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爷爷当年第一次回老家省亲,应该是春节,席间点名要吃“桐城水芹”,妈妈说没有现成的,必须自己去采,下回一准办妥。这着实是诧异是事,我生于斯,长于斯,以前还真不知道本地就有这么一种名叫“桐城水芹”的蔬菜。回来的路上,妈妈告诉我,舅爷爷土改时候是被“专政”的人,后来逃避去了外地,隐姓埋名这么多年,捡了一条命。所以,我跟妈妈约好,去时一准带上我,其实私底下,也是很想长长见识。 那天一大早,妈妈就喊我起来,我们到了距家不远称作“芹菜田”的村庄边。这里我也太熟悉不过了,曾经常跟小伙伴们在这里逗留玩耍,还有两个要好的玩伴家就住在这里。所以,当听到妈妈说这儿的芹菜就是“桐城水芹”时,至今想来,我的心情是有多失望就该多失望的了。毫不隐瞒,闭起眼睛,这儿一切差不多我都熟悉,田埂边、水沟旁都少不掉芹菜的影子,但我的意识里,象这样无人问津的芹菜绝不会是舅爷爷经年不忘的珍宝! 这是关于三十多年前的记忆,如今每每想起,我自己总还是免不了颇多感慨。水芹固然没有人参、虫草珍贵,也不稀罕,可是,作为荣获国家“地理标志证明商标”的圣地名产,凭借自身独特的品质,以及与之关联的地域自然特征和人文风尚等因素,受到国家商标注册保护,“桐城水芹”只此一家,实属难得。那个当年叫“芹菜田”的村庄及周边,恰恰就是“桐城水芹”的原产地。《桐城县志》记载,水芹在当地栽培数百年,曾几经优选才得以定型,其菜质脆嫩,清香爽口,余味甘甜。尤以冬季水芹为最,别称“白老”,茎白芽黄,品质更佳,是难得的食疗佳品,具有明显的降压保健功效。坊间流传,它还是清廷父子双宰相张英、张廷玉招待京官之必备。我曾不止一次地揣测,清时“桐城派”能够雄霸文坛数百年,是不是就是这种水芹独具的兰花香气熏染而成呢?也许先天注定的在劫难逃,“以粮为纲”的年代,水芹命运的多舛亦难幸免,连绵的菜田被改成大片水稻耕作区,不甘沉沦的水芹身影,只能零零星星跻身于田垅沟头。不仅是我,不少土生土长的人,也该识不得了这庐山真面目的吧? 我的疑惑在妈妈的娓娓道来中不断消减,爱怜之心油然而生,于是,连根挖起几棵带回,小心的把它们安顿在老屋旁的池塘边。这是个不大的池塘,瘦长瘦长的像个水瓢,沿四周是深不过膝的浅水区,岸边有一麻石条跳板伸向中央深水里,人们就在这上面洗菜洗衣。一条土路,连着麻石条跳板和我的家,从此,在这条土路上,就有了我更多的脚印。 水芹还是那么焉不拉几的,比刚移栽来时更猥琐,一连几天都是这样,看着我的鼻子发酸。柳树冒芽的时候,池塘的水也变得浑浊,我欣喜发现水中间长出了一些野菱,心才跟着充实起来。没人的时候,我就坐在麻石条跳板上盯着看。有一天,菱叶簇拥的间隙,终于冒出细小的白点点,这很叫人振奋,野菱开花了,偶尔也有水鸟从菱叶或水面上快速掠过,夏天已然悄悄来临。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等到野菱花谢,结出菱角的时候,邻居春香有一天站在池塘浅水里,用钩镰拉一些野菱藤蔓到身边,一颗一颗地摘下成熟的菱角,洗静后拿回家。我俩一般大,打小我就暗恋着她,所以她来时我装作没看见,只用眼角的余光瞟她。第二天上学,春香塞给我一大把煮熟的野菱角,吃过几颗后,感觉很涩口,便没有再吃。或早或晚,或长或短,我每天都要去池塘麻石条跳板上坐坐。不知从何时起,池塘后稍的水芹也一簇簇的翠绿起来,只是,我更牵肠挂肚的,春香已经不再上学,也很少再到塘边来了,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就拉着庄子里的大人询问,他们只是摇头。 捱过冰消雪化,我也考上了外地的学校,必须出远门了。临走前几天,我像个无头的苍蝇,总徘徊在那条土路上,路的这头连着我家,那一头就是伸进池塘的麻石条跳板。当我走累了,坐到麻石条跳板上的时候,环池塘一圈的水岸边,蓬勃着的全是水芹,绿亮绿亮直入眼底,心一下子豁然开朗。是啊,水芹们曾是我唯一的怜爱和牵挂,在某一段时期里一直充斥着我的心田。我流连池塘的日夜辗转,其实就是揪心着水芹啊,我怎么差一点抛弃掉自己的初衷呢?我很羞愧,就是在我的目光已然跳转,全部给了野菱的时候,它们还是从不迁移,也从不变味,固守着池塘的一隅,一茬接一茬地繁衍、生息。 我自此高看甚至崇拜上了水芹。寒暑假回家,虽然不一定再坐上麻石条跳板,但一有空还是老爱跑到池塘岸边,一站就是半天,我庆幸着自己,终归没有与水芹失之交臂。每当这时,我的心里总是无比的平静,似乎听见了水芹的私语。潜心地蹲下身,我很庄重地抚摸着水芹,间或一根一根采摘下来,捧在手上。一股股沁人的香,浓烈的甜,便跟随我弥漫着老屋里的角角落落。那种特有的慧心兰值芳香,也在我的唇嘴荡漾,继而浸润血管,随着心跳在我的全身流淌。水芹是池塘的,也是我的!那些年,还曾不止一次招呼路过的春香来采摘,但很多时候,春香家吃上的水芹都是我送的。直到为人夫,为人父以后,我才理解了春香,涩口的野菱角她都可以去吃,读书她更是一样可以的。退学回来,是因为春香已经有了婆家,她的家里拿她给哥哥换了亲。 许多时候,许多事情,远离故土的人,往往就身不由己了,我也再不敢随意去规划水芹的将来。只知道,水芹离不开池塘,池塘也离不开水芹。欣慰的是,从扎根那天起,水芹就守候着属于池塘的白天和夜晚,分享着属于池塘的春夏和秋冬。它们一茬接一茬地固守着自己的世界,不曾有任何抱怨和懈怠,“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颇具君子风范。多少次,我凝视着它们,开始渐渐明白了水芹的族群,水芹的一生,甚至读懂了水芹的爱情…… 麻石条跳板年久老化,不再结实,被一块大大的崭新水泥结构件所替换。又是暑假,我坐在这水泥块的跳板上,再也感受不到条形麻石的平滑和细腻,没有看见池塘中央长出熟悉的野菱,没有看见站在岸边手上捧着水芹的春香,却看见村长带来一大帮人,围着池塘四周打转、比划。那是我求学生涯的最后一年,开学时,我特地晾干了一大把水芹,放进旅行包,带到了学校。 再一次回家,住进了建在城里的新居。看父母整天乐呵着,笑容荡漾在脸上,可见他们的心满意足。是啊,“心安之处即为家”,我又何尝不是呢?只是不知我的水芹境况如何。找寻到老家原来房屋的大致方位、池塘和麻石条跳板都已没有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宽阔的马路,整齐的厂房,还有高耸的烟囱,这里已经成为现代化的经济开发区。我的目光游离在这一片土地上空,仿佛看到一台台挖掘机围住池塘,抛掷出的土块溅起大片水花,水芹菜就在这样的蹂躏中无力地倒下,被碾压成为泥土,我的心一阵刺痛,眼界里就再也找不到驻目的所在。 真的不知道是我的懦弱还是水芹坚强,多年以来,我试图从心底抹掉水芹,可总是事与愿违。忍禁不住了,我就拿出风干的水芹悉心抚摸,就像抚摸着自己已然消逝的青春。满手的水芹,满手的馨香。我一再的感受出水芹的柔弱和质朴,更深的,还有咄咄的大义和凛然。我的水芹,有着春天的蓬勃,夏天的繁茂,还有秋的内涵以及冬日的娇艳。留存在永远的记忆里,水芹是池塘不可或缺的风景,也是村庄连筋带骨的一部分。我不知道,我手里的水芹,还能不能在哪个春天的日子里,再被哪一口池塘所接纳? 世纪之初,老家政府开始着手实施水芹菜原产地保护性恢复,水芹菜高产栽培示范基地建设项目也初具规模,2008年,“桐城水芹”还正式获得国家工商总局地理标志证明商标认证。“桐城水芹”终于得以安身立命,发展前景更是鼓舞人心。看来,明珠可以被暗投,但是,自己坚守住不自甘沉沦的底线才真正有着希望。这是“桐城水芹”之幸,更是时代之大幸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