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之光 ——读杰弗里·C·亚历山大《现代性之暗面》
第一部
一
我找这类书, 只是想给不断换衣服的世纪取个名字。 我们背着碎片——战争、发明、头条, 可这个时代的形状总是从网眼里滑走。 我不善于耐心读理论, 于是就掠读、品尝、折回—— 哪怕磨牙,也要往脑子的齿轮里 塞进一点新金属。
书说:两张脸。 现代性微笑,也露出獠牙。 若不替自己抄下几道微光, 书页将像水合上石头, 我留下的只剩翻页的声响。
二
一篇序言,用另一种语言摊开地图: 工厂的烟,城市的灯, 档案与办公室,市场与民族, 旧秩序抽丝成分工与分化, 庙宇渐暗,世俗的屋子渐亮。 政治、经济、社会、文化—— 四股线同时打结,也同时撕裂。
做“现代人”,就是脚下的时间与空间在倾斜, 看见自我与陌生人在镜中相遇, 品到允诺与眩晕并存: 扩张、力量、欢悦—— 也有下一道浪 可能把我们所知、所拥有、所是的一切 抹平。
我们在中国,曾一次次迎面撞上这道潮: 恐惧与向往缠在一起, 进步倒退着前行, 激情冷却成失望—— 一个国家学会当代的双重语法。
三
另一篇序言,把我们心里的孩子叫出来: 我们想要纯净、快乐、善良、美 不是作客,而是房子本身。 成年人的回答是:生活像河,总要裹泥沙—— 悲恸与欢喜并行; 恶常把阴影投在善的脸上; 丑到处叩击美的门。
世俗之光把我们从讲道里放出, 却照见一个巨大的空; 新的俗世救赎赶来填裂缝。 工业许诺财富,却喂出不平等; 水与空气学会了“毒”的词汇; 碳在天空写下缓慢的涂鸦。 信仰硬化成旗帜; 民主发现群众也会发烧; 革命排练起君主制。
奠基者里有一个眼更深—— 韦伯,冷静清点代价,不给终极救援。 马克思懂得工厂会碾人, 却信另一间更公正的车间在前头。 涂尔干把“失范”当作过路费, 盼团结回归。 齐美尔注意到门口的“陌生人”, 却没预见仇恨可以骑得那么远。
精神分析在世纪的淤青上发出微光, 教我们把创伤说出口。 从那盏灯里,“文化创伤”进屋: 给那些把黑暗锻造成“我们”的经历命名, 有时更好,有时更坏。 治疗——既是诊所,也是隐喻—— 坐在学校、市场、监狱、国家旁边: 成了现代性中心的修复之室。
“文明修复”——多好的词—— 不是个人会谈,而是社会手艺: 让批判不要冻成绝望, 既拒绝糖衣的进步,也拒绝铁一般的末日论, 把乌托邦的火苗重新点起, 而不把整座房子点燃。
四
第一章回到起点: 千禧之日曾被推到呼吸之外; 然后转轴——宗改的火, 把“在世劳作”变成“愿国度在地上”。 文艺复兴的手摸到万物,说它可被改良; 启蒙把希望译成理性的动词。 世俗的黄金时代走进城里, 披着许多件外套—— 黑格尔的历史,马克思的解放—— 都笃信世界可以被重新设计, 聪明地,勇敢地,很快地。
可二十世纪的雨很硬。 进步一次次失约。 现代性裂成三营: 自由的、红色的、黑衫的——每个都说着将来时。 抽象变厚: 法律、账本、税目、专家脚本、监视, 货币与能力在头顶嗡嗡作响。 问题降落: 非人格的秩序,能住得有人味吗? 三种回答:能。 现在还不行——激进一点,很快可以。 永远不能。 争论至今穿街过巷。
五
把夜清点一次,不眨眼: 奴隶制的利润给西方现代性打底; 东方主义的优越感像背景音乐; 原住民的世界在地图“修正”中消失; 帝国散场,民族沙文遍地开花; 科学递来抗生素——也递来灭绝术; 规划播下摄像头;漂亮被“高效米色”顶替; 民主扩张,不平等也扩张。 这个世纪铸了两枚新硬币: 极权;按类别消灭。
然而——另一册账,常被忽略: 帝国会结束;战争被反对,被运气阻断; 墙会倒;独裁被寒潮与人群退场; 种族主义、反犹、性别歧视、恐同—— 未痊愈,却被命名,被抗争,被推回, 再回来,再被推回。 现代性虽碎,仍能变通; 它会改道,会校正漂移, 有时,甚至会道歉。
六
街与诊所之间, 自我与一个疲惫世纪并排坐下。 我们谈羞耻、哀伤、麻木、愤怒—— 不是把自己折叠, 而是带着较稳的呼吸,回到广场。 修复是慢工木作: 剥烂,打筋,磨边, 让门在风雨里还挂在铰链上。
书库里,亚努斯把两张脸 同时朝向我的书桌—— 允诺与崩毁。 他的气息冬冷; 我仍直视他。 书说:看暗面,不是关灯—— 是把灯线理好,排查短路, 给我们要的火花命名, 也把不要的那种记下。
我合上书,留几根钉子, 一把小锤, 一片为历史再度裂开的伤口而备的纱布。 没有救赎的大合唱, 也没有希望的讣告—— 只有一种练习: 同时看见漩涡与摆渡, 双手攥紧缆绳, 一次次,摆渡,再摆渡。
第二部
一
人们曾说—— 现代性会解放我们, 点亮每一条街, 让空气充满理性的光与声。
然而在进步的轰鸣下, 还有一条更慢的脉搏—— 失魅, 分裂, 那种重新造就世界的人类 迷失于自己倒影的孤寂。
亚历山大写作, 像一个绘制阴影的制图师, 在信仰化为钢铁、 钢铁化为灰烬的河岸上标出界线。 他说—— 每一个诺言, 都在火光中投下第二张脸。
二
他从那三位老祖师开始—— 马克思,涂尔干,韦伯—— 他们对秩序的信仰, 以及对代价的恐惧。 他们写下了现代的语法, 而二十世纪 把它读成了挽歌。
乌托邦碎裂如玻璃, 可人们仍低声说出“修复”。 每一场燃烧的革命之后, 总有一只手 伸出来重建。
成为现代, 就是与这种双重性共处: 在发明光的同时, 凝视引线的闪烁。
三
接着,他转向另一侧—— 从结构,转向伤口。 一个世纪的战争与集中营, 体系吞噬了自己的建筑师。 他为此取名:文化创伤—— 当数百万人的痛苦 凝成共同的记忆, 悲伤开始自我组织。
心理治疗成了世俗的教堂, 沙发是一个小小的哀悼共和国。 他写道: 疗愈并非私事, 而是政治。 灵魂与城邦, 共享同一条裂缝。
四
“文明修复”—— 多么脆弱的词, 仿佛历史是一块木头, 而我们,是修补断梦的木匠。
亚历山大拒绝绝望: 批判不是葬礼, 希望也不是谎言。 哪怕破碎的现代性, 也会学会自我更正—— 有时太迟, 有时正好。
他写给那些 既非犬儒也非狂信的人, 而是写给那位 仍相信知识可以温柔的工匠。
五
然而他的视野,也有边界—— 欧洲的地平线 仍在地图上投下长影, 权力在布道中冷笑。 语言无法熔化帝国, 却能标出 正义可能开始的地方。
于是这本书屹立着—— 一半是挽歌, 一半是设计图, 一面镜子, 映出建筑师,也映出废墟。
他说—— 凝视黑暗, 并非歌颂它, 而是稳稳举起灯, 沿着颤抖的线条, 描出—— 修复的蓝图。
因为每一个梦想纯洁的时代, 都需要一个声音, 去为它的灰烬命名。
附: 翻阅《现代性之暗面》(美)杰弗里•亚历山大著;熊春文译,一北京:商务印书馆,2023(现代性研究译丛)
吴砺 2025.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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