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坐在一群朋友之间,按理,我应该是幸福的。实际上,我却在忧郁。听他们机智风趣地对白,看他们热烈夸张的笑脸,我有的是忍耐。若不忍耐,我会拂袖而去。
老实说:我不喜欢这热闹,这像泡沫一样的东西,除了能制造假相掩盖真实,别无其他意义。再说,我大老远的赶来参加这个聚会,目的可不是为了凑个热闹。
不知道他们是以为别人看重这热闹呢,还是自己就好热闹,才活跃得近于表演,反正我不想说也不想笑,只是冷眼旁观。
在我的冷眼旁观下,他们都是相同的模样,那曾为我欣赏的各不相同的心灵呢?哪儿去了?
我的心只在寂静处独自徘徊。在朋友当中,我仍然感到孤独,这叫我怎能甘心?
夜深了,大家说笑够了,有人提出睡觉,几个人附和着,于是,聚会宣告结束。
床铺有限,只有三张,小床睡两人,大床要睡三人。看着大家一个个脱衣上床,我不免感觉绝望。
来之前,我可没打算睡觉。与朋友一起,我只想谈心,要睡觉,不如回家跟老婆睡。
现在,大家都睡下了,我坚持不睡又能干什么呢?还是睡吧。小床已经挤满了,我只能睡大床。而大床虽然够大,被子却不够大,盖三人绝对勉强。
虽然明和辉都愿意与我共患难,我还是决定:不上床睡了。穿上朋友们脱下的皮袄绒裤,又套上最能保暖的老虎鞋,我就能完全拒寒冷于身体之外;再拉过一张椅子靠上去,把脚架在椅旁的桌子上,也就能让身体放松,由睡眠浸泡了。在学校的办公室里,因为无所事事,我常常这样睡觉。
当我拉灭电灯,将自己沉入黑暗,明在对面的床上发话了:既然你不睡,我就陪你聊聊吧。
我猜想,这世上有两种黑暗:一种是通常意义上的黑暗,可埋没一切表象的东西;另一种则类似于黑板,可以填写各种内容。当然,能在黑暗之上填写内容的,该是一支装着荧光的笔。
进而我发现,一种只是视觉上的黑暗,一种则是心灵中的黑暗。心灵中的黑暗是彻底的黑暗,在这样的黑暗里,你不可能感受到任何东西;而视觉上的黑暗,仅仅能蒙蔽你的双眼,对于心灵,不成障碍。
因此,在视觉上的黑暗中,听着明那带着压抑近乎自语的声音,我仿佛看到一颗颗晶莹的水珠,骨碌碌地自幽暗中渗出,慢慢地汇成一汪明亮的清泉;又渐渐变大,升高,从旁边的石上漫过,成一条溪流向前流去;忽然遇到一块大石头,就改变流程,进而一分为二,一脉找个石缝继续向前,一脉干脆拐弯而去,直至渗入地底杳然不见;向前的终至开阔处,先向宽处延伸,终于蓄足宽宽的一道河流,慢慢地向前流动;及至形成一块好大的水面,就倒映出一颗颗星星来……一时,河面就成了星空,璀璨深远,令人神往。
其实,明说给我听的,是他大学生活的几个片段。在每个片段中,都有一至两个女孩暂时跟他对应。那可不是一般的女孩,都是一些品味不俗的女大学生!因而他们的对应,不单迸出爱的火花,还喷出思想的火焰。而那些思想的火焰,不仅照亮了他们各自的精神境界,也刺激了我的心灵。 我忽然敏感起来,连明那最微妙最朦胧的感受,在我心里也如水晶一般清晰透明。那些生活化的场景,不是出自天才导演的精心设计,只是明他们的顺乎自然,还能趋向诗与梦的境界,竟而成为经典,值得反复回味。
这之前,我虽然知道明的不平凡:善于在孤独中打造自己,并把自己铸成一把极具威力的重剑;有屡败屡战的勇气,并借此考上了复旦的哲学博士……但一直认为:他只会在书本中寂寞闯荡!何曾想到:在现实生活中,他也如此不同凡响?
我恍然看到:明将他的心灵变成一个燃烧的火炬,就有美好的女孩像飞蛾一般扑来,这些飞蛾并没有因他的熊熊爱火而受伤或者毁灭,反而焕发出更动人的美丽,让我也情不自禁心生爱慕。
与明的心声相对应的,是我的倾听。我凝神静听,只在他因提及太多而忘了正题时,给他简单地提个醒。
那时,我闭着双眼,尽可能将自己舒展成平坦的河床,承载他的语言之水。在承载的过程中,我一寸寸地充盈,一层层地厚重,我意识到了自己的价值,也体验到了真正的快乐。
作为河床,就不愿只生长野草闲花,只栖息飞蚊水鸟,只流动风和空气;作为河床,就总是盼望流水,盼望被水淹没,盼望把水举起——对于河床来说,水面才算它真正的天空。
相对于我的倾听,明的叙说就是那夜晚的天空,那在其中闪闪烁烁的星星,就是明以及他所提到的那一个个女孩的那一颗颗璀璨生辉的心灵,那一颗颗能照亮我并为我染上新的光泽和色彩的心灵。
也许,好的说话似流水,可以洗濯人的精神;而好的倾听就该如河床,可以保持思想的自然流淌。
事实上,好的说话应该如斟酒,斟出来的必须是酒而不是水;而倾听则是蚊吮而非牛饮,追求的是理解而非狂醉。
无疑,明斟给我的,是一杯他用生命和热情苦苦酿制的高度酒,我一闻那酒香,就有了醉意。
当然,我不会真醉,因为我已不是那么容易醉的年龄。当我感觉到其中还有酸涩或辛辣时,我说:还需要再酿。
其实,每个人的生活,目前都还是一缸没酿好的酒,都还得再酿。
与我们这一说一听相伴的,是辉的呼噜声。这是一个长得白白胖胖的朋友,有极为机智的大脑,能将任何沉重的话题变得轻松,想不到他一睡着,竟会发出这么粗重的呼噜声。
然而对于我们,这呼噜声无异于安全标志,只要这呼噜声还在继续,明的心声就无须中断。因为明的那些话,决不愿同时对两个人说。
心与心之间的距离,只在一对一的时候最短。
终于,呼噜声停息,明也停止了他的叙说。我睁开眼,天已经亮了。
朋友们陆陆续续地起床了,一副意兴阑珊没有睡好的样子。他们不知道我和明度过了怎样一个不眠之夜,也不知道我正期待着更多这样的不眠之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