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 色

吴砺

月 色

小学四年级时，母亲带着弟弟妹妹和我从老家又回到了父亲所在的中学。虽说是四年级的小学生，我的足龄还不到九岁，这正是贪玩的年龄。父亲所在的中学是一所初高中混合的中学，父亲教的是高中毕业班的学生。当时正是七二年所谓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的时期，文革中折腾够了的青年人似乎突然醒悟了过来，极为珍惜这青春时代最后的学习时光。父亲是青年人所热爱的有学问的而且有个性魅力能强烈吸引青年人的老师。我记得每次考试之后我们家窗外总是挤满着看改考卷的青年人。父亲受这些饱经动乱之苦的青年人高度地尊敬和热爱，作为小学生的我自然亦成了青年学生们所宠爱的对象。每天一放学，我总是跑到高中生所在的教室，在桌子下钻来跑去。

当时我家里很穷，弟妹有四个。我记得因营养不良四弟过了四岁还不会走路和说话，因为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可吃的。父亲在长长的平房教室和我们家所在的教师宿舍平房之间的菜地中要了两垅菜地，菜地中种有米苋、辣椒、冬瓜和小白菜，这两垅菜地足以提供全家吃的蔬菜。每天傍晚只要父亲一出现在菜地上，总有五、六个学生走进菜地帮父亲除草、浇水，我一生几乎没有见到过像父亲这样被青年人强烈热爱的老师。两垅菜地不仅带给我们全家所需的蔬菜，也带来了少有的师生情谊和人间真挚温馨的情感。直到现在，我眼前经常会浮现出夕照余辉中青年人在菜地中抢着帮父亲浇菜的情景。那时学生高中毕业，没有再上大学的机会，高中毕业后全部要回乡务农，也许是对未来生活的无望使青年人更眷念在校学习的时光，对自己老师的热爱之情亦溢于这细微的生活之中。

  我印象最深的是，一次父亲的学生带我去离学校十几里路外的山边村庄看电影的情景。我已记不得我们去看的是什么电影了。只记得回家路上，夜已深了，学生们轮流让我坐在他们的肩上，扛着我往学校走。大人们沿着水库的一个主要导水渠不平的窄堤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朦胧中我在大人肩上沉沉地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我醒来了，只见田野中好大的月色。这时秋天的庄稼已收割完了，月色中丘林地带的田野一片空朦，像浮雕一样充满着立体感。天空一片朦朦的灰蓝色，你仿佛能听到天空在月色中睡着时的呼吸声，连平时在夜中打盹、偶尔习惯地“汪汪”叫一两声的村庄中的狗也完全睡着了，听不到它们的声音。充盈着月华的世界处在一种似醒非醒的宁静之中，我们一行十几人亦静悄悄地走在水渠的土质长埂上。

离学校只有一里路了，此处与水渠相连的一片长长的荷塘深深地打动了还是儿童的我，成年后我记忆中总是反复出现这梦一般的美景。

月光照着这一片长长的长满荷叶的池塘，水塘另一边是黑沉沉低矮树木掩映着的村庄，无一点灯光，而村庄上空是灰朦似明非明的天空。

月光清辉下的荷塘布满了伸出水面的白朦朦的荷叶和荷叶投下的阴影，浮在水面的荷叶则平展在水面上，荷叶之间的是黛黑色空出的水面；这样明与暗、实与空构成了一幅有生命力的画面。不时在荷叶下传来小鱼咂嘴声；偶尔在荷叶之间，不规则镜面般的水面被从水下升起向水面甩一下尾巴又迅速沉入水中的小鱼打破，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学校已在不远处露出校舍屋脊的影子了，学生们揹着我继续往前走。我坐在大人肩上被这月色下的荷塘美景惊呆了，这长长窄窄的一塘月色下的美景在还是儿童的我的心中激起了难以置信的幸福和美感，当时我甚至感到这缠绵不绝的月色似乎在此刻还照着我尚不知的远处的整个世界。从那时起只要我一想起这一次经历，我就记起那月光下荷叶空隙间小鱼激起的水花和声响，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空间，我又成了忘我注视月光下长长荷塘月色的儿童时代的我……

吴砺

选自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集《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