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寂鼓山道(下)

吴砺

寂寂鼓山道

通往白云庵的小公路很静寂，空无一人，只用风吹在耳边呼呼声，山坡上大面积茅草长穗飘飘，随风起伏着，向我呈现着世界的又一种美。

从白云庵顺着下山小公路前往涌泉寺途中忽见山下的地面上有一片淡黄白色宽宽的光带，十分抢眼，你细看才确定那是闽江。再向山下走一段，可以看到鼓山大桥边的江面被阳光照得一段白亮，而其他部分幽幽发着暗光如宽宽褪色了的银腰带。闽江最远一段与近处弯曲的一段构成了一个近似“了”字型的形状。

西方地面上空一片光柱构成的光幕不断向南扩张，而它上面是一片巨大鳄鱼头形状的青灰色云层，而这片云层更上方则有十几根光柱射向福州市，再向上是一片支离破碎的云絮，而太阳正躲在这片白亮的白云之中。

在光雾之中的山下的福州市仿佛是一片水泽之中的王国，而幽幽阴影之中的闽江则像打磨过的亚光色的不规则剪裁了巨大的平平延长着银色的大薄片。

站在此刻的鼓山如站在巨大包厢中看着巨大舞台上的福州市，而太阳与云共同向舞台上的福州市打着各种灯光。突然一束阳光照在山脚不远处三环立交桥上，立即看到汽车像发亮的甲壳虫在移动着，而静安河则成了一条头伸向西方，尾部向南，身体转了九十度闪闪发亮的巨蛇。

光幕背景之中可以看到西方远山的影子了。

别提光的阴影之下不远处继续发亮平躺在地面上宽宽的江面有多美了，而远处的闽江有一段呈现出有点淡黄色的光带。

此刻我身后的马路另一边是一个叫“大榕树饭店”的农家小饭店，而我站立的路边平台有三层楼高，下方有约三十米宽空旷无树的空间，它的左右两侧则是四五十米高的松树构成这天然舞台的台柱。这里应当是公路建设者们有意设计出的巨大鼓山观景台或窗口，我站立的平台下方的三十多米见立方的水泥石块砌成的斜面阻止地面树木生长，有效地防止树木挡住向山下观看的视线。平台两侧尤其右边十多棵五六层楼高的松树十分优雅，它们像一个个巨大的长钉，只是树冠构成的钉帽是不对称地向南伸去。

这里又成了我久久不愿离开的观景点。

闽江江面又出现了数公里长宽约两三公里的长方形白银般反光的江面。渐渐这长方形变得不规则，云层再次将阴影投到这片江面上。静安河也有一片闪着白色光亮，而西方黄白色光幕已消失了，只剩下窄窄浅浅隐约可见的白色光雾。

闽江上的那片白亮开始向西移动，又形成长方形白亮区域，只是这片白亮中间有块暗影。福州市一会处在一片光亮与阴影的交错之中，一会只如孤岛般呈现竖立木片般的楼房。远处江面一会消失，一会又隐约成形。

现在山下近处的闽江如白银般发出耀眼的光亮，只是这明亮长片之中仍有两小片阴影。忽然右侧市区有一片如星光般孤立的反光点，闽江南边一直在阴影之中看不见，而闽江与静安河围成区域正象虾子弯着下半身。

这永远看不足的光雾与光阴交织变幻之中的福州市！

下山的路上我发现了一处只有树冠照在阳光之中的松树，色彩很新鲜，仿佛我平生第一次看到它们这个样子，此时阳光已带上了一点金黄色了。

老鼓岭如大自然最雄伟的花岗石金字塔耸立在青灰色天幕上，它全身沐浴在白亮的阳光之中，只是它顶上雷达球表明它不是真正的金字塔，它的左边亦有一个矮一些金字塔状的山峰。

到达涌泉寺附近后，我决定离开公路沿石条铺的古道步行下山。

风吹得很有一些凉意，路边树林已有些幽暗，阳光已斜斜穿过树林，照得松树顶部特别的亮翠。

路边岩石上有古人刻的字，这些写字和刻字的古人早已不知去向，只是石头上的字表明他们存在过，但我们完全不知他们是谁，长得什么样。

太阳在树枝之中特别刺眼，它把阳光照在我脚下的石头台阶上，特别的白亮和陌生，我似乎这辈子还没有见过这么白亮的阳光。阳光还照在三米远处一颗小树上，一部分树叶变得透亮，另一部分强烈地反射着阳光，它们在已幽暗树林陪衬下，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或天堂。

再回头望去，阳光照在路两侧五六棵高大的松树上，断断续续地照在树干上，而这些松树顶上是青淡浅色的天空，松树下还有一片血红树叶在随风摆动着。

又到了人声鼎沸的“眺望台”边的小广场。西斜的阳光穿过眺望台拱门透射到小广场的地面上，并将站立在眺望台上的游人变成晃动的长长人影。很静，小广场上松树顶部到处被斜阳照亮，恍如天堂中般宁静翠绿明亮，同时树叶明亮部分与阴影部分不均匀不规则地分布着。

登上眺望台，山下的景色与刚才山上饭店边的景色类似。太阳正同时将闽江和静安河照出两片白亮，只是这里少了山上饭店路边看台那两边高大的松树陪衬，似乎少了一种气势，显得平淡得多了。

我不由想，如果我不将我今天所感受的写下来，我今天所感受到的美景将不再存在，只是我见过和感受过，但它将什么都没有留下，如同我们已流逝的时光。我不由悲叹，我只是一种工具，一种不幸有记录这种美的能力的工具，工具是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下山路边树丛中见到的是随步伐晃动变化着那被太阳照成淡红色片状的闽江，有时它们通过层层树枝树叶变成星星点点的光亮。

人要是能永生有多好啊，为什么不呢？神话中有睡美人吃了毒青苹果就昏睡了一百年，而植物人也可在大脑停止活动很多年照样活着，为什么就不能发明一种药物让人类长期冬眠呢？只是不知动物园从不冬眠的熊与自然界冬眠的熊谁更长寿?

太阳已水平地照在山坡上的松树上，阳光已带着一点金色。一千多年前唐朝的诗人王维写过太阳返照林间的美，一千多年后的今天的我在写它的美，而我之后的一千年，一万年仍会有人继续写下去。

过去皇帝从秦始皇开始寻求长生不老的药，举全国之力，虽然他同时也在为自己修墓。直到汉武帝；此后中国的皇帝们放弃了长生的梦想，老老实实地在登位时就开始为自己造墓，不再是为长生而是为死时体面一些做工作。

现代的医学的进步已延长了人类平均寿命，只是我们仍逃不了最终一死。

想想西方人所崇拜的上帝也是世上最自私的人：信他那一套的人死后就可以进天堂，不听话和不信他那一套的人都让他们进地狱。按现代人道主义的标准，这个上帝也算得上世上最大的坏人了，因为那些善良只是不知他的人如广大的中国人不信他就让他们下地狱，那他就和开飞机撞世贸大楼让楼上那些无辜的人送命的人有什么两样？只是上帝仍然是无罪的，因为他本来就是不存在啊，他只是人类臆想中的圣人啊，就是信他我们还是无天堂可去啊。

太阳藏到了一长条黑云之中，并在闽江上留下一条金黄色的光带。回头见鼓山山脉的山峦上已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紫色。太阳从那黑色云层慢慢移出，只是没有了光芒，像金色无光的蛋黄，同时将它身边一条狭长天空染成了棕红色。

我们从小时候就观看落日，一生都去看它，如同我们吃的米饭一样，永远吃不厌。

山岗上的松树随风舞摆着，而太阳又部分进入了下方的一片云层，它的上半部被黑云挡住了，而下半部露出蛋黄般的半球，此后她的最下端很快进入远山的山影之中，剩下上半圆仍不断下沉，变成一长条上弦，变成细线，最终永远地沉下去了，只留下一长条暗红色的天幕和一片青灰色的云。

只是太阳今天落下去，明天还会再升起，而我们的生命一旦消失将永远不再回来了，而且我们的墓地还不需当年的帝王们那样麻烦地制作。

只是我还想提前为自己造一个墓碑，那是用文字造的，但愿我想造的这块墓碑有点意思。

我知道这是一种徒劳无用的努力，如同秦始皇当年寻长生不老药一样。我也知道，生在此刻是美的，我现在还能感受这一点，也许这是唯一我能做的。

吴砺

2012.11.18

吴砺

选自待出版的散文集《至远方朋友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