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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长篇历史小说——父子宰相(转自桐城市人民政府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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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9-11 01:29:3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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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历史小说——父子宰相(上)

天尚未明,张英就起床梳洗,夫人亲自为他打了一根油光水滑的长辫。穿上簇新的四品顶戴,脚上的青缎凉里方头皂靴也是簇新崭崭的,透着精神。张英身材中等,面目清朗,相貌端庄,本就斯文儒雅,这么一打扮,更显得气宇轩轩。张英刚选为日讲起居注官,今天是第一次参加早朝,格外重视,早早就来到朝房等候。王公大臣们也陆续到来,有的与张英认识,有的还很面生,相互少不得一番介绍。日讲起居注官虽然官不大,但日夕陪侍在皇帝左右,记录皇帝的言行,好比现在的贴身秘书,虽是一二品的大员,也不敢小觑的。面对这个翰林院的青年才俊,众人都争相亲近。
正客气着,忽听有人问,哪位是张英张大人?张英连忙答应。来人却是养心殿太监总管张小四,也无多话,领着张英就走,众人知道必是康熙召见。
进了西暖阁,就见康熙坐在北面坐榻上,已是龙袍玉带,装扮整齐,正在喝着一碗奶子。张英立即低头跪倒,匍匐在地,颤声道:“微臣张英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康熙道:“张爱卿平身罢。”
张小四即刻搬过一张方凳,放在张英身边。张英哪里敢坐,跪在那里,兀自全身微微颤抖。
康熙喝完奶子,从坐榻上下来,走到张英身边。康熙屡次接见升迁官员,对于他们的感激涕零已经习以为常,这个年方二十的青年皇帝,已经历练得稳如泰山了。他扶起张英:“走,随朕上朝去。”
出得养心殿,已有一乘八抬大轿等在门外,康熙上轿,轿子稳稳抬起。那些抬轿的太监都是日昔抬惯了的,走得又轻又快,张小四一手拿着一柄麈尾,一手轻扶轿杆,亦是走得又轻又快。张英跟在后面,往常是不急不躁迈惯了学士步的,这时只得小跑着跟随。
康熙的乘舆刚刚停下,御前侍卫高声喝唱:“皇上上朝啦!”
众人呼啦一下齐唰唰跪倒,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康熙沿着众人跪拜的夹道,大步走向宝座,登上须弥座,他转身面向众人一抬手,道一声:“众卿平身”。
张英早已悄悄站到起居注官的位置,自有小太监送上记录用的簿册笔墨。
待康熙坐定,明珠手捧装着奏折的黄匣子出列,走到黄案前,将黄匣子放在黄案之上。然后起身退回原处。大学士索额图走上前来,躬身控背站在御座下,打开黄匣,取出奏折,一一奏明皇上。无非是各州县报来的水旱年成、祥征瑞兆等等,康熙一一降旨,各部院领旨不提。忽然,有一份奏折让康熙精神一振,乃是平南王尚可喜以老病为由请求将王位传给其子尚之信。康熙道:“尚可喜既以老病乞休,可准其撤藩回辽东荣养,其子袭爵,一同归辽东。今南方已定,各地乱党已除,朕正思撤藩,平南王此举甚合朕意。”

大学士图海出班跪奏道:“圣上不可,三藩之势日渐强大,今平南王乞休,乃是受其子所迫,意在袭爵,而非荣养。圣上欲要其撤藩,不仅让其父子难遂心意,还会引起其他二藩的猜疑。奴才以为,此非上策。”
“用不着猜疑,朕的意思原本就是要撤三藩。朕记得平西王和镇南王也曾上过乞休的奏本,因部议未决,搁置下来,此番索性一并议撤了事。”
“圣上不可。奴才以为图大人所言有理。”索额图本来控背躬身站在黄案前,这时退后一步与图海并排跪着,奏道:“三藩势力强大,坐镇一方多年,自成羽翼。如今贸然撤藩,一个不慎,恐激起反心。”
“奴才以为不然。二位大人所虑是实,但三藩之毒愈深,愈应尽早剪除,以免养疽为患。”明珠也出班跪奏。
至此,众大人纷纷出班,分成两派,一派赞成索额图、图海意见,一派赞成明珠意见,各呈其辞,朝堂之上乱成一片。康熙见此,板下面孔,摆手道:“今日到此,撤藩之事朕心里有数,交由吏部兵部先议罢。”

众人散朝后,张英等几位起居注官可没得休息。刚交午初,即有一位养心殿的小苏拉太监来传张英过去。张英来到养心殿,康熙正坐在明间的须弥坐上,拿着一本《资治通鉴》发呆。见张英进来叩头,便指着下面的一张书案让坐下。张英不敢,起身站在一旁。康熙道:“那可是你起居注官该坐的位置。”
张英一看,果然书案上摆着笔墨纸砚,知是让他记录用的。便小心翼翼地挪过去坐下。
康熙指着手上的书,对张英道:“今天上朝,朕一生气,竟没去懋勤殿听你讲经,不如现时你给朕讲讲《通鉴》罢。你说这汉文帝削藩是该也不该?”
张英心知皇上还在为早朝时的事伤脑筋,忙起立答道:“文帝时,济北王刘兴和淮南王刘长相继谋反。时有吴、楚、燕、赵、齐等大诸侯王国,势力日强,成为朝廷的心腹大患。对于这些藩王,当时有两派主张,一派以贾谊为首,主张‘众建诸侯’‘以少其力’。另一派以晁错为首,主张‘削藩’,也就是直接削夺诸侯王的封土,以加强中央集权。”
这段史实康熙读过《汉书》,早已知道,他要听的可不是重新讲解历史,而是对当朝藩王问题的建议,但张英不敢妄测圣意,只好就事论事。康熙知道这些汉大臣都是讲究深藏不露,察言观色,遂道:“依卿之见,贾晁二人,谁的主张更好呢?”
“臣不敢妄评历史,只是从史实来看,文帝采纳了贾谊之策,将淮南王的土地一分为三,封给了刘长的三个儿子。又将齐国一分为六。但他的‘众建诸侯’之策也未彻底施行,继齐国一分为六后,吴王的势力便强大起来。后来景帝即位,重用晁错,决定‘削藩’。当时吴王开山铸钱,煮海制盐,又广招人才,叛乱之心已是昭然若揭,所以朝廷的削藩令一到,他就联络各诸侯王,一齐反了,这就是历史上的‘七国之乱’。”


张英这段话,仍然说的是历史事实,并未与当朝联系,康熙只好再说:“以卿之见,如不削藩,吴王会不会反?”
“臣以为,吴王刘濞自幼跟着高祖打天下,战功赫赫,居功自傲之心肯定有的。据史书记载,刘濞面带煞气,有谋反之相。当时高祖就告诫过他:有术士言,五十年后东南反,不会是尔罢,尔同为刘姓,为汉室江山计,当不会反。”
“那刘濞为什么还会反呢?”
“恐是天性。虽同为汉室,但江山终是景帝坐了,而不是他吴王。吴郡富庶之地,若无反叛之心,其竟可颐养天年,何必招降纳叛,开山铸钱,煮海制盐。”
“朕听说平西王也在开山铸钱,煮海制盐,招降纳叛啦!”
至此,张英哪能不听出康熙的意思,遂说道:“臣以为,平西王势力越来越大,不仅开山铸钱,煮海制盐,收编叛军,重用降将,他的西选官员亦愈来愈多,若不加以节制,日后……。”
“你说平西王有没有反相。”
“臣不敢妄言。”
“此间没有外人,只你我君臣。尔当忠心对朕,无论说出什么大逆不道之言,朕都恕你无罪。”
张英闻听此言,赶紧跪下叩头:“圣上此言,臣如何敢当,惟肝脑涂地,竭尽所言。”张英横下一条心,徐徐奏道:“臣没见过平西王,然据臣猜测,平西王有反相是不言自明的,当年他反了前明归顺我大清,其实也不是开初的意思,若不是为了陈园园,说不定他早已降闯贼了。
“既已反了明朝,该不会再反我大清了。”
“这很难说,所谓忠孝节义,都是一以贯之的,一个对前朝不忠的人,未必就会忠于当朝;一个对父母不孝的人,很难对其它长辈孝敬。这节字更是如此,一个女人本是干净清洁的,然一旦失节一次,心下便没有了贞洁二字,所以妓院里买来的良家妇女,开始怎样誓死不从,只须被人强迫一次,以后就会从容接客,盖因其廉耻之心已失。臣子失节,当同此理。”
“如此看来,在你们汉人中,对平西王归顺我朝是颇有微词喽。”
饶是张英作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闻听此言,还是不由自主地浑身一抖,真正感到了天威不测,伴君如伴虎:“臣该死,臣不是这个意思,臣是就事论事,就理说理。”
“朕也不是这个意思,朕也是就事论事。对于失节之臣,不仅你们汉人看他不起,我们满人也看他不起,朕自也看他不起。若世间臣子都像他吴三桂,一旦国家遇险,还不都降了别人。朕是在想,平西王年初就已上书请求撤藩,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三藩乃是朕的心病,迟早要撤,可是一旦撤藩,平西王会不会又像当年一样,再生反意呢?一旦反了,汉人会不会一呼百应呢?”


康熙终于道出了心中的症结,他何尝惧怕平西王他们,怕的是汉人一呼百应。见皇上如此地与自己推心置腹,张英打心底感动了,便不再有顾虑,诚心地说道:“皇上圣明!今国事平安,边陲平靖,三藩耗资糜费,岁需二千万两,所谓天下财赋半耗于三藩,国力为之乏匮。且重兵在握,终是隐患!纵观历史,再观三藩为人,恐怕终究难能与朝廷同心,是撤亦反,不撤亦反。既如此,则迟撤不如早撤。说到一呼百应,以臣愚见,恐怕未必,我朝定鼎以来,国家安泰,民阜物丰,崇文重教,尊孔尚礼,人心向化,上下臣服。江山无姓,惟有德者居之。况我汉人,一贯乐于安邦治国,不愿砍伐征战。百姓刚刚安居乐业,人心思定。何况那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三藩一旦起反,必不得人心。即是汉朝吴王起反,一时造成七国之乱,然终是乌合之众,不得民心,不出半年,便被平息,不久便出现了历史上的文景盛世。反而是前明的建文帝,在削藩问题上患得患失、优柔寡断,以至错过时机,让燕王长成羽翼,谋反成功了。”
康熙听得仔细,不时地微微点头。

翌日早朝后,康熙来到懋勤殿,正要与张英说些什么。索额图、明珠联袂而来,报知吏、兵二部部议结果:先撤耿、尚二藩,对于吴藩,宜暂缓,待耿、尚二藩撤后伺机再定。康熙闻言,悖然大怒。把索额图、明珠骂了个狗血喷头:“撤三藩是朕的既定的国策,只不过让二部会议如何办理罢了。尔等是如何传的旨,难道朕的旨意也容得尔等随意更改吗?”
索额图被骂得唯唯喏喏,明珠是有苦难言,二部会议时,索额图并未把康熙撤藩的决心解说清楚,只是让众议撤藩之事,至使众人七言八语,有赞成尽撤三藩的,有不赞成撤藩的,更多的人是怕撤藩会激怒吴三桂,导致兵变。两部会议的最后结果,虽然撤藩派占大多数,但还是保守行事,先撤二藩,去吴三桂羽翼,然后徐徐图之。明珠有心把圣上的意思明确告诉众人,可是索额图是大学士,自己只是个尚书,品级不如他,何况二部之中,索额图的亲信不少,自已公然与他拆台,恐与自己不利,也于事无补。此时康熙责骂,他只好忍气吞声,狠狠瞪索额图一眼,心里骂一声:老匹夫!
康熙看在眼里,知道他二人素有不和,也猜出几分意思:索额图自己害怕撤藩会使吴三桂激变,昨日力谏不成,所以借助部议来阻止此事。但他岂是懦弱天子,岂能受王公大臣挟制,厉声道:“朕意已决,尔等不必再议,张英听旨。”
“臣在。”张英赶紧跪下。
“着张英立即起草撤藩诏书。”
“遵旨。”
“索额图听旨。”
“奴才在。”索额图本就跪着奏事,此时再次叩首。
“着索额图立即会同吏部,选派天使,速速动身,前往云、粤、闽三地宣诏,并传旨三地督抚,会同天使办理各藩撤兵起行诸事。”
“遵旨。”
云南昆明平西王府议事厅,只见吴三桂面如生铁,居中坐在高高的蒙着华南虎皮的紫檀交椅上,两边已按文武顺序坐了不少将佐谋士。首席谋士倪正中来到自己惯常做的位置上坐定。一时人已来齐,众人见王爷脸色不善,俱不敢开口,偌大殿宇,寂静得各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半晌,还是倪正中打破了沉默:“王爷,究竟发生了何事?”
吴三桂“砰”地一声猛击书案,吼道:“朝庭真的要撤藩!”
众人“哇”地一下全乱开了。原来,平西王的儿子额附吴应熊从京城送来了加急快报,将康熙决定撤藩,钦差不日前往云南宣诏之事讲得清楚明白。康熙要动真格的了。这其实早已是意料中的事,但一旦被证实,还是让吴三桂恼羞成怒。手下众将更是怒火冲天。
正乱着,倪正中从座中站起,走到大厅中央,冷声道:“现在不是乱嚷乱叫的时候。王爷,您真的打算撤藩?”
吴三桂心乱如麻:“不撤又待如何?”
倪正中见众人气势,知道对撤藩都心有不甘,遂趁机道:“诸位都是王爷手下爱将,跟着王爷出生入死的,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若听听诸位的意见,王爷再作决定。”
“也好,老夫已经老了,早已上表朝廷,想回去荣养,但撤藩是关乎云南数十万官兵的大事,很该听听大家的意见。”
立刻就有大将军马宝出班跪下,对着吴三桂奏道:“王爷为大清立下汗马功劳,如今却落个鸟尽弓藏的结局,我等跟着王爷出生入死,恐怕也逃不脱兔死狗烹的下场。王爷,小的们惟您马首是瞻,什么朝廷,什么康熙,我马宝眼中只有王爷。王爷,您要当机立断啊!”
马宝此言一出,座下众人纷纷高叫:“王爷,您可要想清楚啊!”
这时,又有一员猛将走出坐来,乃是平西王的女婿,大将军胡国柱,他站在大厅中一挥手:“你们这样乱叫乱嚷有什么用,难道要逼着王爷说话嘛!这话我说了,王爷,咱反了罢!”
“对!反了!反了!反了罢!”
见众人群情激昂,吴三桂忽然叹息一声:“唉!既知今日,何必当初。本王深悔当年打开山海关,竟是引狼入室啊!”
倪正中见火候已到,便上前奏道:“王爷不必太过自责,当年王爷的意思本是要借清兵之力搅灭闯贼,保我大明江山的,谁知鞑子狼子野心,趁机做了龙庭,薙发圈地,役我汉人。王爷本是大明旧臣,何不借此良机昭示天下,起兵北上,讨贼复国呢?”
“众位爱将,本王对大明一直心怀愧疚,若能帮着大明复国,死也瞑目了。但不知众位爱将的意思。”
众人都道:“誓死追随王爷。”

于是计议起事细节。
倪正中道:“王爷,云南巡抚朱国治是康熙派来的一条狗。在苏州知府任上,借江南哭庙案杀了一百多人,连大才子金圣叹都杀了,乃汉族士子的眼中盯,肉中剌,咱们起事时就杀他祭旗。”
吴三桂道:“好!”
这里计议已定,立即派出人马,前往福建、广州,联络耿、尚二藩一同起事。
数日之后,朝廷的天使已经到了云南,乃是大将军折而肯、翰林学士傅达礼,吴三桂敞开大门,朝服官戴,率众接旨。礼炮响过,天使折而肯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平西亲王吴三桂乃我朝开国勋臣,功高盖世。镇守边陲,勤劳王事,追讨逆贼,抚定蛮夷。为彰其功,世宗皇帝封为平西王,自朕即位,晋封亲王。念其一生戎马,且今边关平靖,特准其奏,着平西王以亲王衔回辽东荣养,其眷属一并迁往辽东。属下将士,俱有辛绩,各升职一级听用。钦此。
“臣等领旨谢恩!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吴三桂率部将恭恭敬敬地磕头接旨。然后将折而肯、傅达礼延进大厅,对二人道:“二位天使请稍坐,圣上如此体恤本王,本王有件礼物要献给圣上。”
转眼间众部将都随吴三桂步入后堂,大厅里只剩下折、傅二人。
折而肯和傅达礼临来平西王府之前与巡抚朱国治商议,怕吴三桂不肯接旨,心里惴惴,此刻见平西王如此按礼行事,没有半句题外话,顺利接下圣旨,便放下心来。
平西王的议事大厅,高敞宽大。八根落地大柱,漆得猩红,正中间的亲王宝座安置在高高的丹陛上。宝座前面摆着一张雕花大案,宝座上铺设着一张金黄斑黑的老虎皮……二人观赏一回,却还不见吴三桂出来。
正焦燥间,忽然又听到礼炮声响起,两人诧异:又来了什么贵人?
却见后堂里走出一位前明的大帅,大殿外走进一队前明的文武官吏。两人顿时糊涂,以为身在梦中。可是不容他们多加思索,便被人掀翻在地。
那大帅巍然坐到王坐上,一声断喝:“马宝,将礼物献上!”
“遵命!”就见一位明朝将军端着一个盖着红绸的托盘,走上丹陛,把托盘安放在他面前的大案上。
那大帅“哈…哈…哈…哈…”一阵大笑,直把两位钦差笑得毛骨悚然,这时两人已回过神来,看清那座上大帅即是平西王吴三桂。
吴三桂在笑声中猛地拉开盖在托盘上的红绸:“二位天使请看,这就是本帅献给康熙的礼物。”
折而肯和傅达礼一看那盘中之物,立时被惊得瞠目结舌,原来那盘中之物,乃是一颗人头。再一细看,竟是云南巡抚、适才还来驿站和自己说话的朱国治的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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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9-16 08:59:24 | 显示全部楼层

乾隆二十年三月二十四日,八十四高龄的张廷玉在家乡桐城阖然而逝。逝世之后,謚“文和”,配享太庙

[color=red]大清朝,唯一配享太庙的汉族官员。。。。。。。[/col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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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9-15 12:08:46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以前在网上没有搜索到全部内容
不然就可以弄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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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9-13 14:59:24 | 显示全部楼层
强!!!!!!!!

不过been能不能弄个《父子宰相》来看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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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9-11 01:30:20 | 显示全部楼层
吴三桂接到二藩密信,得知靖南王耿继茂已死去,其子耿精忠袭爵,见三桂起事后,汉人欢呼雀跃,便在福建响应;平南王尚可喜被其子尚之信所迫,亦准备在广东起事,得意非凡。此时,往日的议事大厅已排布成作战指挥所,厅外高高竖起两面大旗,一面绣着斗大的“周”字,一面绣着“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吴”,厅内正中是一幅作战沙盘地图。
到底是挥师北上,直捣紫禁城,还是先向周边扩大势力,以图缓进。吴三桂一时拿不定主意。一日与马宝、夏国相围着地图,请出一只跟随他南征北战三十多年的灵龟,烧香祝祷后,将灵龟放在沙盘中的云南位置,看它如何爬行。这只灵龟乃是一位异人所赠,以往作战前,三桂将灵龟放在地图上,根据它爬行的线路制定作战方案,常常取胜。所以三桂战功赫赫,不能不说有灵龟的一份功劳。这次它看那灵龟,却不似先前灵活,在原地呆了半天也不动弹,想是多年未在地图上行走,已经不熟悉了。马宝等得急燥,用手指在灵龟背上敲了敲,嘴里催促:“快走!”那灵龟才不情不愿的向贵州、湖南爬去,爬到长江边上,又掉转头来,往回爬,爬回云南,伏在那里不动。马宝气不过,再去驱赶,灵龟又往四川、陕西爬去,爬来爬去,总在这一带转悠,马宝说这乌龟怕水,索性将灵龟拎过长江,驱它爬行,灵龟却回过头来,爬过长江,又往云南来了。几次三番,灵龟总也不往江北去,三桂长叹一声:“看来不宜冒进,马宝你负责往东攻打黔湘,夏国相负责北攻川陕,咱们先把这南中国搅混了水再说。”
北京紫禁城里,吴三桂反叛的消息很快传来,主战、主和派少不了又是好一番争执。康熙将他们一个个骂得狗血喷头。他一方面让康亲王杰书率领大军前往征剿,一方面让张英起草《讨逆贼吴三桂诏》,刊布各地,以彰吴贼十恶不赦之罪。张英果然好文笔,一篇千字文的讨贼诏书就将吴三桂的罪恶写得入木三分、淋漓尽致。

平定三藩之战打了五年,吴三桂的兵力始终也没有越过长江,他曾经异想天开的要求与康熙划江而治,直把康熙气得七窍生烟。至此人们才看清了他实是打着反清复明的幌子,行自己做皇帝之实。当初响应他的汉族军民,纷纷陆续倒戈。耿、尚二藩见吴贼已无出路,便归降朝廷。吴三桂最终被康熙逼回了云、贵一带,眼见自己作一世皇帝的美梦就要破灭,便匆匆忙忙在湖南衡阳登基,定国号为周,年号昭武,做了那大周的开国之君。即位那天,还未等他坐上龙椅,先就不知从那儿跑来一条野狗,大模大样地蹲在他的“御座”上。待到他祭告天地之时,忽然一阵狂风大雨,把祭坛冲了个乱七八糟。那“金銮殿”上的琉璃瓦也是假的,原来他“登基”仓促,来不及将屋上青瓦换成象征王权的黄色琉璃瓦,只好用黄色灰粉将屋瓦刷成明黄色,大雨一冲,灰粉便淋淋漓漓淌得到处都是。吴三桂心知不祥,犹自挣扎着在昏天黑地、狂风暴雨中登上“御座”,一屁股坐上去,心里一激动,竟嗝了一声,从此嗝声不断,直至无法咽食,不几天,便死在那狼藉不堪的“金銮殿”上。

康熙十七年除夕,因为平定三藩,北京城平添喜气。张英站在檐下,看着满城灯火,想着三藩已去,国泰民安的日子已然来到,由不得心里感慨。心念一动,随口吟出:“除夕月无光,点数盏明灯,替乾坤生色”。下联却再也想不出来了,便对正在一旁与弟弟廷玉、妹妹令仪玩耍的长子廷瓒道:“瓒儿,你来对下联。”
廷瓒也才十六、七岁,与弟妹们玩得心性大发,没听清父亲刚才的联句,听见叫自己,遂回到父亲身边,问:“父亲,对什么联。”
张英便将适才吟出的上联重述了一遍,廷瓒蹙眉思索,一时应对不上。谁也没在意那小廷玉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哥哥跑过来,忽然神武门那边传出咚咚几声更鼓,接着皇宫内外,鞭炮声象开了锅了一样,四处轰鸣起来。原来已交子时,四处放起辞旧迎新的开门鞭炮。众人正待回屋,却不料那小廷玉煞有介事地对廷瓒说:“大哥,我替你对出下联了。”
众人原已忘了刚才之事,只有廷瓒仍在思考,听了廷玉的话,便问:“怎么对的。”
廷玉上前一步,一本正经地回答:“新春雷未发,击几声堂鼓,代天地扬威!”
“好!”廷瓒惊喜地赞道。张英也听见了,没想到这七、八岁孩童竟对出如此有气势的下联,心里不由一怔:此子大非凡器。

翌日,乃是已未年大年初一。
早饭后,宫里太监传旨:皇上要在乾清宫大宴群臣,着张英早点进宫准备。张英哪敢迟疑,即刻脱下便服,将朝服官靴换上。
来到乾清宫,只见康熙正站在丹陛之上,双手背在身后,悠闲地看着众太监摆放桌椅。大殿中两边相对排了四排条案,每张案后是两张椅子。看见张英嗑头觐见,康熙道:“敦复免礼,过来帮朕看看,这样摆放行不行。”
张英趋步上了丹陛,站在康熙身边,数了一数,每排十二张案子,一共四十八张条案,九十六张椅子。遂问康熙道:“不知圣上都请了谁?”康熙道:“没有外人,就是咱们君臣,部院九卿。”张英道:“那足够了。”
康熙退后几步,坐到那宽大的须弥坐上,不似平日早朝时那般正襟危坐,而是舒服地仰靠在上面,对张英道:“这几年为了三藩的事,群臣都跟着朕忙昏了头,今吴贼已死,耿、尚已降,叛军之势已十去八九,不足为虑啦!朕今日要与群臣吃个太平宴。敦复,你跟着朕一年忙到头,今日大年初一还不能歇着,得把朕这个太平宴好好记下来。”
说话间,群臣已陆陆续续结伴而来,纷纷与皇上见礼。皇上赐坐,众人遂按官职大小叙坐。
一时,群臣坐定,康熙道:“今日元旦,朕因扫平三藩,国事宁靖,心中高兴,要与众位臣工吃个太平宴。今日不议国政,只谈趣闻。咱们君臣吃个开开心心,谈个欢天喜地可好?”

“皇上圣明!”
“国事平靖,天下太平。正该有此喜庆!”众人答道。
康熙见菜已上齐,遂命群臣各自斟上酒来,道:“今天是大好日子,众位臣工不可太过拘谨。都说说,昨夜除夕,是怎么过的。”
虽是康熙说过是太平宴,让众人不必拘泥,但毕竟君臣体统,谁敢造次?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肯先说。
康熙举杯对在身旁准备记录的张英道:“张爱卿,你说说,你家昨晚上是怎么过的除夕。”
张英虽然几年来与康熙朝夕相处,早已不再拘谨,但当着百官的面被皇上点名,心中仍有些惴惴,赶紧双手举杯,道:“回皇上话,微臣昨夜与家人共度除夕,吃了一顿丰盛的年夜饭。然后与小儿逗趣,考校学问,互背了一阵《千字文》、《幼学》和《论语》。然后就在院子里看灯火。”
众人都觉有趣,想张英是经世大儒,却与小孩子互背起蒙窗课,似也是童心未泯。康熙也饶有兴趣,问道:“朕记得你家公子不是已过了顺天府乡试,是个举人了,还背《幼学》、《千字文》?”
张英答道:“那是长子廷瓒,过了年已经一十八岁,去年已经中举,今年就要参加会试了。昨天考校的乃是次子廷玉,过了年已经八岁了,去年春上刚入学。想起来也是有趣,微臣还与小犬对了一副很有趣的对联哩。”
康熙大感兴趣,问道:“是怎样的对联,说出来听听。”
张英道:“臣昨晚在院中观赏焰火,当见夜空漆黑,而烟花四射,照出人间欢乐景象,尤其看见皇宫这边,灯火通明,把天空映得红亮,便口出一联,原是要廷瓒来对的,谁知廷瓒尚未对出,倒给那小廷玉对出来了。我出的上联是:‘除夕月无光,点数盏明灯,替乾坤生色’。”
众人都不禁叫道:“好!张大人这上联出得好,圣上宵旰勤政,皇宫里明灯闪烁,可不是替乾坤生色嘛!这下联可难对得紧。”在座诸人都是康熙朝中文臣,其中不乏饱读诗书者,一时暗下里思忖。康熙本人也素喜吟诗作对,想了想,急切间未得佳句,便问道:“你那小儿廷玉是如何对的。”
张大人道:“谁也没在意他,他竟对了一句:‘新春雷未发,击几声堂鼓,代天地扬威。’可不还算工整嘛。”
“岂止工整,真个是对得好。”众人是打心眼里称赞。
也有人暗里嘀,心存狐疑:七、八岁的孩子能对出如此的对联?还不是你大人自己编的,拿出来哗众取宠,讨皇上欢心。
康熙笑道:“好!好!好!张大人,你这小儿不同凡响,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志向,长大了怕是还要胜过乃父。几时带进宫来,让朕瞧瞧,朕也与他互背一番《三字经》、《千字文》什么的。”
张英赶紧拱手道:“谢圣上金口,但愿小儿长大后,能有福侍候皇上。”

康熙二十一年,张英奉旨回乡葬父,并将家小带回桐城。在城西南的阳和里兴建了被后人称作“宰相府”的宅院——五亩园。并延请名师,教张廷玉、张庭璐等一班子侄读书。园圃悠闲,山水情趣,天伦之乐,让张英心情格外舒畅。他真的希望皇上忘了他,就此寄身林下,但康熙怎会忘了他哩,二十三年五月,就在他乐不思归的时候,圣旨下来,着他即刻进京。起程日期已经择定,这几日,张英在书房夜夜熬更点蜡,检查子侄们的窗课,又亲刻了好几枚图章。临行前夜,他将廷玉、廷璐和侄儿廷珩、廷璇、廷琛等叫到书房,教导众人:“我明日就要回京,再不能日昔督促关心你们,现有四句话送给你们,要切切牢记:‘读书者不贱,守田者不饥,积德者不倾,择交者不败’。这既是我的临行赠言,也算是我给你们立的家训罢。”说毕,饱蘸狼豪,将四句话写成条幅,廷玉代众人接过,放到一边晾干。
接下来张英又拿过众人的窗课本子,说:“首先说读书者不贱。这并不是单指功名一途,所谓人不学,不知礼。虽是寒苦之人,但能读书为文,必能养成高尚品格,使人钦敬。当然,功名一途,也是你们兄弟必定的道路。你们兄弟出身世家,虽称不上锦衣玉食,然也衣食无忧,这是仰仗祖宗的福德,你们要惜福爱身。既是学生,就要在学业上用心。
接着又详细地解说了“守田者不饥”、“积德者不倾”、“泽交者不败”的意思。既严颜厉色又语重心长。说罢,张英将桌上图章一一递给廷玉,众人传看,一枚刻着:“保家莫如择友,求名莫如读书。”一枚刻着:“立品、读书、养身、择友。”最后一枚,刻的是:“马吊淫巧,众恶之门;纸牌入手,非吾子孙。”
至此,张英训示众人,已近一个时辰,方才和言霭色,遣散他们。
廷玉捧着图章,众人捧着条幅,告退出去。这里张英又墨书一横一竖两张条幅,来到廷玉书房。廷玉见了父亲,立即起立。接过条幅,恭恭敬敬放到大书案上。只见横幅写着“惟肃乃雍”四个大字,竖幅写着三行中楷:“戒嬉戏,慎威仪;谨言语,温经书;精举业,学楷字;谨起居,慎寒暑;节用度,谢酬应;省宴集,寡交游。”
张英指着条幅说:“为父专为你书此条幅。‘惟肃乃雍’是厚德载物之象,惟有端方肃穆,才能和顺安祥。人之品行,需得从幼年时培养,为父不在身边,万事要听母亲的。你母亲是个大贤大德之人,有她教导你,为父没有不放心的。其他需戒慎的,也都写在这十二目里。”
廷玉自小在父亲跟前长大,十几年来,还未曾离开过父亲一日。今日父亲又如此殷殷告诫自己许多话,显是对自己爱之深了。想到父亲明天就要返京,而此番自己并不随去,再不能日日给父亲请安,时时听父亲教诲了,不觉心中酸楚,眼中看看就要滴下泪来,又恐父亲伤怀,强自忍着,口中道:“父亲教诲,儿子谨记在心。父亲在朝,勤劳王事,还要多多保重身体。”

康熙十二年,借助西藏势力,噶尔丹发动兵变,将所有兄弟尽数屠逐,又杀死其侄阿拉布坦,自立为准噶尔汗。
这噶尔丹可非一般人物。他一掌权,就四处扩张,先是派人出使俄罗斯,与沙皇修好,意欲借助其势力吞并整个蒙古。继尔又利用与西藏达赖喇嘛的关系,杀死和硕特部首领,占其领地,兼并了青海等地,接着又吞并土尔扈特和杜尔伯特部,将厄鲁特蒙古统一掌握在自己手中。
康熙二十九年六月,噶尔丹忽率数万精兵向内蒙进犯。一路烧杀抢掠,直逼京师。
清朝此时已内安外定,民富国强,岂能容噶尔丹如此气焰嚣张。当下康熙召集群臣,决定亲征大漠,一举荡平噶尔丹,以绝西北之患。当下点起两支军队:一路封裕亲王福全为抚远大将军,带同皇长子胤褆率部出古北口;一路封恭亲王常宁为安北大将军,带同简亲王雅布率部出喜峰口。本待要亲临战地指挥,怎奈刚出关口便感了时疫,被众臣工劝住,就地扎帐。
不日,战报传来,恭亲王初战失利,在喜峰口外被噶尔丹杀回。噶尔丹前锋已达乌兰布通,距京师只有七百里地了。康熙急调裕亲王大军往乌兰布通,与噶尔丹部对垒。两军以河为界,噶尔丹用骆驼筑起驼城,所谓驼城,是将骆驼四足捆住,令其卧地,背上加盖箱笼等物,再以毡幕蒙上,士兵躲在城后躲箭。此是噶尔丹攻打蒙古诸部的一惯伎俩,自谓战无不胜。谁知清兵则用火炮架在阵前,那驼城挡得住飞箭流矢,如何敌得了威猛的火器。片刻功夫,即攻破驼城。清军兵分两路,一路步兵正面冲入驼城,一路骑兵绕道侧翼进攻。
噶尔丹却是狡猾,见大势已去,边派军中喇嘛去裕亲王帐下乞降。裕亲王不知是计,飞报康熙,康熙急令“速急进兵,毋中他缓兵之计”。这里裕亲王赶紧发兵追赶,哪里还追得上。噶尔丹已趁夜逃走。
这一仗,噶尔丹数万人马进犯,最后只落下数千残兵败将。退回厄鲁特之后,只好派使者前来修和。
清兵大获全胜,各各论功行赏,那阵亡将士更是厚加抚恤不提。
且说这噶尔丹在乌兰布通为清军大败之后,表面上俯首认罪,其实觊觎之心不死。康熙如何不知。他一方面安抚蒙古各部,另一方面加紧军备,以便与噶尔丹适时开战,夺回漠北大片土地。
那噶尔丹果然贼心不死,经过几年恢复之后,又率军来犯。康熙再次决定亲征漠北,一定要将噶尔丹这个掠夺成性的大漠鸱枭除去。
三十五年正月,刚刚过完上元节,康熙就下诏太子监国,又亲定了六部随驾人员和留守人员,张英和廷瓒父子皆在随行之列。
御驾起行的日期定在二月三十日。
接下来礼部就忙开了。先是安排皇帝亲自祭告天坛、太庙以及太岁、道路、炮、火诸神等。接下来便是布置出征仪仗和阅兵仪式。

三十日这天,午门外广场上军阵林立。火炮营、骑兵营、步兵营三大方阵分列东、西、南三面。寒风凛凛,战旗猎猎,方阵中的将士如铜浇铁铸一般纹丝不动。索额图陪着太子胤礽领着留京的王公大臣、六部九卿等分列在掖门两边,等着为圣驾送行。正阳门外,万头蚕动,那是京师百姓箪食壶浆为王师壮行。
钟楼上的钟声刚交午时,午门的三扇正门和左右掖门同时开启,几声礼炮过后,一队骑驾卤簿从正门逶迤而出。康熙皇帝身着甲胄,在侍卫大臣的簇拥下纵马而来,后面紧跟着随驾西征的部院大臣。这时五凤楼上钟鼓齐鸣,卤簿乐、导迎乐依次奏响。乐声里,胤礽带着王公大臣们齐刷刷跪下,口中山呼万岁。那方阵中的数万将士也齐声高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里,康熙勒马巡过四周,祭罢旗、纛。这才率部出正阳门,直奔郊外行营。沿途百姓拥挤道旁,山呼万岁声此起彼伏。
按说这行军打战,是兵部、户部的事,康熙要带着张英作甚?原来沿途还要与蒙古各部打交道,天朝上国的许多朝觐礼仪是不能错的,这就是礼部的事了。而那廷瓒是天子身边的起居注官,哪一日不要随在身边,记录起居,传谕命令,天子的一言一行都要记录在案。何况御驾亲征,如此大事,将来还不要大书特书,这些笔墨、史料,哪一项少得了张氏父子呢?
四月十四日,大军抵达察罕七罗,此是当年明成祖率兵出塞,追打鞑靼、瓦刺部之处。康熙便命部队继续前进,自己带领随行大臣们来寻明成祖勒石处。果在克鲁伦河边的一座山峰上,立着一块白色巨石,上刻:“禽胡山灵济泉”六个大字。胡山为瓦刺部首领,灵济泉即是察罕七罗。
康熙见张英勒马站在自己身边,这位温文尔雅的儒臣,此时身穿皮裘,头戴毡帽,清癯的面庞都藏在帽边的狐裘里,显得颇有些憔悴。想他已是望六之人,又自幼生活在风轻水润的南方,这样的漠北风寒,劳苦远征,真有点令人于心不忍。便道:“张爱卿,这塞外风霜,还受得了吗?”
张英道:“圣上万金之躯,都不言累,臣有何受不得的。”
康熙点头,道:“朕受命于天,总要做几件对得起天地的大事。这是当年明成祖到过的地方。你说说朕之亲征与当年永乐北伐有何不同。”
张英道:“臣是文臣,不懂军事。然成祖当年是孤军深入,四周皆敌。今蒙古地方悉为我大清领土,诸藩效忠圣上。此地利人和,不可同日而语。”
“是啊。还有一条,永乐当年带的是汉人步卒,朕今带的都是八旗骑士。以永乐当年都能禽获胡山,朕何愁不能剿灭噶尔丹呢?”康熙说罢,顿了顿,又道:“朕不惜带着你来这绝漠受苦,知道是为什么吗?”
“御驾亲征,臣能随行,是臣的荣耀。臣作为礼部主事,这一路之上,漠北蒙古的风土人情,礼仪教化,都是该当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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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9-11 01:30:52 | 显示全部楼层
“对,此是一条,还有一条,朕决定亲征,就是要一举剿灭噶尔丹,永绝蒙古之患。此后你要为朕编撰一部《平定漠北方略》,将朕会盟多伦,安抚诸藩,剿灭噶尔丹,平定大西北的军政大略悉数表明,以传诸后人。”
“圣上亲征,平定漠北,乃是千秋伟业。自然要载于史册,彪炳后世。臣谢圣上委此重任,此行定当详记军政要事,细察风土民情,决不辜负圣恩。”
两人说着,见众大臣已围拢过来,都在指点议论那块白石。明珠也趋上前来,指着那块白石道:“当年明成祖到此,勒石为铭。今我主到此,焉能不记?”
康熙其实正有此意,这就是明珠的聪明处,总能揣摩出天心圣意,也是康熙始终恩待明珠的原因。当下只听康熙道:“好啊,这事就交给你了。”
“奴才领旨,只是这勒石刻碑之事奴才办得,那铭文文字书法,奴才却是不能。还要请张大人帮忙才是。”
“行,就着张大人同办罢。”
“臣领旨。臣意还是圣上亲制铭文为是。吾皇文韬武略,必要御制诗文,洋洋洒洒,以记今日征讨盛事。若如成祖一样,刻上干巴巴一句话,就没什么意思了。”张英道。
“行。待朕晚间扎营后慢慢想来。”
当晚大军行至科图地方扎营,这科图乃是内蒙古边哨最后一站。此外就是被噶尔丹侵占的外蒙土地了。战场即将在哪里铺开。

当下由张英凝神楷书,交明珠与科图地方联系,寻石勒碑。

再说那在大漠驰骋纵横不可一世的噶尔丹,却是个银样蜡枪头。这里康熙尚在帐中与群臣计议战略,他那里接到战报,说是康熙亲帅大军,已经到达克鲁伦河南岸。起初不信,待登上山峰一看,那清军幕帐沿河驻扎,绵延数里,其中一顶黄色大帐,羽林卫士环立四周,不是康熙还能是谁。顿时吓得屁滚尿流,竟然不等战书下到,就弃营拔寨,怆惶而逃。
康熙真是想不到此枭如此无用,一面领军越过克鲁伦河追赶,一面命东路大军往西路接应。
噶尔丹一路往西溃逃,恰遇费扬古的西路大军迎头一击。后面追兵又到,这一战,直杀得噶尔丹军丢盔弃甲,死伤无数。康熙见其已溃不成军,又传来伊犁老营噶尔丹之侄策妄阿拉布坦反叛自立之讯,这一下噶尔丹竟成了丧家之犬,无家可归了。遂起了一念之仁,一面派人下书噶尔丹招降,一面班师还朝。
不久,就有了噶尔丹走投无路,在大漠自杀身亡的奏报,漠北一带二十余年的动荡岁月宣告结束。康熙满心喜悦。事后,由张英主持编纂的《平定漠北方略》,也将他的军事思想和外交策略尽数记载下来。

康熙三十九年三月,张廷玉和来自全国各地的士子们一样,身穿灰布夹袍,脚蹬千层底黑布鞋,手提一只装着文房四宝和饮食用具的小书箱,身背一床簿簿的夹被,走向由礼部主持的会试考场。
这是他经历了死去活来的丧妻之痛后,第一次走出家门。站在北京城略带寒意的春风中,他的灰布夹袍显得那么单簿,他苍白的脸色,颀长的身架更给人一种弱不胜衣之感。
在家中焐了一年,更确切的说是在书房中焐了一年,现在他终于又站在阳光下了,虽然北方的太阳远没有家乡的太阳明媚温暖,但他还是感受到了一丝生命的力量。他此刻要祈求的是顺利通过会试和殿试。为自己,也为已年过花甲、望子成龙的父亲。
往年这时,作为礼部尚书的张英是最忙碌的时候,现在他已升为文华殿大学士,仍兼着礼部尚书之职,按理是要更加忙碌了。但因了廷玉要参加考试,按照清朝科举的回避制度,今年他却特别清闲。凡科考之事,他一概不闻不问。
临考前,他除了叮嘱廷玉不可太过紧张,又讲了一遍韩菼当年参加考试的旧事之外,并未给廷玉太多压力。他主持过多次考试,深知考试的机遇和宿命。多少大才子一生文章锦绣,却科举艰难,就如他的忘年之交戴名世,那是世间公认的才子,行文赋诗立马可待,偏偏一进考场就失利。屡次落第之后,他已心灰意懒。目前他在江浙一带游学,与方苞在一起盘桓。前番张英去信邀他前来参加会试,他回信中大谈雁荡山水,还随信附寄了两篇新作《雁荡记》和《游大龙湫记》,却绝口不提赶考之事,看来他又不打算参加今科考试了。
看着名世的新作,他觉得他的文章已入了化境,这真应了“文章憎命达”的老话。也是啊,你想名世少小年纪就出外授徒养家,走南闯北,经历丰富,满肚子世态人情、佳山秀水,为文注重的是华彩和神韵,他的文章是鲜活灵动的。而考场上做的却是死文章,一招一式都不能出了规矩定格,这种文章对于真正的文章高手来说,实在是无法做得好的。
所以名世的文章越作越好,功名却离他越来越远了。
而廷玉自幼在学中苦读,为文为人都是循规蹈矩惯了的,他只要能够正常发挥,科举是早晚要中的。惟一令张英担心的是珊儿的死给他打击太大,但愿他能够挺过来
廷玉终于挺过来了,四月二十一日发榜,张廷玉高中庚辰科会试第四十八名。这样,廷玉就取得了贡士资格,接下来就要准备参加由圣上亲自主持的殿试了。
廷玉得知自己榜上有名,长长的松了口气,他也知道自己这一年来心智紊乱,怕不能如常应考。如今终于过了关,功名已成定数,所谓参加殿试只是再排一下名次而已。

谁知四月底却因偶感风寒,发起了高烧。张英赶紧让刘诚去请他的布衣好友名医吴友季。吴友季来了之后,一诊脉,脉紧而滑,便长长叹了口气:“没想到二相公体质如此虚弱,定是思念珊儿太多,再加上拼命苦读,心神两亏,肝肾双损,湿热一侵,便得了伤寒。闷热无汗,湿毒侵骨,这么高的热度,一时怕是难以退下来。非得有新鲜红柴胡才好,可这北京城里的药铺用的都是干柴胡根,哪里能找到全株的鲜柴胡呢?”
开过方子,吴友季便匆匆走了,这里照方抓药,按时煎服,廷玉的病却丝毫不见起色。
殿试在即,廷玉一连几天高烧不退,烧到最后,便满嘴糊话,口口声声都是“珊妹”。急得姚夫人天天在佛前烧香祈祷。张英也连连叹息:“唉,玉儿真是命途多舛,此番怕是无法参加殿试了。”
五月初二就是殿试之期了,正当张家人急得手足无措时,初一傍晚吴友季匆匆跑来,手里提着一捆连枝带叶的新鲜柴胡,口中说道:“有救了,有救了。”亲自将柴胡洗尽,切碎,放进药罐里,用炭火煨得滚沸,然后亲自喂廷玉喝下。说来真神,廷玉喝下这碗汤药,就沉沉睡去。
这时吴友季才得闲告诉大家,前天回去后,他就快马赶到乡间,找到一位药农,请他带着自己亲去挖来了新鲜柴胡,而且是这种叶片狭窄的红柴胡。这红柴胡新鲜入药,退热散毒效果尤佳,廷玉这次一定能够度过劫难。
张英和姚夫人自是对吴友季感激不尽。
夜半时分,廷玉终于在父母和吴友季关注的目光中清醒过来。浑身像从水里捞出的一样,大汗淋漓。吴友季这才放心了:汗发出来,病就好了一半。
第二天,廷玉早早起来,他记起了今天是殿试之期。张英看着儿子焦瘦的面庞,虚飘飘的脚步,真不忍心让他再去参加考试,但功名是男儿立身之本,不能功亏一篑啊。便亲自将廷玉送入太和殿。
皇上的銮仪卤簿和御案已在殿内摆列整齐,试卷就放在御案上。那是被关在文华殿内的读卷官们昨晚才拟好,送皇上御览后钦定,又在众监试御史督视下,在内阁大堂中刊刻印制出的。
殿前丹墀下,摆放着一排排试桌,桌上贴有前番会试取中的贡士姓名。这些姓名按名次排列,以便于贡士们拿到试卷后能及时找到自己的座位。
监考的王大臣和御史们此刻都板着面孔肃立在丹墀上,贡士们则战战兢兢立在丹墀之下。鼓楼钟响,晨时正刻,康熙在升平鼓乐中健步入太和殿,丹墀上下的王大臣和应试贡士们立刻呼啦啦跪倒,口中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康熙就在山呼声中坐到他的宝坐上。大学士熊赐履从康熙手中跪接过试卷,一直捧到丹墀之上,交给鸿胪寺卿和光禄寺卿,由他们再一个一个分发给丹墀之下的贡士们。贡士们跪接下试卷,然后按图索骥找到各自的座位,便埋下头来,专心答卷。

皇帝监考实际上只是一种形式,坐了约一柱香功夫,康熙就悄悄退出了太和殿,只留下的銮仪卤簿代表着皇权。
监考的王大臣和御史们则一直站立在丹墀之上,那里对整个考场一目了然。丹墀下的士子们或凝眉苦思,或咬管沉吟,或奋笔疾书。都是久经考场的老手了,又都是稳操胜券的会试贡士们,自然没有谁会交白卷,也没有谁去抄袭作弊。殿试对于士子们来说,其实是最轻松的一场考试,因为只要不出意外,不交白卷,进士出身是笃定了的,只是由皇帝钦定一下名次而已。
然而,对于廷玉来说,这场殿试却是异常的艰难,因为他的身体还在时冷时热,虽不是那种令人脑筋糊涂的高烧,但这种低烧对于已病了多日的他来说,仍令他浑身酸痛,冷汗湿透了内衣。但他心里是清楚的,思路清晰,奋笔疾书,文章流水,只在体力十分不支的时候,才稍稍停歇。
殿试的读卷速度比会试就快多了,因为应试者少哇。三天之后,那些被关在文华殿里的读卷官就将试卷读完,前十名照例送皇上御览。康熙仔细阅卷之后,朱笔钦定名次:一甲三名赐进士及第,二甲七名赐进士出身,其余三甲赐同进士出身。名次既定,立即由内阁中书用满汉两种文字书写金榜,盖上皇帝玉玺,张挂长安门外。接下来就是热热闹闹的琼林赴宴,打马游街,投帖拜师之类。
这一科共取中进士三百零一名,状元姓汪名绎。廷玉取在三甲第一百五十二名。这名次虽不尽如人意,但张英已很满足了。不满足的是廷玉自己,父亲和大哥都是二甲出身,他才是个三甲一百五十二名,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倒是父亲和大哥劝他看开些,毕竟大病初愈,神虚体弱,能够取中就是烧了高香、祖宗庇佑了。
六月初,新科进士们各各定职定位。康熙也从主考官熊赐履处知道了廷玉丧妻以及考试生病的细节,再加上幼年对他形成的良好印象,便不肯放他做外任,选了翰林院庶吉士。
张英知道这是皇上对廷玉的格外关照,心中感激,便对廷玉道:“你今已是朝廷之人,为父送你一字,望日后以此为鉴,好自为之。”
廷玉道:“请父亲开示。”
张英道:“为人臣者,上对天子,下对百姓。所谓‘德施周普,五化均衡’、‘衡者,平也,掌平其政也’。我送你一字即‘衡臣’。衡字还有一说,即玉衡,玉衡为北斗七星之一。也是一种窥天之器,舜典曰‘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你名中有玉,字中有衡,为父当望你为人持衡,为政持衡,做个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百姓的衡臣。”
“父亲教诲,廷玉记下了。”
张廷玉,字衡臣,号砚斋,自此正式在朝中通籍记名,开始了他的官宦生涯。张家父子三人都在宫中进出行走,一时更成了美谈,直令朝中臣工羡慕得掉眼珠子。
且说张英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忽然想起家乡,并不是无缘无由,实在倒是心有灵犀。原来五亩园中还真的出了件大事,注定要惊动他老人家。
五亩园中现在掌家的仍是克倬,粗杂事务由万顺儿一家担承,各房头自立门户,公中事务不多。
且说这五亩园现下在乡人口中已改了名字,人人都称它为‘宰相府’了。虽说张英已官至文华殿大学士,也就是寻常百姓口中的宰相之职,但五亩园仍是二十二年初置时的规模,只不过因廷玉兄弟们长大成家,在园中多建了几所房屋而已。
五亩园初置时,西、南两方都是城墙,靠东是阳和里巷,靠北是一户吴姓大宅。当时一是考虑银两花费,二是因为张英喜欢田园风味,那园子外墙除了东边正门沿巷建了一堵砖墙外,其他三面都是竹篱笆。考虑到行人走路方便,那篱笆墙都筑得离开城墙三尺,北面也离开吴家院墙三尺。
这样,从西成门出入的人,都可以抄直经过张府和吴府的中间夹道,来到阳和里巷。

张府位居县城西南角,当时买下这块地时,是以城墙墙脚、吴氏宅院和阳和里巷为四界的。如此一说,众人都会明白,其实那三面篱笆墙外各三尺道路,都是张府之地。
人们沿着张府的篱笆墙走惯了,谁也没想过走的其实是张家私地。
原来这隔壁吴家乃一富户,在乡下有地有产,在城中有房有业,子弟众多,分布城中经营茶楼酒肆,绸缎布庄。这处宅地乃是老宅,由吴老太爷掌家,也是各房头都有份的祖业。因为长房长孙要娶媳妇,吴家准备再建一进房屋。但院内实在太挤,便撤了南院墙,要将新宅建于此处。
吴家要建新宅,也未与张家知会,便撤了与张家相邻的那道院墙,将墙脚挖到了张家笆篱处。
这篱外三尺本是张家之地,吴家这一砌墙造屋,不仅堵了来往行人通道,其实还越界占用了张家地基。
克倬当即带着万顺上前理论,吴家却说这巷道历来就是吴宅地基,不信有埋在地下的界石为证。
克倬看着刚刚开挖出的地基下,确实摆着一块泥迹斑驳的石砖,上刻吴界二字。便说:“此石起自何处,无人看见,谁能证明不是你吴家从原墙基下取出,又转埋于此的呢?”
吴老太爷道:“张家老爷,话可不能这样说,谁又能证明这石头原本不是埋在此处的呢?难道你能透地三尺,看见他原本埋在别处吗?”
克倬道:“我有地契为证。地契上明明写着北以吴氏院墙为界。”
“那你就要找原来卖地给你的上家了。我听上辈说过这地下埋有界石,早先建院墙时就留下了三尺滴水。所以这界石当在墙外三尺处。这次重新建宅,竟真的挖出了界石,你说这不是物证吗?要怪只能怪上家蒙哄了你。”
克倬回家,与令仪商议:这事只有请官家来断了。
于是,一纸诉状递上了县衙。
钱县令接到诉状,见原告是张家相府,自然不敢怠慢,立即择日升堂,传来了张、吴二家家主。
然而两人各执一词:张家有地契为凭,吴家坚持有界石为证。
钱县令不是糊涂人,立即指出其中破绽:“那吴家,你既说当初就不知这地下界石之说是真是假,这次怎么就敢在张家土地上开挖,而找到了界石呢?”
吴家这次出庭的不是老太爷,而是长房吴大爷,这吴大爷在城中开了一家酒楼,楼中不独经营酒席,还兼带着赌博和堂会,也是世面上有名头的人物。这时便回覆道:“回禀大人,家父正是因为有了对地下界石的怀疑,所以才趁建房之机,挖开证实一下,谁知界石真的埋在那里。有这真凭实据,我吴家才敢大胆撤墙建房啊。谁知冷锅里冒出热豆腐,张家将我们告下了。告下了也不怕,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虽说他家是朝中宰相,我家是平头百姓。但我想钱大人是一方父母,自会秉公而断,为小民作主的。”
他这一说,明明是激钱大人,此事如果断吴家败诉,他就可说钱大人是官官相护,欺负百姓。可张家有地契为凭,又怎能说是告得无理呢?
官司打了半截,输赢尚未最后定论,那吴家果然已散布得满城风言风语。说是张相爷家仗势欺人,不准邻居动土建屋。县令钱老爷官官相护,不能秉公断案,这老百姓的日子可怎么活?
钱县令明知遇上了棘手之事。吴家人证物证俱全,这官司实在难断。
只好夤夜来到相府,与克倬商议。
再说张英散朝回家,夫人姚氏递给他一封书信,说是老家的家人快马从桐城送来的。张英接过一看,是廷璐的手迹,却是以克倬的口气写的,信中备言了与吴氏宅基之争经过,又说了县衙无法处理情由,最后请张大人酌量此事。
看完信,张英蹙眉道:“真是糊涂!那能动辄去打官司呢?我常说要‘无忤于人,无羡于人,无争于人’,怎么就忘了?这官司一打,再有理人家也要说是‘仗势欺人’。”
张英涵养深厚,在家中也从来都是心平气和的。像这样皱眉蹙额的,姚夫人知道他是心中有气了。忙劝道:“也难怪他们,本来理摆在那里,有地契为凭嘛。不过老爷虑的是,咱是官宦人家,与老百姓打官司,难免被误为‘仗势欺人’。老爷您的意思是接受调解喽?”
张英道:“什么调解不调解?我们在城里有五亩园,在乡下还有赐金园,京城又住内务府的房子,哪里就该与人争那几分地!人呐,总是想不开。财产器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多要何益?能与则与,该让则让,让他个三尺五尺的又有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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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都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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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9-11 01:31:48 | 显示全部楼层
长篇历史小说——父子宰相(中)

张英看了夫人一眼,接着道:“宋朝有个尚书杨翥,也是老家的家人与人争地,也是写家书到京城请他做主,杨翥接到家书之后,淡淡一笑,提笔就在信后批了一诗:‘余地无多莫较量,一条分作两家墙。普天之下皆王土,再过些儿也无妨’。”
姚夫人明白了张英的意思,即刻备好了笔砚。
张英提笔在手,凝思片刻,在信尾写道:
一纸书来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
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写罢,抬头问夫人:“如此,可使得。”
“使得。”姚夫人道。

钱县令没想到,一场令他头疼,也许危及他官宦生涯的讼事竟如此化解。
那一日,张府克倬老爷来访,拿出批有诗句的信笺,言明撤诉。他一看张英那一笔蝇头小楷,顿时面红耳赤: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啊。自己当初还怀着个小心眼儿,让克倬驰书京城,将这只难踢的球踢给相爷了哩。
张家说到做到,立刻让出那三尺,拆了篱笆,在原处建起了青砖院墙。西南两边便离城墙留出了一条三尺小巷,可容行人通过。倒是靠北一边,墙外就是吴家挖好的墙脚,两墙紧挨,再也没有通道了。
吴家也没想到这场官司最后如此结局。其实当初他家并没想到强占的是张家宅基。那天当吴喜从旧院墙的地基下挖出那块界石时,吴老爷心中一动:墙外还有一条行人过道,显是无主地基,何不占过来,也免了行人老是在张吴二宅间穿梭。便悄悄命吴喜于夜间沿张家篱笆掘开一处,将界石埋下
没想到的是,那条小巷并不是无主隙地,而是张府特为方便行人留出来的。相争之下,吴家怕丢面子,只好将错就错。到这时反过来一想,相爷那首诗说的明白: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这天底下,有什么是长生不息的呢?人家当朝宰相都如此胸怀,倒显出我们吴家小气了。吴老太爷当即决定:不仅退出已占的三尺,还要让出自家三尺地皮。于是,张吴两家的宅院之间,便出现了一条六尺宽的巷子。</SPAN></FONT></P>
一时,桐城的大街小巷,酒楼茶肆,都在议论此事。张相爷的诗也成了人们挂在口头,津津乐道的话题。逢到有人争诉,总有朋友以此诗相劝。那吴家也因此让人刮目相看。
钱县令亲历此事,十分钦服张相爷的宰相胸怀和礼让义举。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这是吴家的吴老太爷说的。吴家在开始的时候,免不了有做假证贪小利之嫌,但在见到老相爷作为家书的那首诗之后,即撤让三尺,亦是可嘉。作为桐城县令,在他的治下出现了如此佳话,不能不大加褒扬和倡导。钱县令一方面将此事向朝廷奏报,另一方面着人制做用于本县嘉奖的匾额等物。
三日后,阳和里锣鼓喧天,钱县令带人在六尺巷口砌起了一座门楼,门楼上嵌上一块汉白玉大匾,匾上是阴刻描金的三个大字“六尺巷”。

为偿编《明史》的夙愿,戴名世听从了张英的劝说,进京会试,竟高中第一名。便住在西直门内的桐城试馆温书,等待殿试。他知道殿试也是必中的,便没多少压力,偶尔也出门会会朋友。
一日,跟随戴名世的小厮顺子对戴名世说,他有个朋友想见先生一面。戴名世奇怪了:“你的朋友?干嘛要见我?”
“那人也是个小厮,是小人在前主人家的朋友。他叫四十七,他跟我说,平生所愿,就是见老爷您和方苞方先生一面。”
那小厮是正蓝旗下一位王爷送给名世的,原名叫五十二,顺子是戴名世给他取的名。听他这么一说,戴名世知道了:“哦。你叫五十二,他叫四十七,那么他比你先进王爷家了。他为什么想见我和方先生呢?”
“这四十七平生就喜欢读书认字,从小跟着哥儿们后面偷着学,现在写个信记个帐什么的都会。他平生最佩服读书人,读书人里面,他又最佩服您和方先生。看我被王爷送给老爷了,他羡慕得什么似的,要我好好服侍老爷。他说他若能在老爷身边做一天奴才,就死也值了。昨儿在道上遇见他了,他也知道老爷中了会试头名,高兴得什么似的,求我让他悄悄来见上老爷。”
“悄悄的干嘛,你明天就跟他说,让他来玩儿就是。”
第二天,顺子果然领着四十七来了。戴名世一般的倒茶让坐,把个四十七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临走,戴名世还送了他一本《南山集偶钞》。
与此相反,每当与达官贵人相与,戴名世便显得有点不合节拍。他性格落拓,褒贬任意,很不入那些随时端着个官架子的道貌岸然者之眼。
一开始,因为他的名声才气,也很有些人想与他交接,可几次下来,经不住他的随心所欲,无所顾忌,言语刻薄,很快人们就对他敬而远之了。
其实戴名世年已五十七岁,一生走南闯北,又读了满肚子诗书,按理该是阅尽世态炎凉,懂得人情世故的。但他的性格却是太过书生气了,落拓不羁,率性自然。他不知道就在他不经意的谈笑间,往往已将别人得罪了。
他最不该得罪的人是赵申乔。
赵申乔是康熙九年进士,从知县做到左都御史,以清廉著称。他一生仗着自身清廉,最好弹劾别人,正是因为他有这种敢于弹劾的性格,康熙便将他擢升到御史位上,那可是个专司弹劾的职位。
一日,戴名世等几个会试同年去拜谢房师李光地,其中有个江南贡士名叫赵凤诏,便是赵申乔之子。李光地留饭,顺便也将赵申乔请了来。
席间,众学生当然都对李光地极尽赞扬,赵申乔多少有点被冷落。
酒过三巡之后,众人不复正襟危坐,言语间便闲谈开来。
李光地前日刚听了一则新闻,便说与众人:“狐鬼神仙之事,老夫素来不信。盖因生平未曾一遇也。然近日纷纷传说宗学里闹鬼,我总不信。前日去宗学讲《朱子》,亲见了那顶雨帽,倒不能不信了。”
听宗师大人说有闹鬼的事,就有性急的人抢着问是怎么回事。

李光地慢条斯理道:“大家都知道那宗学在宣武门内石虎胡同。是前朝旧物,以前皇上赐给建宁公主作额驸府。吴三桂反后,额驸被杀,公主回宫中居住。那大宅一时无人居住,便长得荒草凄凄,闹起鬼来。后来办了宗学,宗学里白日都是少年子弟,阳气极盛,也未见过什么故事。晚间只有杂役、厨子住在后寮,故事可就多了。有夜间从床上被搬到房外的,有脸上被抹了锅灰的,有把张三的衣裤摄到李四屋中的,不一而足。更别说晚间如厕走道了,几乎人人都被飞石瓦片砸过。然而独有看门的钱老头从未碰到过这些事。钱老头鼻孔朝天,面有癜风,又瘸了一条腿,老丑不堪。人都说他那尊容比鬼更可怕,故鬼也不敢来惹他。前几日下雨,那老钱头抱怨没有雨帽,出门不便。谁知一觉醒来,桌上好端端放了一顶雨帽,还是簇新的哩。遍问宗学中人,都说无人遗帽。人都笑说这老钱头终于也遇上魅事了。”
赵申乔道:“那宗学闹鬼之事我也听说过,但还是不信。我看不过是宅大屋深,树木森被,显得有些阴寒之气罢了。那雨帽焉知不是老钱头买来愚弄众人的。”
“我前日听说此事,特为去看了那雨帽,制作绝佳,四围油布,中间攒顶一颗珊瑚珠子,怕不要好几两银子一顶。老钱头是断不肯买那贵重行货的。我当时就笑说那魅可是好魅,怜他老贫,赠以雨帽。”
“子不语怪力乱神,相国这样的理学名臣可不该传言这些无稽之事。”赵申乔严肃起来。
“老夫也不是有意传言,不过是当作笑话说说,佐酒而已。”
戴名世见赵申乔的语言耿得李光地有些尴尬,心想,不就是喝酒闲聊呗,犯得着那样吗?便道:“鬼神狐魅之事,向不为我等读书人道。盖因我辈胸有文章光华,正气凛然,神远之,鬼惧之。然则不语不等于没有。我昔年曾主讲沧州书院,与一刘姓孝廉友善。刘孝廉家有一书房为狐所据,白昼亦敢与人对语,掷瓦石击人,只是闻其声不见其影罢了。知州董大人素来为人严厉,听说此事,便往刘孝廉家驱狐。董大人站在当屋,盛陈人妖异路之理,忽听檐上有声朗然道:‘公为官颇爱民,亦不取钱,故我不敢击公。然公爱民乃好名,不取钱乃畏后患耳,故我亦不避公。公休矣,毋多言取困。’气得董大人掉头就走。阖府上下,独有一粗蠢女仆不畏狐,狐亦不敢击她。刘孝廉便问那狐为何连董大人都不避,独避该妇。那狐道:‘此女虽为下役,却乃真孝妇也。鬼神见之犹敛避,何况我辈。’刘孝廉便命该仆居此屋,那狐果然从此绝迹。此事是刘孝廉亲口所言,相信不至虚妄。”
“荒唐!依你所言,那世间良吏,都是沽名钓誉之辈喽?”赵申乔从知县做到知府,都以良吏著称,也曾有人攻击过他爱民乃好名,不取钱乃畏后患。今听戴名世之言,仿佛是借以嘲笑他的,不免有些动怒。
“非也,非也,不是在下所言,乃是那狐所言。赵大人不可错会了意。名世平生最是佩服廉臣良吏的。”
虽然戴名世此言说得诚恳之极,赵申乔仍然觉得极不舒服。他是二品大员,当朝大名鼎鼎的理学名臣,在座都是刚刚通过会试的后学之士,谁曾见过什么大世面,在他和李光地面前都是战战兢兢,不敢随意说话的,惟有这戴名世倚老卖老,仿佛与他们平起平坐一般,说话毫无顾忌。他却不知,戴名世尚在他担任知县时,就已在京城出名,悠游于公卿之间,什么场面没见过?所以他虽是布衣,却早为名士。他这名士作派却也不是故意装来,实在是生性如此,落拓惯了。
接着,众人的话头又转到科考的笑话上来。李光地言道:“昔年老夫主持顺天乡试,为怕遗才,常常抽检落卷,有些错出得精妙绝伦,那读卷官批语更足可令人喷饭。记得有一人将《尚书》里的‘昧昧我思之’错写成‘妹妹我思之’,阅卷旁批曰‘哥哥你错了’。”
众人听了,一阵哄笑,就连赵申乔也撑不住,卟哧一声笑出来:“还有更好笑的哩。那年我在商邱知县任上,有一年岁考,试题《鸡鸣》,有个童生文中写道:‘鸡者鸣也。不知其为黑鸡耶?其为白鸡耶?其为不黑不白之鸡耶?’试官批曰:‘芦花鸡。’”众人先听到不黑不白之鸡时,就有些忍俊不禁了,待听到芦花鸡时,都觉那试官批得妙极,哄然笑倒。李光地正舀了一口汤在喝,喝下一半,听到芦花鸡三字,实在忍不住,笑得连连咳呛。
戴名世道:“相国饮的可是芦花鸡汤。”众人复又哄笑起来。
谁知那赵申乔的话还未说完,又接道:“还有哩。那童生下面又写道:‘其为公鸡耶?其为母鸡耶?其为不公不母之鸡耶?’”众人复又笑。赵申乔忍笑道:“试官批曰:‘是阉鸡。’”
话未落音,众人已笑软在席上。
戴名世道:“没想到赵大人平时威严耿介,说起笑话来却是谁也及不上。今日酒宴,有赵大人这笑话佐餐,当可千古传扬了。众位可还有什么好笑话,且献上来。”
赵凤诏道:“我也想起一个笑话。说的是有个秀才连考三场皆不第,他是落第落怕了,特别忌讳这两个字。一天秀才又去省城赶考,仆人挑着衣被书箱跟在后面。路走长了,担子松了,一阵风来,把秀才放在衣被上的头巾给吹掉了,仆人连忙喊道:‘唉呀不好,帽落地了。’秀才很不高兴,对仆人道:‘以后记住了,东西掉了不能说落地,要说及地(第)。懂吗?’那仆人点头记住。秀才吩咐仆人歇下担子,把行李捆扎紧了再走,免得再丢三落四。仆人尊命仔细把担子绑了又绑,然后放在肩上试了试,对秀才说:‘相公放心,这回保管再怎么也不会及地(第)了。’”
李光地道:“这笑话也不错,只是有点叫人哭笑不得。”
座中一人道:“学生也说个叫人哭笑不得的吧。”
见他顿在那里,众人嚷嚷:“嗨,卖什么关子,说吧,怎么叫人哭笑不得。”

那人清清嗓子道:“且说有个官宦人家,父子二人都是状元出身,便自拟一联贴在门上,以示炫耀。上联是:诗第一,书第一,诗书第一;下联是:父状元,子状元,父子状元。状元府对面是家药铺,药铺老板一看,心中不服,也拟了一联,上联是:熟地一,生地一,熟生地一;下联是:附当归,子当归,附子当归。状元一看,这不是讥讽我家是‘畜牲第一’‘父子当龟’嘛。无奈之下,只得撤了自家的对联。对门药铺一看,也便撤下了对联。”
戴名世道:“学生有个笑话,与你这笑话有异曲同工之妙。说的是有户人家,父子二人都是进士出身。儿子中了进士后,老进士高兴,便拟了一联贴在门上,联曰:‘父进士,子进士,父子进士;老入官,少入官,老少入官。’第二天一看,不知被哪个促狭鬼稍稍添了几笔,改成了‘父进土,子进土,父子进土;老入棺,少入棺,老少入棺。’气得那父子俩只好将对联撤了了事。”
谁知这话又让赵申乔多了心:都说戴名世说话刻簿,在座之中,只有我父子同是进士出身,他这笑话是不是冲着我父子呢?正在私下里嘀咕,他儿子赵凤诏道:“昨日我看前朝科举遗闻,说是有个人屡考不第,又总想搏一功名,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到了七十三岁高龄,才得遂心愿。于是写了一首诗自嘲道:‘读尽诗书五六担,老来方得一青衫。逢人问我年多少,五十年前二十三。’”
赵申乔道:“真不知那老朽还考功名做甚?岂不挡了年轻人的进身之阶。”
在座士子,除了戴名世年已五十七岁之外,其他人都年在四十以下。赵凤诏此言明显有讥讽戴名世之意了。众人都是人中翘楚,自是听出弦外之音,知是赵家父子刚才听了戴名世之言,多心了。
戴名世却也不解释,反道:“自古白发进士不少哩。不闻唐诗中有‘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取英雄尽白头’嘛。唐天复元年有个著名的进士‘五老榜’,所中五人皆是七十以上高龄。其中的曹梦征即是敝乡人。他的‘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是千古绝句啊。”
“原来贵乡的白头考生是有传统的啊!”赵凤诏立刻道。
李光地见话已不甚投机,便自嘲道:“老夫也是望七之人了,今科能做主考,下科还不知能不能看到呢?看到你们这些新进之士,老夫就忍不住高兴,今天是喝高了。你们且散去罢,老夫已有点不胜酒力了。”
众人见李光地发了话,便一一告辞散去。谁也没想到,就是这次齿龉,种下了清朝最大的一次文字狱——《南山集偶钞》案的祸根。

再说,戴名世殿试高中榜眼之后,吏部派官,名世志在修史,如愿点了翰林院编修。自此,戴名世在翰林院中晨入暮出,一头钻进故纸堆里。而赵申桥对戴面世的不快越发加深,渐渐演变成深仇大恨。

一日,赵申乔在李光地处发现了一本十多年前刊刻的戴名世的文集《南山集偶钞》,说是借去看看,三日后璧归还。三天后,那本《南山集偶钞》不仅没有还回李府,反而连同一本奏折放到了皇上面前。
原来赵申乔拿到《南山集偶钞》后,如获至宝,连夜披读,还真让他看出了许多毛病。其中的《杨维岳传》、《吴江两节妇传》、《画网巾先生传》、《与余生书》等,都明显有干朝廷禁例。前三篇叙述的皆是顺治初年汉人怀念前朝,不肯薙发留辫之事。而另一篇《杨维岳传》中的主人公就是一位面对“薙发令”,拒不薙发,自愿绝食而死之人,而此人还曾与抗清名将史可法交接,捐资资助在南京称帝的福王朱由崧,最可怕的是,文末写到杨维岳之死,公然以弘光元年七月二十九日记之,而该年正月国朝就已颁定年号,乃是顺治元年。更可作为把柄的是《与余生书》,这篇文章是戴名世写给一个叫余湛的学生的书信,信中明确地阐述了弘光、隆武、永历三个与顺治朝同时的南明小朝廷都应予以承认,并载诸史册的史学观点。
有了这些证据,赵申乔立即着手写了一份奏折,内容是弹劾翰林院编修戴名世“妄窃文名,恃才放荡。私刻文集,信口游谈。倒置是非,语多狂悖。逞一时之私见,为不经之乱道。”并列举了《南山集》中的许多“悖乱”文字。“似此狂诞之徒,窃据翰林学士之位,实属滥侧清华,惑乱朝纲。请以大不敬并大逆之罪诛之。”
一场大祸顿时掀起。
皇上御览之后,批转刑部。刑部按图索骥,凡戴名世书中提到之人,以及为刻书捐资、作序、刊刻、付印、出售诸人,一律拿到。
方苞不仅为该书作序,还在他家里搜到了《南山集偶抄》的刻版。因为当时戴名世决定归隐而尚未归隐,那书在金陵刊刻,刻版便暂时寄存在方处。这一下,方苞自然成了戴氏一案中的主要人犯。
一时,刑部狱中人满为患。方苞与戴名世相别数载,不期在狱中相聚。更有那余湛,乃是安徽舒城人氏,早在康熙二十年前,戴名世在舒城设馆授徒时为其学生,与戴名世已三十余年不见了,这时也在狱中相聚。真是相逢无语,悲不自胜。
还有那些刊刻、付印、出售该书之人,只不过是些坊间工人、市中商贾,原不懂书中微言大义,也不幸罹患牢狱之灾。
待到张廷玉匆匆赶回京城之时,那些人犯也已陆续解到刑部大狱。
对于《南山集》一案,廷玉不敢轻易动问。私下里造访李光地,才知前因后果。方、戴都是李光地门生,又都是张廷玉同乡,二人都有心寻机为其开脱,然此案至此已成铁案,两人都不知从何着手。
一次,朝会过后,趁着无人,李光地先讲些令康熙开心的事,然后小心翼翼试探着与之论起赵申乔为人。康熙道:“申乔为官清廉,然近来有些恃廉而矫了。天地之大,养容万物,他有时也过于苛刻了些。”

李光地见皇上如此说,便趁机道:“臣也以为,申乔是有些恃廉而矫了。只准他劾人,不准人说他。其实背底里说他的人实在不少,就说他劾编修戴名世一事,就有不少人说他是挟私报复。”
“此案你不必说,朕心里有数。《南山集》刊行十年,何以此时才遭劾奏?那戴名世若是大逆之人,又何以要仕我朝?赵申乔不是要诛其心,而是要诛其人啊!然此案闹得沸沸扬扬,已成定案,只能待刑部结正之后再议了。”
张廷玉在旁默默记录,不敢插言。康熙忽然道:“廷玉,你与戴名世是同里人,戴在家乡是个什么情状,你可知道?”
张廷玉连忙恭立答道:“戴名世与先父交好,臣幼年即与他相识。在臣的家乡他自幼被人称为神童,后来以文章名世,可算是个闻人,关于他的故事实在不少。他后来食从七品俸,文章又常常一字千金,经济倒从容了些。但他把这些钱都捐给家乡修桥了。他家住孔城南山,离县治二十余里,南山麓下有条大河,春夏水涨,常常将木桥冲毁,只能摆渡过河,秋冬枯水,便涉水而过。戴名世接连在河上建了七座石桥,每隔二里便是一座,分别叫做三里桥、五里桥、八里桥等等。前年他举了翰林之后,又建了一座桥,乡里人拟了桥名叫戴公桥,致信要他题写桥名,他却写了‘了了桥’三个字。他说孔城河上一共建起了七座桥,心愿已了,所以就叫‘了了桥’罢。”
李光地道:“唉,他这桥名起得不好,简直成了谶语。”
“是啊,朕看这回他是连命都要了却了喔。可惜了一个才子啊。其实朕更可惜的是方苞哇!记得在沙溪时,他一眼就看出了朕的行藏。朕真的喜欢此人。唉!朕乏了,你们都下去吧。”
不说李光地和张廷玉如何想方设法替戴名世等人减罪。且说那刑部狱中,一时关押的都是《南山集》涉案人员。
转眼半年过去,这些人在狱中时时被提审,已个个被折磨得伤痕累累。戴名世、方苞、余湛等要犯均被关押在死囚牢里,时间一长,已渐渐将生死之念放下。都是读书人,天生无饭食犹可,无诗书不成。便生着法子想弄书来看。狱卒都是凶神恶煞般,见这几位书生无钱财可诈,也便不予通融。这几位书生无书可读,便搜肠刮肚,将腹中藏书互相讲说。
一天,忽然有人来看戴名世。自打入狱后,这牢里还没人来探过监。众人都觉奇怪,戴名世一看,来人却是四十七。
四十七见着戴名世,叫声“先生”,已是语带哽咽。戴名世深感意外,叹道:“世态炎凉,我现在仿佛染上恶疾之人,人人惟恐避之不急,难得你还来看我。”
四十七道:“我一个下人,又怕什么牵连。只是我来也是白看看先生,既救不了先生,也没什么好东西可孝敬。就带了点酒菜,是小人亲手做的,也是小人的一份心意。望先生不要嫌弃。”
“还说什么嫌弃?我现在想吃一顿饱饭都难。唉,你不是想见方苞先生吗?这位就是。”又对方苞道:“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四十七。”

四十七连忙与方苞拱手相见:“小人身虽下贱,平生最敬佩读书人。能见识方先生,实在是三生有幸。”
方苞苦笑道:“可惜如今我和戴先生都是待死之人,恐怕我们真的只有一面之缘喽。”
“不,二位先生,老天有眼,会保佑你们没事的。小人也会再来看你们的,小人没什么本事,还会做两样小菜,二位先生想吃什么,尽管告诉小人。”
方苞道:“现在我们是吃白饭都香,还论什么想吃不想吃。可是三日无饭也不如一日无书哇。你若能借几本书来,比什么酒食都管用。”
过了几日,四十七果然将诸人所要之书悉数送来,不久,狱卒又给诸人送来了笔墨纸砚。原来,四十七回家求了自己主人,将戴、方诸人在狱中情况述及。那王爷本来就敬戴名世是个读书种子,便到刑部狱中通融了一下,命给予笔墨。
消息传到朝中,人人私下里叹息:真是些书呆子。李光地为此专门上奏,康熙叹道:“有道是秀才造反,一世无成。漫说他们早已臣服于大清,就真的有什么反论,朕难道会怕?怕他们的不是朕,是读书人自己啊。”
冬天来了,北方的冬天本就寒冷,何况在那暗无天日的狱中。就在这生不如死之境,方、戴等人犹埋头著书,真是连同室案犯都看不下去了。一日,尤云鹗夺下戴名世手中书本,用力摔在地上,骂道:“还读,还读,都是读书惹的祸。”狱中诸人也纷纷道:“都死到临头了,还读书有何用呢?”
方苞道:“朝闻道,夕死可矣。人之不同于蝼蚁,皆因人有思维理性,不然,与畜类何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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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又到秋后,《南山集》一案经一年多审讯,已经鞫实。刑部会议结正,按律量刑:戴名世、尤云鹗凌迟处死,诛九族。方孝标已死,开棺剉尸,诛其子,同宗发配充军。方苞不仅是其同宗,更为《南山集》作序,罪加一等,斩首弃世。其余涉案人等亦分轻重量刑,余湛虽接戴书,但反复查证之下,并未见回书,实属牵连,因已瘐死狱中,不再论罪。
戴名世等人在狱中接到结正文字,真是哭的哭,笑的笑。可惜许多轻罪之人,如余湛等,未等到结果,就已枉死狱中。
方苞已写完了《礼记析疑》,正在写《丧礼或问》。便对戴名世道:“我这《丧礼或问》尚未写成,难道自己的丧期就已到了么?可惜了是死于大刑,不能为礼了。”
戴名世道:“《朱子大全》已经完成,我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康熙接到具结案卷,对众人道:“明年乃朕六十大寿,杀人太过,有干戾气。”朱批下来,涉案诸人减罪甚多。只戴名世、尤云鹗斩首弃市,合族不再诛连。
康熙五十四年,廷玉又被钦点为同考官。这可有点出乎大家意料,因为五十一年会试,廷玉已任过一回同考官,那次因他阅卷仔细,取士公正,皇上还特别褒奖,升他为司经局洗马。按旧例,一个人是不会接连两次任会试考官的,但既被钦点,便无可推辞。
三月中旬,会试开考后,张廷玉等便住进了文华殿里。考卷尚未送达,众人等得无聊,便围在一起扯闲篇。廷玉素来喜静不喜闹,一个人守在房中看书,忽见同考官徐某进来,将门掩上,坐到廷玉对面,道:“张大人,有道是六耳不同谋,你看这更深夜静之时,若你我之间有什么机密之事,当不为第三者知。”
张廷玉是何等机警之人,在这会试阅卷馆里,焉能听不出徐某之意,知道定是来寻自己通同作弊的。便站起身来,走到窗前,说:“徐大人想必知道‘暮夜怀金’之典。”说罢推开窗户,冰冷的月色立即如水银般泻进来,廷玉对月吟道:“帘前月色明如昼,莫作人间暮夜看。”
徐某道声“惭愧”,转身出门。他也是翰林出身,焉能不知“暮夜怀金”典之来由。那说的是东汉名臣杨震,在任东莱太守时,有个故人深夜来访,见四下无人,便从怀中摸出十斤黄金欲对其行贿。杨震怒道:“你我是故人,难道不知我的脾气?”那人道:“夜深人静,无人知道。”杨震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共有‘四知’,何谓无知?”那人道声“惭愧”,默默退下。徐某的“惭愧”二字,正是由此而来。
四月里,会试榜发,共取士一百九十七人,其中十五人出自张廷玉分校卷中。有道是公道自在人心,不久坊间便传出歌谣,将那同考官一一编排,张廷玉得的评语是:张洗马洁己奉公。那徐翰林因了廷玉的一席话,竟也不敢造次,秉公取士,出闱后将前番受人之贿悉数退还,因而他的考语也不差。
这里礼部刚忙完会试,那里吏部便报来迁转翰林官名单。那位徐翰林因取士公正,获得美誉,竟被选了外任。离京前,徐翰林专程来到廷玉府上,对廷玉道:“多谢张大人,‘暮夜怀金’之典再不敢忘。”
再说自五十五年康熙手足麻痹之后,他才真正的感到自己老了。老年的康熙不再像年轻时那么阳刚杀伐,他喜欢现在的太平盛世,喜欢怀柔、宽政,垂拱而治。但他的心是清明的,他知道必须培养好下一辈人才了。<SPAN lang=EN-US><o:p></o:p></SPAN>
十二月底,廷玉接到圣旨,升任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
张廷玉在礼部干了三年,于五十九年十月转任刑部侍郎。因为当时刑部有一宗大案,需要勘结。这是个好机会,康熙要让廷玉去历练一番。
原来山东境内出了一支叛匪,头目叫做王公美,本是一帮私盐贩子。因山东地处海滨,盐场众多,私盐帮子也不少。这些人长年行脚在外,也就练就了一身本领。先是盐帮之内互相火拼,那王公美得以胜出,声势壮大,难免想入非非,欲效梁山好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于是几个小头目一商量,便呼啸上山,打起了“仁义王”旗号,干起了打家劫舍,劫富济贫的勾当。

他那里不过是个草寇,倒提醒了一位有心人,这人便是青州秀才鞠士林。这鞠士林屡试不中,又不肯老死乡里,总想着有一天能出人头地。见“仁义王”出世,他便上山自荐,做了军师。军师自然是要出谋划策的,鞠军师的计策便是:打出天理教的旗号!以便于招兵买马,壮大队伍。
这一下,果然引得附近州县的不法之徒前来啸聚。一些家无寸土的贫民佃户也来投奔,以便混口饭吃。然而这一彪人马,终究不过是些乌合之众。当官兵上山围剿时,便作鸟兽散。只那些大小头目,负隅顽抗,被拿下了一百五十余人,悉数关进山东大牢。济南巡抚上奏朝廷,请求速将众叛匪解往京师,交刑部会审。
康熙览奏,心想这大批叛匪若押往京城,途中甚不安全。不若让刑部派员就地审理为妥。于是,将廷玉调往刑部,让他在那侍郎任上熟悉了两月,第二年二月便派他前往山东办案。
行前,康熙在内宫单独接见廷玉,忧心忡忡道:“这些人啸聚山林,图谋不轨,若照例审察,由科到部,一级一级查办下来,非两年不能结案。然此事不宜久拖,恐别生事端。朕要你就地审讯明确,当正法者就地正法,当发遣者带回京师发遣。这是朕给你的特旨,先斩后奏,不必再行请旨。”
二月三日,张廷玉带着几个从人从京都出发,一路快马加鞭,来到济南。连夜调阅案卷,细读供词,将此案来龙去脉理了个清清楚楚,方才招集众人会议,大庭广众之下,张廷玉出语惊人:“各位大人,本官连日来细读案卷,得出一结论,王公美一案,实系盗案,非叛案也。”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纷纷道:“张大人何出此言?”
廷玉道:“你看那供词之中,什么‘仁义王’、‘义勇王’等,像煞叛乱造反。但再看那些属下名号,什么‘飞腿将军’、‘神拳将军’、‘打虎将军’、‘狗肉将军’等,不过是些市井诨名而已。再看这些人,除了鞠士林是个秀才,余者皆是腹中空空的粗人,能造什么反?不过是些打家劫舍的强盗罢了。所以本官以为,此案当作盗案审,不当以叛案定。不知诸公意下如何?”
众人纷纷道:“张大人明鉴。如此最好,谁愿境内出叛匪呢?”
“既然如此,以本官之见。此案还宜从宽处之。诸位大人请看,这些人供出的匪众,不下二千,而细察之,皆是无业游民,无田佃户,实是来混饭吃的。我意罪在首恶,应惩恶释从,方显当今圣上仁德。”
“听凭钦差大人定夺。”
接下来,张廷玉亲自坐堂,将那狱中一百五十七人逐个审理。最后结案时,定下死罪七人,就地正法。流放三十五人。还有二十五人实为无辜牵连,即行释放。其余九十名盗匪按律当割断脚筋,但其中七十二人已在围剿时受伤致残,便不再另加刑罚,免罪释放,实际被挑断脚筋者只有十八人。
一场惊动朝野的反叛大案,最后竟如此轻描淡写的以盗案审结。回到京城复命后,康熙龙心大悦。他一直以仁德治国,若出叛案,岂不是他这位天子无德。既是盗案,那性质就大不一样了。
张廷玉如此体贴圣心,康熙从此更加器重他了。

当年六月张廷玉又转到了吏部。
吏部是个肥差,每年来京营运升职捐官纳爵者不计其数。这些人见张侍郎新到任,谁不前来巴结。无奈廷玉定下规矩:一不在家谈公事,有事请到部汇禀;二不收礼;三不与宴;四不观剧。
可偏有人不信邪,以为张侍郎不过是嘴上说说,做做样子罢了,仍有深夜前往他的府邸求见的。可是不管造访者如何来头,他一句在家不谈公事便拒人于千里之外。若来人还不识相,一定要迂回到那求官谋职之事上,他便轻描淡写地说:“你若以不可行之事求我,我直指其不可行而谢之。虽然你现在心中不乐,然而终究知道我是为你好,让你早断妄念,省得劳心费力,落个人财两空。你所求之事若是可行,我必秉公而定,又何劳你耗财耗资。我知道现在官场之上通行的是‘商量’二字,可左一个商量,又一个商量,不过是让人妄生觊觎之心,他好在这商量之中营谋私利。今日说白给你,该信我所言了罢。”
虽是轻描淡写之言,然而已直陈吏部选官之弊。这些人都是在官场中混油了的,自己虽对上送礼,对下也是如此诈财的。话说白了,当然就没有言外之意了,只好拎着礼物,揣着银票原路回家。
对于宴请之事,他更是敬谢不敏,理由是自小脾胃弱,有医者告诫,少食养生,你们拉我赴宴,不是敬我,而是害我。
所谓观剧则是,当时盛行请戏班子,唱堂会。官僚之间逢年过节,生日寿诞,常常在家唱戏数日,以为是风雅之事,更为便于同僚间互相拉拢亲近。人都以为张廷玉既是翰墨文臣,必定也是好此一道的。谁知,张廷玉一句话回得硬邦邦的:“先父居京数十年,戏班子从没进过门。六十大寿时,先慈用请戏班子的钱制棉衣百套,施舍贫寒之人。两大人作的榜样,廷玉自幼不观剧,不听戏,也不让戏班进门。所以于此一道一窍不通。”
有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正人必先正己。张廷玉来到吏部之后,从自身做起,每天按时点卯坐班,勤廉并举。他又是个惜言如金的人,部属对他都有些敬而畏之。如此上行下效,不出一月,吏部的荒嬉之风竟一扫而空。
部院堂上的风气正了,这只是廷玉到任后要做的第一件事。然而要整饬吏治,必须惩一儆百,真正治几个墨吏,方能使人敬畏,正本清源。
说到墨吏,人人都道刑部侍郎阿锡鼐的师爷张文是当头一个。那张师爷占着有阿大人这把黄伞罩着,在部里为所欲为,又与狱吏勾结,私改案卷,伪造文书,上下串通,种种贪赃枉法之事不一而足。此人贪墨胃口极大,做事又极胆大妄为,人们背地里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张老虎”。谁知他却不以为意,张口闭口竟自称自己是“虎爷”。
张廷玉在刑部时即对此人的枉法行为有所耳闻,无奈当时他在刑部只呆了半年,其实是皇上特旨调他去办王公美案的,其他事情都无暇顾及。但他那时就暗下决心,一定要除掉张老虎这个害群之马……

戌时初刻,张师爷迈着四方步,嘴里哼着昆山小调,悠哉游哉地踱出刑部衙门,照壁旁边翘首而立的张府管家赶忙趋上前来,向着张师爷施一大礼,毕恭毕敬道:“张大人请上轿,我们家公子早已在如意楼等着了。”
张师爷嘴里“嗯”了一声,那管家一招手,早已等在照壁外面的一乘小轿立刻抬了过来。张师爷撩袍上轿,管家扶着轿杆,一路叮嘱轿夫走慢点,免得颠着大人。
这样的情景在张师爷已是司空见惯,寻常想走他门路的人太多了,若不是刑部郎中姚大人引见,他也不会答应去见什么张公子。不过那案卷他看了,并无大的牵连妨碍,要做点手脚简直是小菜一碟,所以他便答应来赴宴。
到得如意楼,张公子早已在楼下迎着。那张公子操一口南方口音极重的官话,在张师爷听来多少有点山东驴子学马叫的滑稽。再看那着装:一件香云纱的绸袍,外罩紫色团花镶银狐皮背心,脚蹬双梁皂靴,手摇檩木折扇,还真有那么点玉树临风的味道,这样的花花公子张师爷见得多了。上得楼上包间,张公子请张师爷坐了首席,自己在下首坐了,管家便张罗上酒菜,同酒菜一同上来的还有两个戏子,张师爷认出是和盛班的红花和绿朵,那俩戏子也早已认出张师爷,叫声“张爷”,一拥上来,左一个,右一个,把个张师爷揉得左摇右晃。笑道:“好好好,爷老了,别揉得爷头晕。红花坐我旁边,绿朵去给张公子斟酒。”
绿朵莺声燕语道:“张爷您偏心,为何不让花姐去陪张公子?”话是这般说,人还是起身往张公子身边坐过来。
那张公子赶紧起身让道:“既然二位都是张大人的熟客,不如都去陪张大人罢,免得张大人厚此簿彼,得罪了娇娘。”
红花道:“这位公子您可别听朵妹瞎说,哪回张爷不是偏着她的。张爷您说,您叫的条子,是不是绿朵最多?”
“不是罢,你们和盛班的两块招牌我寻常还不容易叫到罢。老实说,张公子今天花了多少银子,你们才接的条子。”
绿朵道:“张公子嘛,那手笔可是大,我们姐妹每人二十两,说是陪得客人高兴了,还有赏。谁知客人是张爷您哩?”
“是我怎么样?便不肯来?”
“哪里呀!要知是您老,一两银子没有,我们也赶着来的呀!”
“嘬,嘬,嘬,看这小嘴多甜,红花你可多学着点。”
红花站起身道:“既然张爷那么喜欢绿朵的小嘴,就让绿朵来陪您好了,我去张公子那边坐。”
张公子道:“我说不要厚此簿彼嘛!看,这不得罪喽?其实呀,本公子今日专请张大人一个客人,你们二位可得好好侍候着。去,都坐在张爷身边!”
有这两个活宝在坐,那酒桌上气氛还能消停。一时喝酒,一时唱小曲,一时讲笑话,直闹到亥时人静,那张师爷方才意兴阑珊。挥手让红花、绿朵退下。


屋里只剩下二人与那一直在旁服侍的管家。这时,张师爷才慢条斯理地说:“那个案子我看了,疑点不少,刑部复审时,很容易就水落石出。”
张公子忙凑上前来:“那张大人的意思……”
“不过你既然找到我,我虎爷的名声可是早已在外,什么案子不能办成铁案?只看你要什么样的结果。”
“愿闻其详,请张大人赐教。”
“老实说,这个案子,你们下面报来的是死罪,可内中许多事情悬而未决:比如……
“实不相瞒,张大人,正是因为那姚大人软硬不吃,才有明眼人指点我来找大人您。我们不都姓张嘛,又都是浙江人氏,我们就谎称是您的亲戚,多年不见,断了联系,找不着您家,他哪里怀疑,便领着管家去找你了嘛。”</SPAN></FONT></P>
“这件案子到底怎么回事?把实情说给我听听。”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大人您明鉴。委实如那杨天亮所说,正是小的在他的订婚宴上,看上了他的未婚娘子,那小女子实在可人,撩得人寝食难安。我正想如何把她弄到手,恰巧那一天,一个乞丐死在庄外,小的就让人把那尸首藏起,到晚间喊起捉贼,引那杨天亮出来,一棍子打晕,然后将尸首放在他旁边,谎称是他打死的。后来一路使钱,说他与死者都是我庄中佃户,素来有仇,将他办成了个故意杀人的案。谁知解到京师,又碰上了那么个较真的姚郎中。您老指教,小的该怎么做。”
“这事若在别的郎中手里,也没什么难办。只要银子到了,胡乱审过,维持原判就是。可是如今是姚大人管着此案,他是断断私了不成的。我一个小小书吏,他是上司,也不敢帮你去碰那个壁。”
“那小的岂不死路一条?姚大人说了,一旦案子审实,就要治我的诬告之罪。”
“姚大人那里走不通,难道就没别的路子了?”
“好我的张大人呐,您就别卖关子了。到底有什么好办法,只要能治死那个杨天亮,花多少钱子都成。”
“说到银子,确实要花不少,这事不是一人就能办得的。为今之计,只有让案犯闭口。”
“如何让他闭口?”
“人死不就闭口了吗?”
“如何才能让他死呢?”
“刑部狱中多有与我相好的,反正是死囚,死了也就死了呗。人死如灯灭,死人不能再开口,这案子还怎么审下去?”
“那得多少银子才能摆平此事?”
张师爷伸出左手,用拇指和食指做了个“八”字。
张公子试探道:“八百两?”

“嘁,八百两?那可是一条人命啊!”
“八千两!”
“这八千两,我得给狱中五千,毕竟事情要靠他们办。还有部里也要打点,我一个小小书吏,还不仗着是阿大人的门下,人家才撂我。我也要孝敬别人啊。这八千两,说实话,最后落在我腰包里的,也不过就是一千两罢。干还是不干,在便你。”
“干,干,干!这是一千两银票,您老先收着,算是定钱,明日戌时,还是这里,我准时候着,一定将七千两银票奉上。”
“也不用一下子给那么多,明天你再给我二千两,其余五千两事成之后再付不迟。我这人讲究公平买卖,一五一十,绝不诓骗人家。”
“那是,那是。”
“好,就此告辞。明日准时来此,你也不必再派人去接了,免得让人看见不好。”
“是,是,明日小的准时在此恭候。”
第二日,戌时刚过,张师爷果然如约来到如意楼,张公子早已在包间里恭候。张公子从怀中摸出一沓银票,放在桌上,用手轻轻推了过去,张师爷一张一张从桌上拣起,每张二百两,一共十张。验罢,便对折起来,正要揣入怀中,包间的门忽然打开,几个人一拥而进,当头一人竟是曾任刑部左侍郎,如今是吏部右侍郎的张廷玉大人,后面紧跟着的是刑部郎中姚士暨。
那张师爷正愣怔间,只听那张公子叫道:“二叔。大舅。”倾刻间,他什么都明白了。拿着银票的手下意识的一松,银票撒了一地。
“拿下!”张大人声音不高,可张师爷听了还是浑身一颤,一点老虎的威风也没有了。
那张老虎一被拿下,消息很快从如意楼传出。张廷玉前脚进回家,后脚就有人前来说情,无非是让他网开一面,也有人为他考虑,怕他得罪了阿大人。张廷玉笑着说:“人脏俱获,已经拿下。我也是骑虎难下了呀。诸位不必为我考虑,既为吏部堂官,选贤任能,铲除腐败便是份内之事。否则,要吏部何用。”说着,那脸色便严峻起来,声音也高了几分:“胥吏作奸犯科,舞文弄法之事愈演愈烈,张老虎一案,尚涉及刑部狱官,当一体治罪。我意已决,诸位多说无益。”
第二日早朝,阿大人面黑如墨。却有不少人悄悄对廷玉竖起大拇指。
散朝之后,康熙命廷玉随到南书房。一进门,方苞便对他上下左右的打量,弄得廷玉也莫名其妙的在自己身上左看右看,生怕袍服冠戴有什么不妥。方苞逗够了,方哈哈笑道:“真看不出哇,衡臣,你一介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竟还有伏虎之胆。”
廷玉也笑道:“什么虎呀?不过是条癞皮狗罢了。”
“哈哈哈,衡臣说得好。什么虎呀,不就是阿锡鼐门房里的一条狗嘛。朕已申斥过了阿锡鼐,廷玉,你就放心办罢。”

十月,康熙带领诸皇子赴木兰围场狩猎,命张廷玉扈从。
张廷玉是个儒臣,对狩猎可是一窍不通,只是跟在康熙身边看热闹。康熙也已年老体衰,再也无法驰骋马上,弯弓射箭了。但他喜欢狩猎,无力挽弓,便用火枪射猎。
这一天,诸皇子们各自带着家丁从四面行围,摇旗呐喊,把个热河草场上的野兽惊得四处奔逃。围圈越来越小,猎物被赶到一处,各人大显身手,尽情猎获,最后围场上只剩下一头黑熊和几头小鹿,也都奔逃得精疲力竭,奄奄一息。康熙举手一枪,那黑熊应声倒下,众人齐声欢呼。弘历打马上前,叫道:“皇爷爷,我去替你将黑熊拖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不待众人回过味来,那弘历骑着一匹枣红马,已射箭般地冲进场内。不料那黑熊并未死绝,吃痛之余,呼地一下从地上站起,后腿站立,提起前腿,人立着向那冲自己而来的马匹扑去。那马吃一大惊,竟吓得猛一停蹄,差点将弘历摔将下来。围观众人更是惊得失声大叫,有几个侍卫已经冲进场去,准备将弘历抢回。却见那弘历一提缰绳,将马控住,巧妙的一转笼头,竟将马又转回头来。那熊扑无可扑,竟愣在了当地。说时迟,那时快,康熙早已又发一枪,这一回那熊可是死透了。
众侍卫护住弘历,却见他面不改色心不慌,硬是又去将那黑熊拖了回来。
张廷玉见康熙虽然强自镇定,其实已吓得面色发苍白,便劝康熙回帐。康熙回到帐中,犹自心惊不已,张廷玉更是面无人色,连连道:“幸亏慢了一步,若再快一步,到了跟前,那熊一扑,后果不堪设想。也亏得弘历机智,竟能临危不惧。”
康熙道:“是啊。弘历确是有福之人,也有英雄气象。廷玉啊,你是朕的心腹,你知道朕将传位于谁,朕是寄厚望于你的。朕死之后,望你能像辅佐朕一样辅佐嗣君。”
张廷玉听了此话,由不得眼圈一红:“皇上龙体康健,何出此言?”
“朕不是个糊涂君王,生老病死,人生无常,朕终归是要死的,这也没有什么可忌讳的。”
“皇上放心,廷玉世受皇恩,不管嗣君是谁,廷玉都将尽心竭力,鞠躬尽瘁。”
“朕就知道你会的。你是朕最放心的人了。朕让你到刑部、吏部,又几次让你留京批本,你可知朕的深意。”
“微臣知道,圣上是要微臣多加熟悉政务。”
“明年朕还要放你到户部去,国家大事,惟吏、户、刑为要。朕这些年有些宽政,致使吏纲松驰,国家钱粮也多有亏空,刑部更不少贪赃枉法之事,这些朕心中都有数得很,然朕年已老矣,无力再大加杀伐了。这些积弊都要留给嗣君去矫枉。廷玉,你在吏部的作为很好,明年到了户部,最要紧的是如何收回钱粮和安妥棚民的事。”
“微臣记下了。”

孰知自那次围猎之后,康熙就一病不起。临终之前,众皇子依次跪在他病榻前,康熙缓缓道:“十几年来,朕绝口不提储君之事,是不想让你们兄弟不和。今日朕要当着你们的面宣谕:皇四子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着国舅隆科多为顾命大臣。你们都听清楚了吗?”
此话原在众人意料当中,诚亲王等人都磕头领命,然而皇八子胤祀和皇九子、皇十子三人却杵在那里,不肯磕头。这是八爷党中三个中坚力量,一直处心积虑的想要夺得皇位,没想到父亲今日明明白白地将皇位传给了老四。在八爷固然是心有不甘,九爷、十爷也大失所望,所以一时竟愣住了。
康熙看在眼里,气上心头,厉声道:“怎么,老八,你们不服吗?隆科多,你是顾命大臣,若有人抗旨,你该知道怎么做?”
“是,微臣遵旨!”
在隆科多和众皇子们的逼视下,八爷、九爷、十爷只得磕下头去。
康熙又闭上眼睛,假寐过去。底下众皇子们还跪在那里,谁也不敢动。还是隆科多最先站起,请众人到外厅守候。
雍亲王胤祯在南郊祭天大典斋所接到圣旨,心知父皇一定病重,否则不会在此时召自己回去。一路快马加鞭,赶回畅春园,见诸皇子和王大臣们都在,便知情况不妙,急忙赶到御榻前。见康熙正静静地躺着,便忍泪跪上前去,抚着康熙的手,叫声“父皇”,已是声音哽咽。
康熙睁开眼,见是胤禛,便道:“你来了,好,好。父皇已经不行了,只等你回来。”
“父皇,儿臣不许您说这样的话。”
“人总是要死的,你回来了就好,朕都安排好了。”说完此话,痰涌上来,康熙一阵急喘,昏厥过去。胤禛连叫几声“父皇”,守在外间的太医忙一齐涌进,抚胸捶背,让康熙安静下来。然而,这位辛劳一生的皇帝终于深深地感到累了,他沉沉睡去,再不愿醒来。
雍正即位之后,张廷玉便成了他的肱股之臣,诸事多有依重。然而情势并不乐观,八爷党的势力不仅依然存在,而且相当强大。张廷玉明白,他面临的是前所未有的艰难和压力。
那一天,张廷玉从户部出来后,心情轻松了许多,有怡亲王给他撑腰,他的胆子就壮多了。
回到家中,天已断黑,一大家人还未吃饭,正等着他。
饭后,几兄弟又在一起喝茶聊天,直到钟敲戌时,方才各自回房。张廷玉又到书房里将一日之事作了笔记,这是他做起居注官养成的习惯了,每日记笔记。记完日记,又看了一会书。直到钟楼上报到亥时,方才起身,准备回房睡觉。

此时是五月天气,北方最为和煦的时节。张廷玉吹熄了台灯,走进庭院,月黑风高,疏星朗朗,四周万籁俱寂,他朝灯火阑珊的皇宫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初夏的寒凉被吸入胸廓,顿觉五脏六腑像清水洗过一样,爽洁无比。
明天是他到户部上任的第一天,户部这个烂摊子能不能治好,明天的开头很重要,好在他已成竹在胸。今晚是要好好睡上一觉。
若澄还小,满算起来,才一岁半,尚未断奶。张家没请过奶妈,自太夫人姚氏起,都是自己奶孩子。所以若霭、若澄也都是吴夫人亲自奶大的。现在吴夫人仍带着若澄睡觉,张廷玉知她辛苦,便不去打扰她,往施氏房中去了。
刚要进门,忽然天井里旋起一股阴风,将张廷玉背后的袍襟撩起好高,他感到仿佛一桶冷水向他背后泼来,整个脊梁骨都冷透了。他忍不住打了个激零,赶紧一步跨进门去,复身将房门闩死。
半夜时分,张廷玉睡得正熟,忽然吴夫人房中传出若澄的哭声,那哭声十分高亢,把众人都吵醒了,接着便听见吴夫人的拍哄声,然而若澄嚎哭着,就是不肯歇息。施氏见张廷玉要披衣起床,便一把拉住他,道:“老爷你睡罢,我过去看看。”
谁知施氏刚一出门,就见一个黑影“嗖”的一声窜往后厢,吓得她大叫一声:“有贼!抓贼呀!”
她这一叫,众人都抢起身来,却哪里是贼,竟是放火之人。后厢先烧起来,那火势冲天一样,迅速往正堂和前厅烧来。张廷玉知是有人纵火,必定先浇了火油,便呼喊众人逃生,金银细软,一样东西都不要顾及。一边叫着,一边往若霭房中跑去,若霭机警,已从房中跑出,张廷玉一把将他拉到身边,吴夫人也抱着若澄跑了出来,若澄这才止了哭泣,哽噎着看那火光。众人都站在天井里,眼见四周房屋瞬间成了一片火海。
张府的冲天大火早已惊动了西安门侍卫和周围住户,人们赶来救火,哪还有救?眼睁睁看着整幢房屋烧成了灰烬。
侍卫们早已将张大人一家围了起来,清点人数,却少了家人万四儿。侍卫们寻到后院,却发现万四儿已经死了,和他倒在一起的还有一个黑衣人也已绝气。万四儿是被黑衣人的刀砍死的,黑衣人是被万四儿手上的斧头砍死的。
张府之火烧得蹊跷,明显是有人纵火。此是西安门内禁地,谁有如此大胆?张廷玉是朝中一品大臣,此事显是政敌所为。除他而外,其他大臣有没有危险?侍卫们紧张起来,四下里一搜查,发现隔了一家的朱轼府中,也有火油浇地的痕迹,想来是两班人同时作案,这边张家惊动起来,那边朱家放火之人动作迟了一步,没来得及下手。
西安门侍卫不敢怠慢,连夜将纵火之事报进宫中。天尚未亮,乾清宫太监便来传张廷玉和朱轼进见。

二人来到宫中,只见雍正气得脸色乌青,在地上走来走去。一见二人,便道:“他们这是要除掉朕的左右手哇。”
张廷玉赶紧劝道:“皇上息怒。此事不宜张扬,着人私下里侦查即可。”
朱轼也道:“幸得皇天保佑,只烧了房屋,没酿成大祸。”
雍正道:“张爱卿,受惊了。朕已命内务府速查官房一所,赐你居住。另发帑币一千两,助你安家。家中人众都无碍罢?”
“谢皇上圣恩。微臣合家人众安全,只死了一个家人。”
这时,内务府总管进来奏报:已腾出官房一所,就在原宅之东里许,请张大人过去看看。
雍正道:“张爱卿今日不必上朝,处置一下家事罢。”
张廷玉道:“回禀圣上,臣的家事自有家人料理。今日是臣到户部任上第一天,焉能不去。圣上放心,廷玉知道孰轻孰重。”
晨时,张廷玉无事人一样照常上朝,同僚问起昨夜起火之事,他只答是家人用火不慎,遭了回禄。
朝会过后,便往户部坐堂。对户部属下的第一次讲话,竟如在吏部时所说的同出一辙:“我现虽为户部之首,然大臣统率属下之道:非但以我约束人,正须以人约束我。我能做到的,大家必须做到。我若有什么差迟,你们尽可效而法之,法而过之……”
人人都知张廷玉刚刚遭了回禄之灾,家中财产悉数烧毁,都想看他如何治家,是否能不占不贪。更有那心怀叵测之人趁机给他送去银票,言明慰问之意。张廷玉哪里会收,谢道:“我说过‘有钱用钱,无钱用命’,我是命中有此回禄之灾,如何能借此苟取非份之财?”

对外张府之火是场天灾,对内却已经查明,那黑衣人实出自十四阿哥府上。
起火之事,让张廷玉多了一份心思。他对廷璐、廷瑑道:“我们兄弟不能再住在一起了,纵火是冲我来的,今后会不会再有什么不测还很难说,我们三兄弟分开居住,免得共同遭秧。”
廷璐、廷瑑虽然兄弟情深,但都觉得二哥的顾虑有道理,兄弟们在一起虽可互相照料,但毕竟张氏一脉,只剩下他们三兄弟了。设若那天不是皇天有眼,让若澄半夜大哭起来,惊醒了大家,撞破了贼人的诡计,他们阖家满门只怕都成了火中的冤魂了。
计议之后,决定廷璐另置房宅,与廷瑑住在一起。只留廷玉一人住在禁城之内的官宅中。
雍正究竟放心不下张廷玉和朱轼的安全,他们都住在西安门内的官宅里,虽是禁城之内,然住户多杂,不便于单独保护,房屋也过于狭小粗陋,不足以体现自己对他们的格外施恩。
于是,便将西郊圆明园之东的两座小园,分别赐于张廷玉和朱轼。

有道是“公生明,廉生威”。张廷玉到户部之后,一改户部的荒嬉作风,自己寻常不苟言笑,端庄肃穆,其他堂官、司官们便也都端穆起来。
户部执掌各省钱粮之事,一贯是肥差红缺,以往勒拿卡要是常有之事,吃请看戏更是希松平常,部中坐堂办公的少,坐四方打马吊牌的多。张廷玉上午朝会,在内宫行走,下午则到部办公,常见部中人缺张少李,详察之下,方知聚众赌博去了。
一日,众人正赌得起劲,忽见张大人踱了进来,众人惊恐,纷纷站起,廷玉道:“请坐请坐,诸位这是在做何功课?”
众人见问,哑然面对:明摆着是在打马吊,这张大人不愠不怒,倒问在做何功课。他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廷玉笑道:“怎么,本官有不明白处,诸位竟不肯指教?”
见问不过,一人嗫嚅道:“回大人,下官们一时糊涂,办公时间打马吊,实是不该……”
“哦,原来这就是马吊哇!本官可是第一次见识,如何玩法,倒真要好好讨教讨教。”
众人见张大人面含春色,大有兴趣,便赶紧让出一方,请他入座。果然那张廷玉对马吊牌是一窍不通,从“十万贯”、“万贯”、“索子”、“文钱”问起,如何做庄,如何算番,如何下本,兴味盎然地学了半天。
就有人献媚道:“张大人要学此道,下官那里有《马吊牌经》和《叶子谱》,回头给张大人送去。”
谁知张廷玉闻听此言,“唰”的一声将拿在手中纸牌摔在桌上,斥道:“好哇,还真当学问做了……。诸位好自为之,今日是被我首次撞见,本官不予追究。自此约法三章,若再发现公干时间聚众赌博,一次罚俸半年,二次引咨思过,三次革职回家。”说罢,掷下一枚图章,拂袖而去。
众人见张大人由嬉转威,早已吓得瞠目结舌。待他走远,才拿起那枚图章来看,当见阳文镌刻的是:“马吊淫巧,众恶之门;纸牌入手,非吾子孙。”显见得张大人今日之意是“马吊入手,非吾部属”了。
不久,朝廷便正式下了禁赌令,明文规定民间禁设赌坊,朝庭官员即是私下玩乐,也不许涉及银钱,否则将按律治罪。
其实户部的赌博之风,乃是向地方官索贿手法之一种,其他部院也有此事,只没有户部这么普遍成风罢了。朝廷明令禁赌之后,无疑也堵了他们的一条财路。
被堵的财路还不止这一条。一天,银库司官来请批文,说是某省解来库银,这是随递上的各县钱粮细目,可是此目内误将元氏县写成先民县,如此马虎潦草,当打回批文,驳问该省。
张廷玉接过细目一看,哂然一笑,道:“不必驳问该省,只驳问贵司书吏便知。”

司官道:“大人何出此言?正是本司书吏审查细目时,发现了错误,如何倒要驳问于他?”
“你这个司官啊,实在也糊涂,不知被你的书吏糊弄了多少次?你且细想,若是先民县误写为元氏县,当是外省之错。现在可是元氏县写成了先民县,分明是你的书吏添笔作伪,以向解官诈取钱财。这等伎俩,也太过儿戏了,你难道真的看不出来?”
“大人不愧经多识广,下官这才知道胥吏作耗,竟没把我这个司官放在眼里,几乎被他愚弄了。哼,下官这就请他走人。”
“本官在刑部时,经见此类伎俩多了,这些小吏,靠此发财,只怕岁入比你这司官多多了。上官勒索下官,下官必勒索百姓。近年来,各地耗羡越征越高,有的竟高于正项税银。如此下去,百姓何堪忍受?只得拖欠正银。此种弊端,祸害国家,却养肥了一群硕鼠贪官。”
司官仔细一想,是啊,一省地方,下辖几个州县?还能轻易将县名写错?而自己手下属吏捣鬼,要将“元氏”改为“先民”,只不过略微动笔即可,恍然悟道:“大人虑的是。下官在库司,每见外省解官,在京挥霍无度,实在是比京官阔气得多。”
“本部掌管钱粮,关乎国计民生。当今圣上深悉治国之道,所以第一道谕令便是收回积欠。如今各省动作得如何?”
“都还在相互观望着呃。”
“他们望的是京官堂部。上面不动作,下面必以为是干打雷,不下雨。就像前几年一样,屡次申斥归还积欠,最后都不了了之。不过,这次若还再观望,那就是不识时务了。当今圣上初登大宝,决心改革积弊,励精图治,他从户部开刀,你们可不要碰到刀刃上。你的欠款还清了吗?”
“回大人,下官已决定卖掉在京房产,再让家中卖些田地,不出三月,必还清欠款。”
“卖了房产,你如何居住?家中有多少田地?都卖了,是否会影响生计?”
“谢大人关心!不瞒大人说,这十几年来,我们在户部,实在也闹得不像话,你贪我也贪,你欠我也欠,竟拿国库当作私产了。下官在京城有三处房产,卖掉两处,还有一处留着居住。乡下这些年也置下了几千亩地,卖掉一些,不影响生计。这人啊,就是贪心不足。其实日不过三餐,眠不过七尺,这道理谁都懂,就是见钱眼开,忍不住。”
“你能这样推心置腹,本官很感谢你。想你一个六品司官,岁入不过几十两银子,有那么多财产不明罢着来路不正吗?先父为官一生,官至一品,多次蒙圣祖皇帝赐金,一生也不过置田千亩,还是羸瘦瘠田。本官也居官二十多年了,现食一品俸禄,却未曾置过一椽一地。”
“正是张大人自身清廉过硬,我等才惭愧得很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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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9-11 01:33:46 | 显示全部楼层
长篇历史小说——父子宰相节录(下)

几年的革故鼎新,励精图治,终于结出了硕果,雍正五年,国库存银已达六千多万两,京仓及各州县仓廪也都充盈丰实。百姓安居乐业,呈现出一派繁盛熙和景象。
从去年腊月起,陕西各州县不断报来河水变清的奏折,雍正也陆续收到河道总督齐苏勒、漕运总督张大有、副总河嵇曾筠等人的密折专奏: “豫省黄河,上自陕州,下至虞城县,一千余里,自雍正四年十二月初九日起渐渐澄清,至十六、十七等日,竟与湖淀清水无异……”
前年五星连珠,今年黄河水清,天降祥瑞,人主殊恩。朝臣们于是纷纷上贺表,歌功颂德,一时把个雍正王朝吹得尧天舜日。礼部请求上尊号,雍正倒也清醒,说:“圣祖仁皇帝在位六十一年,丰功伟业不知凡几,然一生五次拒上尊号。朕居位未久,幸赖文武大臣勤劳王事,竭心尽智,辅佐朕躬,致有此祥瑞。此不独是朕一人之功,乃是万民之福,百官之劳。着文武百官各加一级,免各州县五年以上积欠,停止今年秋决。庶几可将上天恩泽普洒众生。”
百官朝贺,各得一级恩赏,如何不高兴。作为身兼多职的宰辅重臣张廷玉,皇帝当然还要格外加恩。傍晚时分,张廷玉刚回到澄怀园,就听门上飞报:怡亲王驾到!
张廷玉将刚脱了一半的朝服重新穿好,整冠理带,慌忙来迎。那怡亲王早已进了大门,截着廷玉,携着他的手一同来到正堂。廷玉方要请坐献茶,怡亲王摆手道:“先办了正事再说。”
就南面站了,宣旨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天降祥瑞,黄河水清,非朕一人之功。大学士张廷玉身兼数职,日理万机,夙夜在公,眠食俱废,劳苦功高。特赐典铺一所,本银三万五千两,以资嘉奖。钦此。”
张廷玉跪听圣旨,怎么也没想到皇上竟赐了自己一所当铺。连忙恳辞道:“臣勤劳王事,职份所当。如何敢受如此重赏。”
怡亲王上前拉他起来,道:“衡臣,你就别推辞了,你的劳苦,众目所睹,我这个总理事务大臣更是比谁都清楚。这所当铺是皇上藩邸旧物,并非内宫财产。这是皇上对你的私情,不可违了他的心意。快接旨谢恩吧。”
张廷玉这才接了圣旨。怡亲王又让太监奉上当铺的财册、名簿等,张廷玉看着这些东西,道:“臣乃耕读世家,父亲曾有家训:家有恒产,惟田是也。子弟惟耕读传家,不许经商放贷以取利。”
“文端公此言有些胶柱鼓瑟了,若都不经商放贷,民生货贸如何周转?”
“可是臣如何有空打理当辅。”
“无需你操心,当铺掌柜、朝奉、伙计一应俱全。你只管坐等收利便是。”
“廷玉无功受禄,实是心下有愧。”
“唉,这话你就别说了。本王近年来身体益发差了,好些事都赖你周旋。吏、户二部又都是国家紧要门户,非你不能把关。也只有累你了。”


将怡亲王送出大门,张廷玉且不回园,又往圆明园来谢恩。
雍正正在灯下批折子,见了廷玉便道:“朕的礼物收到了?”
“微臣正为此事而来,微臣虽不致尸位素餐,然也无甚大德建树。不过是仰仗皇恩,做了些份内之事。皇上如此厚赏臣下,臣心内实感惶恐,愧不敢当。恳请皇上收回成命。”
“你父亲清白传家,中外所知。你遵守家训,屏绝馈遗,份外之财,分毫不取。这都是举朝公认的。你今侍朕左右,夙夜在公,何暇顾及家事。朕不忍令你以日用为虑。赐以私物,以使你用度从容,尽心公务。奖劳赏功之道固当如此,你当体朕心意,不可固辞。固辞则大非君臣一体之谊也!”
廷玉听了皇上这番陈辞,想那“君臣一体”四字,是如何的推心置腹。心下当即涌起一股滚泉,就要从眼中滴出,心想再辞便是亵渎圣意了,赶紧哽咽着跪下谢赏。

雍正的知遇之恩令张廷玉更加克己奉公,废寝忘餐,宵旰勤政。五月的一天,终于累得病倒了。雍正急得什么似的,频频派御医诊视。张廷玉是忙碌惯了的人,让他躺在床上,啥事不干,真比什么都难受。不说他不惯,连朝臣们都不习惯,许多事情都是他经手过问的,他一病倒,仿佛都没了头绪。
雍正几天见不到他的身影,犹为不习惯。他时时惦着张廷玉的身体,显得五心烦燥。正在养心殿当值的一等侍卫常明见皇上皱眉蹙额,坐立不安,便小心翼翼地启问:“主子,您走来走去的,是否心中有什么不快?”
“唉,朕连日臂痛,心中如何能快?”
“唉呀,主子臂痛,奴才们竟不知,实在该死。奴才这就派人去传太医。”说罢,常明便急着往门外跑。
“回来回来。不是朕身上这两只手臂痛,是朕的股肱重臣张廷玉病了,就好比朕的手臂病了呀!”
“原来如此。主子您不必着急,今儿中午奴才还派人到张大人府上探望。张大人已大好了,说是明日就要上朝哩。”
“已大好了么?那就好!你再派人去传朕的旨意,不,你亲自去,就说朕让他再多歇息一天,不必急着上朝。另外你让内务府将那御用果饼送四色去张大人府上,再让御膳房整治酒筵一席,给张大人祛病添喜。”
“喳!”

张廷玉半躺在炕上看书,听说内宫侍卫来了,便披衣起床,见是皇上赏赐,便谢了赏,命家人收下。而后请常明和太监们就坐,献上茶来,并各有一封赏银。
那些小苏拉太监们无品无级,如何敢坐,只常明坐了,又代众人谢了赏,传了雍正让张大人多休息一天,不必急着上朝的话。复又将适才皇上说自己臂痛的一番话备细叙说了一遍,最后道:“皇上对张大人真是宠爱有加呀!”
张廷玉听了,自然心下激动万分,皇上不在面前,只能望北拱手为谢。对常明道:“常大人放心,回去禀明皇上,就说廷玉明日必去上朝。”

第二日,张廷玉黎明即起,早早来到乾清门候驾。皇上的銮驾转过影壁,一出乾清门,便看见了侍立在门外的张廷玉,赶紧命停轿,张廷玉已走上前来请安。雍正拉着他的手上下看了半天,道:“爱卿病了几日,清减了许多。朕不是让你多歇息一天吗?怎么刚好一点就来了,可别又累着了。”
“回皇上,微臣是偶感风寒,并非累病的。蒙皇上赐医赐药,如今已大好了。今日上朝,特候在这里,先来谢恩。”
“你好了,朕可就放心了。来,就走在銮驾边,咱君臣一路上朝去。”

朝会过后,雍正转驾懋勤殿理政,怡亲王、张廷玉等大学士同去议政。
议罢政事,众人散坐吃茶。正在南书房当值的国子监祭酒、翰林学士孙嘉淦见已无正事,便进来禀报:“启奏皇上,御书十体字条屏已经制好,内宫造办处刚刚送过来,是否现在呈上,恭请御览。”
雍正道:“好,正是时候,快快呈上。”
孙嘉淦便命一众苏拉太监将那十块屏风抬进大殿,排成一排。
众人看时,见是一块块的红木条屏,底座上雕着云龙花纹。拆开来是十块单立的竖屏,排在一起便成了一组屏风。造办处里有的是能工巧匠,加上红木自身色泽高贵,整座屏风看上去煞是雍容华贵。
再仔细看那屏中文字,十块条屏十种字体,竟全是雍正帝御笔亲书。
众人都知雍正善书,每日朱批谕旨便有好几千字。但谕旨一般都是楷书,间或用行草,那都是大臣们看惯了的。逢着写匾写联,或给大臣赐个字什么的,便用隶体。今日一下子看他隶、篆、行、草,颜、王、柳、赵,一气写了十种字体。便纷纷起立,围着观看,啧啧称奇。
“众爱卿,朕这十体字条屏还过得去么?”
众人纷纷赞叹不已。
雍正笑着道:“衡臣,朕想听听你的评价。”
张廷玉见皇上点了自己,当然不能胡乱塞则,思虑片刻,字斟句酌道:“启奏皇上,微臣拜览条屏,心下惊异:深感吾皇学问深微,聪明天纵。阐扬性道,扩千圣之微言,汇六经之奥意。又于万几政务之暇,取古人嘉言伟论中之精粹,亲洒宸翰。文采十条,字书十体,镌诸屏风。此即是古帝王铭户窗、箴盘盂之至意。若将此屏置于这懋勤殿中,实乃为训迪臣工朝乾夕惕之座右铭。”
“张大人所言极是,道出了微臣(奴才)心声。”众人纷纷附和。
雍正拍拍张廷玉的肩膀道:“朕却不想把它们放在这懋勤殿,朕是特为赐给你的。”
张廷玉怎么也没想到皇上会说出这话,一下子竟愣住了。但他是何等人也,立刻回过神来,对着皇上深深一揖,复又跪下叩首谢恩:“微臣何德何能,蒙皇上如此厚重的赏赐,实感惶愧之至,惟有敬置座右,朝夕观览,恪尽厥职,粉身以报。”

众人也万想不到皇上竟将此屏赐给了张廷玉。忽然孙嘉淦直挺挺地跪下身子,叩头道:“微臣恳请皇上收回成命?”
雍正奇道:“为何?”
“臣以为张大人前番雅辞高论,实是谀君之言。今皇上以此屏赐他,分明是他谀君之果。若皇上不收回成命,恐满朝文武争而效之,都来谀君邀宠。”
“大胆!朕是糊涂帝王,喜好谀媚?朕因张大人勤劳王事,几至累病。特书此条屏以昭嘉奖。你以为朕是听了那番话后,心下窃喜,才赐给他的?”
雍正帝已是疾言厉色,无奈那孙嘉淦是有名的孙耿头,听了训斥,不仅不请罪,反而还说:“自古人臣叨受御书之赐,不过片言只字,今皇上以十体字条屏赐给张大人,实有违君臣之道。”
“什么君臣之道,朕之君臣之道,便是君臣一体之道!难道你要朕与众大臣离心离德吗?来人,将这大胆狂徒叉出去。”
“喳!”守在门外的侍卫们听得此言,立刻进殿来叉孙嘉淦。
众大臣连忙跪下,替孙嘉淦求请:“皇上请恕孙大人直言之罪。”
“什么直言,分明是一派胡言。叉出去晒两个时辰太阳,就知道什么叫发昏了。”
张廷玉跪着上前一步道:“请皇上息怒,孙大人之言不为无理。臣叨蒙圣恩,愧不敢当。御屏之赐,实千载所未有。还是置诸懋勤殿方为妥当。”
“衡臣,别听这狂徒胡言乱语。朕金口玉牙,一言九鼎,岂容别人雌黄。”
“皇上,臣偏要说,张大人刚才所言仍是谀君之语。”
孙嘉淦如此固执,简直是藐视天威。雍正真的发怒了:“岂有此理,你敢公然顶撞朕躬。快叉出去交刑部看押,明日九卿会议,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皇上,万万不可哇。孙大人之谏,是冲着廷玉而来,并非针对圣上。孙大人之言虽耿,实为好意。微臣当冰渊自鉴,刻刻惕厉。”廷玉求道。
朱轼也跪上前一步,慢声道:“皇上难道忘了,您曾经说过‘孙嘉淦虽狂,然朕服其胆’的话了吗?”
听了这话,雍正转怒为笑,道:“都起来吧!也只有你孙嘉淦敢在朕面前如此放肆,上回就很该收拾你一顿。”
原来雍正刚登基时,曾下旨群臣,广开言路。孙嘉淦其时还是个小小的翰林,听了些风言风语,便上了一道奏疏,请皇上“亲骨肉、停捐纳、罢西兵”。皇上览奏大怒,对诸臣道:“你们看看,天下竟有如此狂生。”众大臣见了奏疏,都吓白了脸,心想这小子完了。朱轼知道孙嘉淦天性耿直,想要救他,便道:“孙嘉淦虽狂,然臣服其胆。”一句话,倒使雍正想起,要想成为一个圣明天子,便不能因谏罪臣。转怒为笑,说了一句:“朕也服其胆。”
这次旧话重提,朱轼又为孙嘉淦消弥了一场灾祸。然而这次不独孙嘉淦谢他,张廷玉更是对他称谢不已:幸得朱大人机警,若孙嘉淦真的因此获罪,朝中将如何议论此事?怕是廷玉再怎么解释,也难逃众人的攸攸之口。

雍正在康熙未年为亲王时,便执掌户部之事,那时“棚民”就已逐渐成势。近日,他又接连收到江西、浙江等地奏折,说是年来“棚民”滋事日甚,已有啸聚山林之势,因事涉多省,地方难以协调,请朝廷火速议决。
谕旨朱批王大臣、九卿会议此事,会上众人多以为该让几省共同派兵围剿,强行驱散,永绝后患。独张廷玉提出异议,以为应该‘以抚代剿’。
当晚,张廷玉秘密请见雍正。雍正还在灯下批阅奏章,听得张廷玉求见,立刻传见。
跪拜赐坐之后,张廷玉道:“微臣特来禀报‘棚民’之事。”
“朕正想听你的见解。”
“圣上爱养百姓,视天下子民皆为赤子。臣思‘棚民’也是百姓之一种,其流离失业原因有待勘查。到底如何啸聚生事,是否结党为祸,也当侦得实证。从表奏上看,亦不排除有地方害怕责任,枉自夸大的成分。所以臣想微服前往衢州、广信等地,探查实情,再作定断。”
“爱卿之意和朕不谋而合。朕为亲王时就曾想过微服探访此事。爱卿不愧是圣祖调教出来的,忠公体国,能察朕爱民之心,实是赤心办事的贤良臣子。”
“上体君王,下护百姓,乃人臣之本份。先父赐臣‘衡臣’二字,就是要臣一肩挑两头,左顾右盼,做个‘衡臣’。”
“文端公不愧贤臣良相,教子有方啊。衡臣,朕就委你钦差,赐你黄马褂,着微服私访‘棚民’之事。”
“微臣领旨。”
“另外,朕想让你带四阿哥一起去。朕自幼年就跟着圣祖皇帝南巡北狩,长了不少见识。朕的皇子们可是一直养在深宫,朕也没有功夫出去巡狩,无法带他们出宫。四阿哥智慧过人,圣祖十分器重,朕想让他经见世面,体察民情,长些见识。”
“可是皇上,臣这次是微服私访,所去之地可都是险地呀。四阿哥身份尊贵,微臣怕担不起这个责任。”
“爱卿放心,四阿哥有些拳脚,知道如何保护自己。你是朕的股肱重臣,朕也不能让你轻涉险地。朕会派大内高手一路暗中保护的。”
“如此的话,臣想将犬子若霭也带去。一则可以给四阿哥做个伴,二则关键时刻也可起到鱼目之用。”
“若霭多大了?朕体会你的苦心,你的儿子也是珠玉,而非鱼目呀!”
“回圣上,犬子若霭今年十二岁了,比四阿哥小了两岁,正好可扮作一对兄弟。”
“好,明日带若霭进宫,朕要赐宴为你们壮行。”
“谢皇上隆恩。”

第二天,一辆马车悄悄从正阳门出京,没有人知道车上坐着一位一品大员和一位当今皇子。几个着短打扮长随模样的人徒步走在车后,其实他们都是些大内高手,就连他们也只知奉旨保护张大人和张家两位公子,而不知那大公子其实竟是皇子。一个穿长衫的管家模样的人骑在马上,管家姓文,终日戴着一顶六合一统的瓜皮帽,从不见摘下。其实他是一位光头和尚,法号文觉,那条辫子乃是假的。文觉和尚是代雍正出家的替身和尚,早在几年前就进入了雍王府,他一身武功,此行的任务是专为保护弘历皇子的。
若霭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出京,弘历虽曾随父亲和皇祖去过避暑山庄,但那是大队人马,仪仗卤簿的,一点自由也没有。这一回可是小鸟出笼,大开眼界了。
从京城出发,途经保定、安阳,过云梦、德化、庐陵,不日到了赣州府。在赣州府歇了一日,第二日赶往全南,全南山里便是棚户聚集之地了。
当晚歇在全南城外四十里处的寨头驿。这是全南县最后一个官驿了,过了此驿便是山道,翻过大山便是广东地界。
这寨头镇本来无驿,只因山区棚户越来越多,茶麻竹木交易越来越盛,县里特为在此处设了驿站,以防止棚户进城交易,影响县城治安。
驿站颇大,有三进房屋。张廷玉等人要了三间上房,当晚就住在驿中,趁便向众人打听情况,相邀明日一同进山。谁知众茶商道:“张爷,我们可没那胆,这些年,我们年年来收茶,都是在这寨头镇交易,谁也没敢往山里去过。”
“那是为何?”
“听说山里的棚户悍野得很,官兵都剿灭不了,我们商人带有钱货,谁敢轻涉险地。张爷要收茶,只需在此等候,他们茶上市了,自然就会送来此处。”
“不成啊,内务府中用茶讲究,我得去实地验看,方能定出茶的品级好坏来,否则办事不力,这条财路也就丢了。”
“丢了财路也比丢了性命好哇。”
“没那么严重吧?我带的随从不少,是来做生意,送银子给他们的,不信山里住的都是土匪。”
“这小哥可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就你这斯文样儿,那山路就够你攀的。”
张廷玉趁机问:“不知这寨头镇到山里棚户处有多远?”
茶商们纷纷道:“这个我们可不知。张爷真要去,等山上人下来时,你随他们去吧。”
“不知他们什么时候下来?”
“快了,也就这一二日了。”

第二日,山里果有人挑着茶叶来了,来者共有三人,一个姓林,两个姓孙,早有相熟的茶商将他们的茶叶买下。卖完茶叶,三人便靠檐沿坐了,向驿丞讨了三碗水,就着凉水吃起了干粮。那干粮是又冷又硬的玉米饼子,嚼着干粉直撒。
张廷玉走上前道:“这干粮又冷又硬的,如何吃得,几位请来房中坐坐,我们的饭也就要上了,一齐吃罢。”
三人吓得连连摆手:“无功不受禄。我们山里人吃干的喝冷的惯了。”
张廷玉道:“几位不用客气,在下是有事相求。”
“大爷您能有什么事求到我们呢?”
“坐下边吃边说罢。”
三人硬被拉进房来,拿捏着坐下,张廷玉道:“在下也是茶商,想和你们一起进山看看,若山地、茶种都好的话,在下要的数目可大。”
“那是好事啊。大爷您这般贵重的人要进山,在山里可还是头一次呢。”

众人匆匆饭罢,将车马行李寄在驿中,便跟着三人往山里去。驿中众人都禁不住摇头:这张爷胆也真大!谁不知这山里是棚户啸聚之地,他们竟然涉险,可见皇家生意也不好做呀。
张廷玉骑在驴上,一路跟林、孙三人说话,三人操着粤语口音很重的官话,听起来十分费力,只勉强听个大概。
问起来历,原来三人都是从广东过来的,最早来的是林家,还是躲三藩之乱时进的山,在山里住了有四十多年了,这位姓林的三十几岁年纪,是生在山里的。他到得最远的地方就是全南县。其他两位姓孙的是堂兄弟,迁来山里也有十几年了。因老家人多田少,不堪丁银徭役之苦,躲进深山的。待到问起他们原籍何处,三人便讳莫如深。
“你们离乡背井,来到这深山老林,有没有想过叶落归根,回到原籍?”张廷玉问。
“何处黄土不埋人。我家在这山里住了有四十多年了,我在这里出生,打小就把这当作家了。”那林姓棚民道。
孙氏兄弟则说:“要说我们背井离乡也是万不得已,家乡好哇,祖坟都在那里哩。但人得吃饭过日子呀。我们兄弟都不是懒人,可在家乡一年做到头,总有交不清的官粮,完不尽的税赋。在这山里,只要你肯做,开多少荒都成。我们家现在有田有地,种粮种茶,自给自足还有余呐。”
“那怎么听说还有人结伙下山,拦路打劫呢?”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去年干旱,山里缺水,粮食和苎麻收成都不好,有些新来的贫户人家无法生活,便结伙去山下行劫,结果召来了官兵,毁了几个寨子哩。”
“就是啊,你们这样没有户籍,朝廷也管顾不了。否则受灾了还可以赈济嘛。”

“张爷您说的可是京城里的话,哪知边城远地百姓的生活呀。朝廷的赈粮,能到老百姓手中的有几颗,还不都肥了贪官污吏。”
“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们这样没有户籍,不受约束,终归是流民啊。为什么不编入本县呢?”
“县官们哪管我们死活,只顾着把税收了就得。”
“那你们想不想有户籍身份呢?”
“能不想吗?承您说的,我们现在是流民,就像没娘的孩子,谁都能欺负。平时吧,谁也不管你,可是你想交易点货物,谁都来伸手。全南还算好的,设了驿站,公平交易,按制纳税。山那边的县还动不动派兵丁来山里收税哩。说我们是三不管,其实谁都管。”

这林家棚果然成了一个集镇,三十六户人家家家沿路搭棚,那山路便成了一条街道。张廷玉一行人的到来,将全庄的人都惊动了,家家户户都开门出来观看。那林姓青年直把他们带到自己棚中,他的棚屋在街道正中位置,棚屋甚是高大宽敞。
这家主人便是那青年之父,是林家棚的族长。年龄比张廷玉稍长,约莫六十来岁,身膀结实,面色红润,显得精明。
张廷玉拱手与他见礼罢,便自表身份,言明想来此地看茶。那老人很庄重的点头,请众人坐下。
对于张廷玉的到来,老人是打心眼里高兴,因为他们这个庄子家家种茶,若真能与皇商做成生意,日后茶的销路就不成问题了。
张廷玉见林家的棚屋造得高大宽敞,只是茅竹搭架,芦席作墙,不甚结实,也不耐寒。便问:“您老在此居住四十多年了,为何不建座木楼石屋呢?”
“张爷您不知道我们棚户的苦哇,不定哪天官家就来剿你。拆你的屋,毁你的地。我们是被他们剿怕了,这棚屋造起来简单,你拆了我再建。”
“在这一片山里,像你们这样的棚户大约有多少人呢?”
“打从躲耿藩那会就开始有人往山里跑,后来亲族之间常有人来投奔,也不知到底有多少这样的庄子,估摸总不下千户,有近万口人吧。”
“那也很可观喽。假如把你们编成户籍,纳入官家管理,不是可以成村成镇甚至成县吗?”
“官家都要把我们赶回原籍去,谁来给你户籍呢?”
“那你们就这样永远做流民,后代怎么办?”
“我们也没好办法,反正自己管自己呗。前年有个秀才犯了事,逃进山来,我便留他在此住下,办了个私塾,教孩子们读书识字哩。”
“哇呀,这里还有私塾?林大哥,快带我和若弟去看看。”弘历听说此处还有学堂,大感兴趣,立时就要去看。

私塾已经下学,先生是位三十来岁的青年人,正在生火做饭,见族长领着一行外人来了,赶紧迎出来。族长说明来意,先生便请众人参观学堂,只见一间大堂里摆着一排排整齐的桌凳,北墙上挂着一幅大成至圣先师像,两边贴着对联:读书不为稻梁谋,德行更比才能重。张廷玉看那字体端庄厚重,便道:“先生的墨书很见功力啊。什么出身?”
“唉,在下也曾是县学生,不合跟人争事,得罪了族人。在家乡呆不住,跑到山里来了,教书坐馆,倒也逍遥自在。”
“像你这样读过书,有过功名的人在这棚户里还有没有?”
“有是有的,虽说真正有过功名的不多,但我听说很多大点的棚区都有私塾,还有武馆哩。”
“这些人没有户籍,无法去考功名,奔前程,岂不可惜?”
“那也是无法之事,这棚区的人生息久了,自成社会,读书明理,学武保家,大约就是这样想的吧。”
“唉,先生,您这字不错,可画不成啊,这大成至圣先师简直画成钟馗了。”弘历站在那画前指点着说。
“没办法呀,这山里哪来丹青妙手呢?我就胡乱涂抹呗。这位公子说的是,对圣人可不能如此不恭敬。族长,下次您托人去县城请画师画一幅好的罢。”
“不用请,我这位兄弟保管画得比你们县里的画师强。”弘历指着若霭道。
“洪哥你净瞎说,我哪能画好了?”若霭生性腼腆,见弘历大咧咧地推荐自己,忍不住脸红了。
张廷玉慈爱的一笑,对若霭道:“你就画一幅罢,你的画挂在这深山里也很过得去了。”
“是,父亲。”

第二日上午,张廷玉跟着林族长上山去看茶。下午,又到附近看了几个棚区,也都与林家棚大同小异,都以种植茶麻为业,人也都忠厚老实。
弘历和若霭没有跟去,他们来到了林先生的学馆,为林先生画大成至圣先师像。那一张雍容端肃的圣人像画成后,喜得林先生直搓手。
第四日,张廷玉一行才带着五百多斤茶叶下山,驴子背上都驮了茶叶,那林家儿子又带了一些人来帮忙,直把他们送到了寨头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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