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已有十几年没回故乡了,父亲坚持要我出国前回故乡一趟,祭扫一次祖坟。十多年的离别已使故乡在记忆中变得十分遥远了。当故乡又重现在我的眼前时,一切又是那样的令人感到亲切,人生的空旷与短暂变得那样真实,令人感到恍惚如梦。 祭扫活动是从一小片松树林中开始的,家族一行十几个人。春日明丽的阳光照在小松树林中一片开阔的草地上,起伏的草地掩护着先人的坟茔,草地上偶尔露出的黄色泥土显得格外的鲜艳。透过松树林的树干,光雾中隐约可以看见不远处粼粼闪光的塘水。松树林中空气凉爽宜人,一切都显得十分温柔和安宁,大地上弥漫着一种庄严的孤独。 我们一行人挑着筐子,来到了坟前,摆上祭品,放上两杯酒,再烧些纸钱,点上一小串鞭炮,向另一个世界的先人通报我们的到来,同时依次庄严肃穆地叩头跪拜。当最后那杯酒洒到墓地后,我们又接着去祭扫散布在其他几处的祖坟。 生与死的界限在这一刻似乎消失了。对这群质朴的乡亲来说,地下的先人和亲人们仍还活着,只是他们暂时住在另一个乡村去了。祭祀活动庄严而轻松,乡亲们如此宁静地接受了亲人们的离去,仿佛在生与死之间并没有什么栅栏。“这个老人很风趣”,“那个老人总让人乐不可支”,他们是这样谈论着地下的先人。生与死在这些朴素的农民口中变得如此和谐和自然,仿佛今天是生者与逝者每年相会的节日。 贫脊的土地,熟悉的田埂,不规则的水塘,这一切都是那么弱小,那么薄弱,又是那么充实……少年时代我就离开了故乡,今日重归故里,再次目睹着故乡的土地,只觉得自己是在虚无与真实中浮游着…… 风儿在这遍布坟茔的松树林中发出微微的松涛声,透过稀松的松树枝,和暖的阳光照在黄土堆成的坟茔冡上。生的迷人与归去的宁静这样交融在一起,使人产生一种大自然无限沉寂之感。那倾斜、静寂、荒僻的山坡已成了庄严的墓地的一部分,你不由意识到先人已与大自然溶为了一体,而这里已成了他们永远的居留地。 田冲中泛起了微微白亮的雾气,开着紫红色小花的红花草如成片厚厚嫩绿的地毯铺覆在田间,它们上面的叶片还带着白色的雾水,在迷朦春光下闪着晶莹的光亮。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刚长出草皮的田埂上。我远房的侄女,一个美丽而充满灵性的姑娘,欢笑着,蹦跳着穿行在我们中间,如同乡村盛开的桃花,天真烂漫,生机勃勃,使整个行程变得轻松起来。 呵,在大地刚刚发出第一批嫩芽,万物开始接受春天阳光之时,我们祖先选择了这个时期来感谢自己先人赋于自己生命,这寓含着多么伟大而质朴的人生哲理啊。如同地面刚刚发出第一颗嫩芽并开始承受春天阳光的小草要歌颂大地母亲一样,人们在桃花盛开,大地万物开始生长这一生命最美好的时机和生命力最强大时候,来祭祀亲人和祖先,这是对生命意义多么深邃的理解啊。 我们一群人最后来到了我爷爷的墓地。这一片墓地是在一片光滑丘林的高坡上,周围视野十分开阔,阳光平和地照在墓地高坡和初春的大地上。墓前下方是一片深凹下去的广远的田冲,而坡下方不远处住有几户人家,那里有一塘清水,黄色的塘埂,几间瓦房,几株枝条上挂着鲜丽桃花的桃树,宛如一幅有浓郁乡土气息清丽的山水画卷…… 我默默地站在爷爷的墓前。似乎有一种使一切都吐放馥郁芳香的东西,一种消融世间万物的东西,充盈于初春溢满阳光的辽阔空间。我在爷爷墓前虔诚地跪了下来,春日的阳光正暖融融地照在我的背上,我已感知那天空的深邃和遥远,我俯伏在大地上,我感到了大地的充实和博大,看到爷爷在微笑,我仿佛看到这八十岁高龄的老人正在和他最小的孙子在百货商店中捉迷藏……此时我不相信生与死再有界限,我不知我是否已和大地相溶,在这一瞬间,我只知道我的内心在微笑……我知道我眼睛中噙满了泪水,我听到我内心深处的声音:“爷爷,我看你来了。” 吴砺 选自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集《瞬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