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泥土的深情,在我,可谓与生俱来。 我出生在长江流域北岸的农村,那里是典型的侵蚀平原地貌,一垄山岗,一畈平川,波浪样间次起伏。岗上是村庄和旱地,畈里是沟渠和水田。那年冬天,我们家在山岗末稍建起了三间土坯房,屋前屋后尽是黄沙结,瘠薄得几乎寸草不生,急需培土增肥。畈田里的泥土是神圣的,绝没有谁会想到去冒犯,何况那时还是集体农田。父亲带着我们把沟渠、水塘以及阴坑阳洼的泥土捞上来晾干,然后一担一担挑回去,倾倒在屋子四周,再做平压实,房屋便有了人居气息。第二年刚开春,就在屋前栽树,屋后栽竹。这样的土壤本就肥沃,加之培得厚实,自然滋养苗木作物,不几年,就一片郁郁葱葱。尤其屋后竹园,一个劲地疯长,成为村庄一景,不仅左邻右舍的晾衣竿随要随取,而且间伐卖出得来的钱,可以换回许许多多的咸盐酱醋,竹园是当年我们家名副其实的油瓶子、盐罐子。这是多么肥美的土地,多么瓷实的人生啊。 长大后,我进了城,从此远离了乡村,但我明白,自己须臾也不曾离开过土地,心底更敬重着泥土。早些时候,我去过北方不少的地方,那里尘灰确实比我们南方重得多,走在那儿的大街上,我一点也没有感到不适,朋友、同事甚至家属都说我是新鲜劲作祟,我也难置可否。但有一点是明确的,每每撮起鼻翼认真地嗅吸,总都有一股泥土的芬芳,直抵内心最柔软所在。我现在的居所。是带有院子的三层小楼,我在院子一角留出了不大的一块裸露区域,我把城市下水道疏淘的淤泥,一口袋一口袋运回来,放到这里做成地畦。肥沃的院落里,不厌其烦地年复一年长出五颜六色植物,有名儿的,没名儿的,栽种的,自发的,它们都一样的蓬蓬勃勃。是这些黑油油的土壤支撑着它们,养育着它们。我的内心无比踏实,也陶醉其中。 “人本是泥土,复归于泥土。”早年读到《圣经》中的这句话,第一感觉是残酷了点,剥离掉消极意义,也算是亘古不变的大实话。人从呱呱坠地到入土为安,最终化成一抔黄土,自生至死的整个生命历程,都离不开土地。远古传说里,人也是女娲拿地上的泥土捏造而成,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假借了小说人物之口说出“男儿是泥土做的”,可见泥土之于人的重要性,它是哲理的、文化的,而且极富有诗意。人生坎坷,世道艰维,发展受制因素何其之多,抛弃泥土,就失却了本源的根,一切会变得全无可能。 一样的泥土,不一样的相思。每个人心底,都有一方魂牵梦萦的土地。如今,城市化建设方兴未艾,在中国腾飞的进程中,大城市,超大城市,甚至特大城市俱乐部不断扩容,传统意义上的农村正在渐行渐远,炊烟袅袅,鸡犬相闻,甚至绿水青山,开始成了童话中的仙境。红花、翠果是树木扎根泥土一个冬春积累的绽放,身在钢筋混凝土的包围中,我时常从城市绿化带内的树根下、草丛中扒拉搜寻曾经熟悉的黑土,以排解内心的茫然与惶恐。我深知,没有根的人生是可怜的,没有根的社会更是可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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