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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城的边城
“活畜牲!短命死的,判官记了帐的,――”祖母颠着三寸金莲,手拿烧火铁钳,厉声大骂着追打过来,庭贵机灵地从灶间夺门而出,回头向祖母挤眉毛吐长舌头扮鬼脸,像只毛猴子。庭贵是一个十多岁小孩,身后八间高大敞阔大草房是他在天城洋学堂里的家。
“西北环山,民厚而朴,代有学者;东南滨水,民秀而文,历出闻人。”
潜、怀、桐三县交汇处原是泽国水乡,数不清的河流水系密如蛛网,自西向东串起珍珠颗颗,源潭铺、青草塥、新安渡、金拱、凉亭、双港铺、练潭、罗家岭,居民多徽赣移民后裔,吃一泽水,习俗一个模样,土白说南方方言赣语,不尽是一县更像是一县。与这北面说归北方方言的江淮官话的桐城绝大部分地儿大不同,这其中的青草塥、新安渡、双港铺、练潭、就是桐城旧时西乡地界。春夏涨水,潜、太、岳、霍、英、怀各县砍伐的原木与南竹扎成排筏顺流而下,门板般鳡丝子追赶鱼群从长江上溯而来。河流两岸满眼皆肥沃而极易耕作的湖田。
这学堂两字校名源自校址古名梵天城,不在平地,矗立地面上十数丈高,“四围环以土城,城外环以水濠,自然天成,风景绝佳”,脚畔双港铺街“南北川泽,左右陂湖”。自木闸乘船穿菜子湖至长江南北各大小码头极易。有人也欢喜自高岭山搭贩运稻米帆船出门。若与船主人相识,搭船分文不取。油桐花开的春日搭船,你只须出一点小钱,船老板必欢天喜地一反平日极节俭饮食,在船中请你吃湖鱼、吃腊货、吃不花钱的时新菜蔬,必要你喝稗子酒,给你泡桐城大叶子茶。前清阮先生(阮强,字仲勉,桐城人,清末民初教育家。)于此倡办公立天城两等学堂,是卅年前事。
当年废书院办新学,祖父是前清武秀才,被请来照看,他家自白陂湖上迁来,到他是第三代。这小孩子在这里出生成长,俨然是这梵天城中一名小小土著。春来梨花杜梨花花开如雪,冬天照例“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洋洋洒洒的落雪。寒来暑往,这小孩子成长得健康壮硕,聪明伶俐。祖父过世,祖母口一张手一双,性格仗义豪爽,从不客前扫地客走烧茶,对谁都客气,说不然辱了自己。爸爸做火夫,母亲早逝,娶一个后妈,生两个弟弟,一家日日在学堂劳作过活。
这小孩子本是乖巧,无论何人叫他帮忙,他都快乐回着:“嗯,好啊!”一面就跑到你跟前来听你安排吩咐。乡间大婶大娘进到这儿来捕小鱼小虾蟹摸螺丝,见祖孙两,必搁下渔具和竹篾箩筐,腾出手来抚这小孩脑袋,面漾喜色,一面直对老祖母说:“长得像桩头,虎头虎脑,好啊好啊!”。祖母此时脸上必也乐开了花。
门前正对一条清溪水,春夏天落暴雨,这小孩子在这溪上装上渔笼,炸雷震天响,雨落得越猛溪水流得越欢,鱼儿也最欢,游进渔笼。那些捕获的漂亮的大鲫板子、黄鳝、泥鳅盛在木桶内,活活地游,噼里啪啦翻溅着让人喜欢的水花。大雨夜,这小孩子披棕衣拿斗笠,举火把出门去照料渔笼,从不胆怯倦怠。雨后白日他摘拾新发的木耳、地菇子;秋冬他帮家中摘银棉桃子,挖落花生,舂米则帮着舂米,打豆腐时帮衬推一盘石磨。三里外朱家塘埂的表爷叫人捎话来黄栗子成熟了可背回家去打黄栗豆腐,背黄栗子他也是健将主力。
这次祖母大发雷霆是这小孩子他做了一件十足混帐事。起因要说到几天前的端阳节:节前一日大清早祖母让他去双港铺石板街上办节货,他拿了钱径直去上那街上最大商号华大铺子上。铺子老板是汪姓,与这小孩子是同宗,幼老板与他是从小相熟好伙伴,那小孩碰见他同他说:“进安庆城我家开的铺子玩,后天回来,你要同我去玩吗?”“我问大人!”买好东西他一路跑回家,将节货拿祖母过目问祖母可否同意他去安庆城玩,祖母说要同去同回。他答应就同那小伙伴、一个小朝奉登程了。端午将临大家都忙着过节没顺风船可搭,他们用两腿赶九十里旱程进城,说好中途于一个叫杨桥的街上歇一夜脚。
一路上骄阳明媚,山清水秀空气清新,为驱除疲倦与单调,庭贵有时就同那小伙伴途中拾瓦片打水漂玩。他知道打水漂瓦片要薄,且要平着拿,与水面平行,打出去的时候一定要使劲,瓦片发出“嗖”“嗖”的声音,轻轻入水,腾起,再入水,再腾起。那小朝奉则扯一片竹叶、树叶,拿手掌上一搓,用手指一卷含口中当哨子吹发出呜呜喇喇声。到练潭街看阎王渡里已有人操练龙舟,许多人看热闹。过罗家岭小龙山,眺望到山颠猴子石、磨刀石,听路上走着的一个不认识大脸妇人说,古时有妖猴为害,观音大士于石上磨快刀子崭猴儿,猴儿化成石猴。“安庆城北山万重,西曰大龙东小龙”。过杨桥街上,小朝奉眨眨眼睛,故作神秘的样子又说有个八步村,有个将军八步在此追上某人,故叫八步村。近旁山是大龙山,山上有五百年罗汉松和不知几百岁老银杏。山下石塘嘴湖一片浩渺清波,年年端阳那日湖中必彩旗招展,震耳欲聋锣鼓声中几十条金碧的龙舟在这大湖中竞渡,安庆城里不论穷富人家都要出集贤关赶几十里路程来加油喝彩。小朝奉是怀宁人,他爸爸经商破产发疯死了,他十三岁出门往太湖小市做朝奉,是个老江湖。庭贵听得如痴如醉,一路上大家都很兴奋,叽叽喳喳地说着笑着。
不等天亮他们三个就赶脚程,第二日早早赶到倒扒狮街的铺上。街临省府,又当端阳,人群熙熙攘攘非常热闹,不少铺子在卖粽子菖蒲艾草雄黄酒与小孩穿的抱兜和虎头鞋。他们来街上玩,一举目就见到这街中在卖的各种新奇货品,大多是他们在乡下不曾见过的,把他们的眼睛牵引到这边那边,每一个铺子擦身过去时,似乎都能同时把他们心带去一小片儿。
究竟是小孩。那小伙伴突然内急,三人对地方不熟悉,在一处巷中绕一个井圈打转,为找不着茅厕着急。不知谁出主意:那个内急的小伙伴胆敢屙在井里,另两个甘愿学狗叫沿这井台倒着爬圈子。三人同意都说好。没成想事后被井主人人赃俱获,洗井是必须,先放一个回铺中叫好几个大人提桶来洗井,并连连低头向那井主人陪笑脸说许多好话这才算完事。第三天一早三个人搭顺风船灰头土脸回双港铺。
护城河里大鱼在吃星斗。天黑祖母气消了喊庭贵回家,这小孩子才敢回家。祖母在灶间准备晚饭,他愿意去烧锅,往灶下坐柴堆一块方石上拉风箱,满脸是灰,出了汗,脸成了花脸。吃过夜饭这小孩子捧一盏豆油灯照祖母跨过门槛过里屋去睡,灯火如豆,摇摇地将两个人影子印上竹篾子泥墙壁上。
板床上草荐子柔和,铺盖是新浆洗了的,这小孩子玩一天累了,洗刷后睡床上做甜梦,梦中同那小伙伴同小朝奉拥坐白云堆里,白云堆似白莲花,越升越高,他们并不害怕,相互打闹,翻筋斗唱儿歌说笑话,他们高兴得哈哈大笑。
祖上做过川湖两广总督的大官,有好官声。旧历六月六,紫禁城里晒龙袍,祖母必也将这祖上遗下官服翻出来晾晒,平常藏大木柜中,上盖厚木柜盖子。否则,那补子上彩丝织就的仙鹤怕不要一飞冲天,在梵天城上打着鸣,必一路飞回水美鱼肥一派生机的白陂湖中吃鱼吃虾打闹嬉戏了。
爸爸过完年要送庭贵去读书,就在地方上唯一的这处洋学堂。这小孩子不懂,问读书有什么用处?祖母高大声气说:“桂家濠的桂丹华、桂凝露,金家岭的汪少伦,潘家楼的潘赞化,哪个不是在这个梵天城里读了书日后才当的阔差!”。
女贞木一年四季,面无表情地绿,暗绿,似乎世故或者老成。阮先生办学堂时说这是一处文昌星高照之所。
日军占了下江,梵天城所有精华统付一炬,爸爸和祖母死于战乱。高岭山下,白茅草花翻成白浪。八月,这小孩子穿上长衫同人去江南谋生,在木闸一纵上了一条江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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