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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3-15 17:37: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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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牛
在遥远的《诗经》故乡,黄昏是一首古老的田园牧歌:“群子于役,不知其期,昌至哉?鸡栖于榭,日之夕矣,牛羊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当蛙声四起,炊烟弥漫村头,鸡入塞,羊进圈,那条依栏而望,心事重重的牛又要度过一个孤独的黄昏了。飞越头顶的子规鸟用浓浓的乡音呼唤:“胡不归?胡不归?”牛听懂了,眼里噙着混浊的泪。所谓“对牛弹琴”,分明是人的自以为是。你不是牛,怎么知道牛不懂琴声鸟语呢?
牛的不眠之夜肯定比人多。月移花影的时候,他想到的不是美人,是通往田畴的那条塘埂路。路上他迈动儒雅的四蹄,欣赏田园风光,青山绿水隐秘着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世界,虽然近在咫尺,却是那么遥远、飘渺,可望而不可及。只有一对家雀能体会人间温情,从屋檐飞来,落在他背上窃窃私语。塘埂像一首诗,牛在诗行中行走,走进阡陌纵横的诗页。
置身林泽田园,我想起自己也是一条牛。年轻的时候,我在白兔湖滩吃草,在北大荒犁地。天很蓝,云很白,草很绿,鞭稍卷起的皮肉很痛。应该有过很多抵犊角斗的时刻吧,那奔腾的血流是怎样渐渐平息的?我已全然忘却了。
被忘却的还有那挥鞭人,他在哪里?
黄昏时刻,我依栏怅怅而望。
牛与人是一次天意的相遇。从此,牛有鼻串,人有牧鞭,一部驱役与被驱役的两极进化史不容改写。
牛清楚这些,一生忍辱负重,从从容容;
人不懂这些,一生趾高气扬,急急匆匆。
人与牛从村头出发。人走的路很短,从屋前到屋后的土堆;牛走的路稍长,从牛栏到城里的菜市场。
牛身后总要留下一张皮、两筐肉作为对这个世界的最后回报;人身后只有一阵真情滥竽着假意的哭声,此外一无所有。
在牛面前,人第一次放下了万物之灵的架子,口口声声要以“老黄牛”为榜样。谁知这是发自内心,还是一件时尚的外衣呢?
面对虚伪的世态,我沉默不语,栏边堆积着几声狗吠,黄昏从远山漫上我的肩头。
黄昏是一盏灯,一次长久的等待;
月色是一池水,一次灵魂的归来。
一次,只有一次。因为归来之后,便不再离去,如方以智之归于浮山居,从此爪发入土,骊歌罢唱。
夜晚来临,大地沉沉睡去。我的游魂在茫茫荒原上行走,背负故乡的明月,蹄踏异地的风云。
我躬起脊梁,挽住轭套。我想挽住时光,时光从我背上流走了;我想挽住运气,运气从我背上流走了;我想挽住安乐,安乐从我背上流走了。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我什么也没挽住。落在肩头的,只有鞭痕、疲惫与衰老。
黄昏时刻,我依栏怅怅而望。
乡思是长长一根纤索扯住我的鼻子,无论我身在何方它都不肯放松——村落、田园、河堤、小船、牧牛女……
打鱼人啊,请荡起你的双桨,把你鲜活的爱划回家吧。“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我的归期未定,请不要等我。
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早晨,我在塘边饮水,牧牛女在塘边洗头。看她浓密的黑发一点一点抖开、跳动、束起。她在我侧面甩一下头,划一个流畅优美的弧,露出水生生的脸,带着塘里荷色的甜润。我走过去轻轻顶了一下。后来我看到牧牛女走来走去都拖着一条腿。她带着终身的伤残一如既往牧于家乡的草地。我很伤心,偷偷抹了好些眼泪。
黄昏时刻,我依栏怅怅而望。
终于等到了冰雪消融的季节,我踏上了归程。遥望大灰尖卧成一尊佛,丝毫不为尘世所动,黄柏岭、北峡关、鲁王河、吕亭驿如散落黄尘古道上的枯叶从我蹄下一一飘去。我铭记耕读传家的“耕”,奉献鱼米之乡的“米”。我为家乡撑起了半壁江山,“甲天下”的辉煌里留下了我的累累蹄印,但不知我要走的路还有多远。
走进家园深处,我感觉自己丢失了好多东西。我的鼻串呢?我的绳索呢?我的鞭子呢?我奋起四蹄,自由自在地在河堤上奔跑,体验信马由缰的感受。风声、雨声、雷声从我背上滚过,又借着逆行的风势呼啸而来。
自由是一种错觉。
有鼻串时我不自由,无鼻串时我不自由,犁完了那二亩五分责任田,卸下轮套我还是不自由。在永无尽头的耕作中,我听到残阳叹息,月色低吟,星星呢喃,小草私语,还听到那熟悉的挥鞭的响声。我顿住四蹄,躬起脊背,做好承受鞭稍再次撕裂的精神准备。猛昂头,我惊愕地发现,挥鞭人原来是我自己。我顿时明白只有自己鞭赶自己,才能四蹄生风,一步是幼,二步是少,三步是壮,四步是老。四步,仅仅四步,就把一生的路跑到头了,一次性投宿的时刻到了。
黄昏时刻我依栏怅怅而望,磨砺着很老很老的牙口,反刍鞭子、绳子、套子的滋味。与从前不同的是,累不累?痛不痛?苦不苦?于我都不再是问题了。近些年来,我走过一片又一片碧云芳草的湖滩,耕耘另一种阡陌纵横的小块土地。逢盛世之机遇,享伏枥之天年,养在其中,为在其中,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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