三年,四年如一日,多么漫长而痛苦的追求啊。 为什么没有更伟大的事业或才能吸引我走向更高的境界,而不只是把青春的全部经精力痴迷在对一个漂亮而自己从未了解的小女子的追求上?这几乎是理智永远无法解释的一种固执和狂热,它将生命和生活推到了意志力所能承受的极限的边缘。 这种悲剧在于固执或执着带来的都是虚无与生活的惨淡。我亦记不住多少次从故乡返回时,父母弟弟妹妹在车站的送行。这些年,我如同掉进枯井之中的青蛙,从未接触到外界世界,从未接触到真正的生活,总是只能在那井底望着那一点蓝天和白云幻想着。只是在徒然地悲伤。看着生命和生活空空流逝,见到的只是那一点那一片蓝天,也永远只是那一点那一片蓝天,如同一个孤独的囚徒从囚室的囚窗中看的永远是那窗外的那一小片天空,一小片草地,尽管时间一直在无情地流逝...... 我永远记得我最后那两次在上海一个立交桥下漫长地等待着公交汽车时,我内心充满着的极度地绝望和痛苦。我在这里最后一次向命运冲击,再去向那个小女子去表达自己的爱情。我心中几乎一万遍重复着杰克.伦敦小说中描写的一个垂死饥饿的船员与一个同样垂死饥饿的狼相遇时所做的令人心肺撕裂的长期而无力的搏斗,我知道自己就是那个垂死的船员在向命运做最后一次无力的冲击...... 我多么厌倦了这种生活,可是从命运来的力量仍无情地鞭打着一个快枯干了囚徒,强迫他吃力地背着装有沉重石块的竹筐向前爬行...... 我站在公交汽车站上,目睹着男男女女亲昵地相互拥抱着,我在上海滩看着千千万万这样男女从我身边走过,然而青春已经逝去,我却从未有这样的经历。亿万人这样生活着,而我这个最渴望这样生活的人,最执着的人,却成了永恒的旁观者,却为那个不存在的枯死的或从未发出芽的枯丫守候着......希望上帝被感动,基督耶稣复活将我的灵魂拯救进入天堂,盼望着枯丫上生出绿叶——一个无可救药的梦幻者没有比这无能的理想主义者更为凄凉的结局了,我站在路旁,尽管我是多么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可我仍在期盼着奇迹...... 如我生命再重复一次,我决不愿再走同一条路了...... 吴砺 选自海峡文艺出版社《西海岸之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