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桐城海港 于 2014-1-26 22:02 编辑
作者:桐城海港 野外。 残阳如血。 朔风猎猎。
三个孩子,撅着屁股,装模作样地挨次排在田畈的大窖边。寒风就这样吹拂着他们一排光溜溜的屁股,但他们仿佛都在比试耐心,没有人愿意结束这场竞赛。只有清水一样的鼻涕,瀑布一样从三个人的鼻子里,流下来。
终于,老大忍不住了,冲老二嚷:“你还没有屙好啊?” 老二吸了一下被北风催下来的鼻涕,愁眉苦脸地说:“肚子痛!” 又片刻,老大又冲老三喊:“你不会也肚子痛吧?” 老三东施效颦,说:“我也肚子痛……” 本来这事也就完了,但老三还是忍不住抖起了机灵:“大哥,你肚子不痛,你先回吧!” 老大的权威岂能侵犯? 老大站起来,擦擦屁股,看了看手里白净的手纸,系上裤子,走到老三跟前,甩了老三一个板栗,说:“叫你跟我学!!” 老三顾不得擦屁股,嚎啕着:“是你们炒蚕豆种吃的,现在都不敢回家!还要欺负我嘪……”飞奔回家,后面跟着老大老二。 母亲准确地从门后面撩起扫把,熟练地抽打在三个人的身上,一边打,一边骂:“你们一班好吃的货,把家里做种的蚕豆炒着吃了,还没有收拾你们,你们倒打起架来了……你们,又不是根发!!”
根发是我们这的真正最有才的人。
根发读过私塾,虽然时间不长。他可以根据现场的情况,随时编出顺口溜,并且句句押韵,逗人发笑。那个“财神菩萨贴床沿,你家出个外销员;财神菩萨贴堂心,你家出个大学生……”就是他的著名诗篇。
根发常常扛着锄头,一路走着,一路说说笑笑,吟诗作赋。但往往有人问他:“根发,你们家今年有绿豆种子吗?”根发会马上停止作诗,很急切地说:“没有了,准备问你家要呢……”
根发一辈子没有结过婚,据说是因为家里的成分不好,错过了娶妻的时机。根发没有结婚,当然也就没有孩子。但根发说:“我自己虽然没有孩子,但我们刘家还是有种子的!” 大家都知道根发指的是他的侄子旺生。
根发家所有能吃的种子,其实都进了他侄子旺生的肚子。
根发对他侄子旺生的好,是有目共睹的。
旺生是根发弟弟的孩子,但明显,根发对旺生比他弟弟对孩子更好。
旺生的脑后,留一根长长的辫子,我们这边说,那个是老鼠尾子。其实,那是说明家人金贵他,拿一根辫子,把他拴住的意思。所以,旺生的绰号就是“老鼠尾子”。但根发是不允许我们叫的。根发说,那是老鼠尾子吗?那是金鞭!!
小时候,我们常常觉得饿,就七里八乡的偷吃的。我们偷桃,窃杏,盗黄瓜,爬树摘桑葚……往往会踩塌了人家的泥墙,糟蹋了人家的菜地。这时候,主人家是一定要骂的,而且,回家去,又免不了吃一顿“笋子伙猪肉”。
但只要有旺生的参与,我们就什么都不怕了!!
因为旺生,我们的旺生,是谁都不敢骂的。如果谁骂了他,他小椒椒根发,是不会轻饶他的。我们常常看见根发面红耳赤地站在村口,和别人吵架,说出的话,也是理直气壮:“不就吃了你们家几个破桃子吗?要多少钱,我陪给你!”“你这么骂我们家旺生,把他吓着了么样搞?你不晓得他是我们家的独根苗?……”
村子里的六九家,有一颗李子树,树下拴着一条狗。这个六九因为也是独子,很小气,他奶奶也是我们村里,很厉害很会骂人的一个。所以,每一年李子熟了,他们家都不给我们吃,就一个人吃独食。我们很气愤!旺生实在气不过,有一次带着棍子,吓退了那条狗,胜利地偷到了李子,但在下树的时候,被那条狗的汪汪声,吓着了,李子撒了一地。旺生的哭声,好快就引来了他椒椒根发,根发一来,就抡起锄头,打死了那条汪汪直叫的狗,转身要走。但旺生还是不依不饶,一定要吃那棵树上面的李子。根发就爬上树,摘下满满一捧李子,用裤脚揩揩,递给旺生。旺生破涕为笑,乐呵呵地吃起来。让远远观望的我们,馋得直流口水。但六九的奶奶不乐意了,和根发挠起来一吵:“我那个李子,是养给我孙子吃的,根发你吃了去死啊?!”根发还是乐呵呵地说:“几个破李子,还不给小孩子吃!”六九奶奶骂:“哪个吃,哪个是好吃的鬼吔!短命死的,判官斩的,炸鱼泡的……”一边骂,一边用手,在自己的大腿上面打着拍子。就是这几句话把根发气得脸色铁青,吼道:“你么样骂我,我都忍了。但你这样咒我侄子,我打死你这个死之没有人埋的货!”说着,抡起锄头,就要砸六九奶奶!要不是有人拉着,肯定会出事的。 事后,根发想方设法,去邻村弄来一些李子种子,种下了。 但可惜的是,这些种子,都没有发芽。
春天的红薯,夏天的玉米,秋天的黄豆,我们小时候想不到吃的那些做种子的东西,都是旺生口中的美食。在我们心目中,旺生就是我们身边最幸福的人!
那一年,生产队分给我们每一家几棒玉米种子,连最见多识广的大哥都不知道怎么吃那个东西,爸爸很谦虚的对我们说:“你们帮我把这个玉米外面的粒子剥下来,那个是要喂鸡的。你们,吃那里面的芯子,好甜的!”直到看见旺生津津有味地吃着那金黄的玉米粒,我们才知道自己被骗了!原来,原来,玉米,应该吃的,是那个籽粒!!但,为什么只有旺生才想得到吃那个种子呢? 最让我们羡慕嫉妒的是冬天来临,旺生会坐在自家的火桶里,一边烤火,一边拿一个大号的“百雀羚”香脂盒子,在里面炒蚕豆种子或花生种子吃。根发给旺生炒蚕豆很讲究,他会在香脂盒子底下,先放一点香油,再往里面倒若干粒蚕豆,然后用火钳子,夹着香脂盒,小心翼翼地放到火桶里,听到蚕豆在里面“刺刺”呐喊,然后看到蚕豆在香脂盒里慢慢变色,最后散发出很诱人的香味。我们看到旺生很炫耀地吃着蚕豆,然后很没有修养地冲我们吐豆壳!一粒都不给我们吃!! 他肯定忘记了我上上个月,还给了他好几粒我大大从新疆带回来的葡萄干!!
根发家的种子,好像从来就没有发芽! 春天来了,旺生会手捧着热腾腾的烤红薯,蹲在村口吃。那是根发家的红薯种子!等到春雨绵绵,大家都插红薯秧子的时候,根发会怀里揣一包春秋烟,陪着笑脸,挨家挨户的讨要红薯秧子。做庄稼的人,不会拐弯抹角,就直接问根发:“你家的种子呢?是不是又给你侄子吃了?”根发会红着脸,点头承认。大家会指责几句,又叹息一声:“你个根发,把侄子惯得!!”根发说:“没有法子哦,他是我们刘家的种子!”
同样,等到种黄豆的时候,根发一样端着一个瓷都掉得差不多的搪瓷缸,挨家挨户地讨种子,一边说:“我的种子,被我那个好吃佬的侄子吃了!!”大家会说:“为什么总是给他吃了呢?”根发说:“他是我们刘家的根本!是我们刘家的种子!”
我不知道根发的脸色,到底是高兴,还是羞愧,抑或,还有自豪?大人告诉我,根发自己没有孩子,就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的侄子身上,想等到自己老了,侄子可以为自己养老送终。每每说到这里,大人们总是叹一口气。我不知道大人们为什么叹气,只感觉那些叹气的背后,有太多的无奈和哀愁。
旺生和我们一起上小学了。他依然是我们中间最幸福的人。
每一天,他总是高高地骑坐在他椒椒根发的颈脖子上面,让根发背他去上学放学。他的嘴里,好像总是在吃着花生、蚕豆一类的好吃的,他还是很没有风度地让壳直接在我们面前翻飞,却听不见我们很响亮地吞咽口水的声音。 终于,有一天,那个常常打我们、因而很让我们讨厌的老师,很英明地批评了旺生,说他要是再在教室里面吃东西,乱吐乱扔,就让他一个学期打扫教室!放学了,旺生很落寞地走着,我们也幸灾乐祸地跟在他后面。而且,我们这一天破天荒地没有在背后说老师的坏话。
因为,我们感觉,从此众生平等,老师无比英明!
根发出钱给旺生读了小学,考初中没有被录取,根发又出钱让他补习了一年,然后,又让他读了初中。初中毕业,旺生没有考上,根发又找到我们村最好的木匠师傅,带着旺生学手艺。
旺生的婚礼,也是根发出钱办的。我永远记得那天放的那个足两万的鞭,声音一直响到云天外。那一夜,根发喝醉了,脸色很红,他不再说顺口溜了,他突然变得很木讷,只是一连声地叫大家:“吃好,喝好啊!”顿了顿,又说:“喝好,吃好啊……”
根发再也没有问别人家讨要过种子,他更加辛勤地在自己家的自留地里劳作。常常,我们可以听到根发在地里一边播种子,一边唱山歌的声音。他常常把自己家种出来,吃不完的菜,送给左邻右舍。冬天里,他总是爱叫一些孩子,去他家的屋子里,给他们炒蚕豆,炸花生吃。但更多的物品,他都给了旺生的孩子。疼完了旺生,现在的根发,又把自己所有的爱,用来对待旺生的孩子。
村里有人说:“这个根发,还真活出味来了。”另一个人说:“根发这样对旺生,不知道以后,旺生养不养这个小椒椒?”
但,事实是,根发自己,仿佛是一棵不知道年轮的庄稼,努力地生长,不断地吸收阳光雨露。到了秋天,这棵庄稼不愿意把自己的哪怕一粒种子,飘零到别处。根发节约下他的每一分钱,都交给了旺生。 旺生也不负众望地对根发很好。尽管加上自己的父母,旺生要抚养3个老人,但旺生还是做得让人交口称赞。
2008年的一天,我和哥哥回乡省亲。
听妈妈说,你的同学旺生已经快不行了。医生说,他活不过两个月了。我的心里,咯咚一下,感觉很慌乱,连忙问妈妈是怎么回事。妈妈告诉我,旺生在外地搞装潢,感觉身体不舒服,去医院检查,发现是白血病晚期,已经无救了。可怜他的大大妈妈,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
只是他的椒椒根发,好像没有事一样,连一滴泪都没有流,还大声斥责着旺生的爸爸妈妈,不让他们哭泣。
根发每天都早早烧好饭,端到桌子上面,冷静地喊大家吃饭。
根发很冷静地和旺生说话。
根发要旺生告诉自己,他这些年交给他的那些庄稼地里的收入,都被旺生存在了哪里?
根发告诉旺生,再过9个月,就是他70岁的生日,旺生要兑现自己曾经的诺言,一定要给他做寿啊!
根发和旺生,以及旺生家的所有人,在一夜之间,也全成了仇人!!
原来,根发曾经的对旺生的那些好,都是有条件的,都是要旺生给他养老的。
原来,根发的那些对旺生的无条件的好,其背后,却暗藏着这样自私的目的!
旺生不是没有志气的人。旺生直撑着病体,又拖过了9个月,还是为根发做了70岁的大寿。但除了根发妹妹的孩子,出于礼节,参加了寿宴,没有一个人参加这个无赖的根发的大寿。
做寿的当天晚上,夜已经很深,我们已经睡了。突然有人来敲我们家的门。
打开门,门框里,嵌着根发黑瘦的脸,把我和哥哥吓了一跳。根发一进门,就一把拉着我哥的手,一字一顿地说:“大侄子,你是医生。你告诉我,旺生这个病,该么样治?……要好些钱,我有!我都取出来了。”说着,他小心翼翼地打开自己随身带着的一个黑皮包。 哥哥顿了一下,看了看我,又很诚恳地告诉根发,这个病,是没有办法医治的。 根发突然很使劲地拉住哥哥的手,很小声的和哥哥说话。从他断断续续的诉说里,我大体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原来,他之所以要旺生给自己做寿,只是希望旺生再多活一段时间。
原来,他知道依旺生的性格,是断不会拿根发给他的养老钱去给自己治病的,所以他要求旺生归还他所有的钱,是想来找哥哥帮忙,他想自己花钱,去给侄子请最好的医生,吃最好的药。他想救救自己的侄子,他离不开自己一手带大的侄儿!
过了3天,我听见村子东边传来一阵鞭炮的爆响,然后是嚎啕的哭声,我知道是旺生死了。我赶忙飞奔去。
旺生的屋里,上路钱已经烧过了。只有那些已经燃尽的纸灰,飘浮在那个黄昏从窗棂里射进来的光柱中。 我的泪,很快地下来了。
根发还是没有哭,没有流一滴泪。他一定要收殓的师傅,就直接用自己的寿材,装殓自己的侄儿。当闹哄哄的人群,终于厝好旺生的灵柩,散去之后,根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厝基边,一个人,喃喃自语:“他们都说我不哭,旺生,你晓得吗?我是不想让你带着操心走……小椒椒离不开你啊,旺生……我们刘家,就再也没有种子了!”
2010年,故乡再一次遭了洪灾,拦河的圩埂破了口,洪水淹没了所有的庄稼和菜地里的菜。
洪水过后,灾后重建,一庄人垂头丧气地去没有遭洪灾的庙嘴村去讨种子。
已经70多岁的根发,走在讨种子队伍的最前面。
他看起来比谁都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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