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河星光 于 2014-5-25 11:40 编辑
谈死亡的文章不知凡几,在我所看到的言论中,我比较喜欢英国作家哈兹里特所说:死不过是把我们的最后残余交给坟墓而已。
这里有豁达,也有洒脱,让我不免要想:人之死该如叶之落,平常之中含一种必然,即使那些看起来带有偶然性的死亡——事故、疾病之类。
当然,到目前为止,死之于我,似不相干,它只在别人身上显现,我最多是一名旁观者,即使有所感动,也未必是为死之本身,主要的是因当时的悲惨气氛或想起死者的生平了。
第一次为死流泪早在小学二年级。
那天,老师忽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凝重态度把我们召集到操场,一向笑容可掬的老校长一脸沉痛,哽咽着宣布:“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不幸逝世了!”当我明白“逝世”就是“死”时,我害怕得哭了,以为毛主席这样的大人物死了,太阳便不会再升,人们也没法活了。那之前,我还以为有些人可以像神仙,永远不死。 后来面对父亲的死,我就平淡多了,几乎没流泪,没将父亲的死当成自己的末日吧,虽然那时我才十二岁。
第一次为死惋哀是初中毕业以后。
一个月夜,我与一群伙伴漫步公路,说说笑笑,大声唱歌,忽地传来一声凄惨的号哭,才惊觉身旁是一所医院,那号哭显然是为某人的死亡而发。但我们依旧没心没肺地说笑,那死亡的信息只像我们耳边的一阵鬼风。后来得知死者是她——我的一位上了高中的同学,便不由惊异:她与我相同的年纪,怎会被死神接走了呢?继而回想起同学那阵,暗地当她是红颜知己,做过多少回与她交心的梦呵!一想到她死时我竟在唱歌,就觉得自己不可饶恕,甚至想追她于冥国向她道声“对不起”。
多年来,耳闻目睹的死亡已不知有多少,特别是近些年,不知是由于世界变疯狂了还是人们变脆弱了,偶然性的死亡——疾病、车祸、自杀之类,频频发生,像暮春落红,让我的心灵多了麻木。
然而,Y的死我却铭记不忘。 我与Y毫无关系,只凭村人的闲言碎语而对她有所了解。她是邻村的一个女人,虽一样干农活做家务,却如一般农村妇女不同,比如她很少与人说闲话,没事就看书、记日记。她有一个十岁的儿子,文静乖巧一如女孩,显然是受了她的影响。她的婆婆看不惯她,常找碴儿骂她。婆婆患有精神病,原本不可理喻;她的丈夫却也恼她,不知是不是妻子的雅气反衬出自己的粗俗,总是心情不好,借拳脚撒气。
那个星期天,早晨刚起床就隐约听人说:Y喝农药了。照例翻开书,却看不进去,居然为Y的生死心神不宁,索性问母亲,才知Y昨夜与丈夫打架早晨便喝了农药。后来母亲出去了,回来又告诉我Y喝药前的一些事,比如一夜没睡,给儿子写了近十页遗书;比如一早上理发店,剪去她留了十多年的长发,当理发师问:“你舍得吗?”她的泪水就流下来,说:“以前被婆婆揪过一回,现在又被丈夫揪过了……以后,我再也不给人揪了!”我的心凝重起来,Y是不是作为异端被世俗逼上绝路的呢? 中午时分,传来Y的死讯,我反而心安了,好像再不必有什么担心,于是写起一篇构思已久但迟迟未动笔的小说来,直到写到次日凌晨三点。躺到床上犹不见睡意,只见Y那清雅宁静的笑,似乎她因死亡而获得了自由,已融入到我的生命之中。
一直念念不忘这样一种死:月光之下,荷塘里的花像绰约的美人,潜送着暗香;荷塘里的水平着塘埂,静静地倒映着月儿;偶尔吹来一阵清风,水面生动起来,像打碎的水晶……塘埂上,一个少女趴在草地上,脸却埋在水里,一动不动,像在与水亲吻,以致忘情……无疑,她是让自己窒息而死。可是一个大活人,哪来的坚忍令自己头也不抬,就在浅浅的水面窒息而死呢?这应该比邱少云遭火烧时一动不动还要难吧?我却常常不要理性,想以此作为某一篇小说的结尾。
这也许算一种美丽的死,虽然看起来不够真实。
很久以前,看过一篇谈死的文章,题目好像是《死亡的五重境界》,说死并非瞬间的熄灭,而是一个不短的过程,有五重境界,而且一重比一重美妙,当第五重境界降临也就是死灭前的那一瞬间,能拥有的就是一种三位一体的极乐。
文章举例说,有些体验过死亡前几重境界的人,在摆脱死神之后竟拥有了超能力,比如一个货车司机,躺在车底下修车时,因千斤顶没有支好而不幸被车压住,在被人救活之前就体验了死亡的前三重境界,最终由一个对物理一窍不通的人变成一位物理学方面的专家。 它还说,为了体验死亡的境界,一些科学家冒险做出种种尝试,甚至还有不幸献身的。从这篇文章来看,死亡本身居然也算一个美好的过程。
我也曾触摸过一回死亡。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在学校边的池塘,一群老师在里面游泳,还有一些老师和学生在一旁观看。我一时兴起,也跳进了塘里,虽然不会游,却不甘心就在塘边扑腾几下,看我所在的地方距离对岸不过一两丈,我猜想:扎个猛子应该能过去。于是,我深吸一口气扎进水里,已经憋不住气了,手却没能触到对岸的塘埂,这是怎么回事呢?我试图站起身来,结果,身子开始下沉,还被灌了几口水。无疑,我进入了某个深水区,难道偏离方向扎到塘心了?我果断地折转身子回扎,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扎回岸边。渐渐的,我已不觉得喝水多难受了,像慢慢睡着了……当我的屁股接触到岸边的草地,我骤然醒来,只见岸上的男男女女,一个个衣着那么明丽,我一阵头晕,仰倒在草地,意识到有许多人正看着我,又连忙爬起来……
我当然不是自己扎回岸边的,而是被塘里的老师救起的,可别人是怎么救我的,我却没有一点印象。我大约已入死亡的第一重境界吧,已发觉死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反而有一种纯粹的乐趣,不就是像睡着了吗?
然而,我并不因为这样的发现而向往死,我仍然与死隔膜着,并常常忘记它,好像它跟我毫不相干。
如果生死可供选择,一般人会选择生。因为中国有句古话:“好死不如赖活着。”人的贪欲的突出表现就是贪生。实际上,当生已丑陋不堪时,死就会显出它的魅力。有时候,死未必不能成“一个苍凉而美丽的手势”,令人品味回想。
当然,世界上没有纯粹的死,死总是作为生的对应而存在,死规定着生命的长度的同时,也从具体的生中汲取意义,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总有一天,我得坐上死神的马车。但愿那时,我拥有愉悦,我奔向死,一如落叶轻快地返回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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