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者之魂 ——谒方以智墓
有清一代,皖人方苞以超世的文华领军桐城派。我出潜山县城而北行,想去访游先贤故迹。到了孔城,才知道方望溪、刘海峰的身后连遗墟也无。姚鼐的葬骨之墓尚在枞阳城西北的乡下。看看近晚的天色,就弃桐城而不入,折回浮山东麓,去寻桐城方姓的另一位鸿博之儒方以智的墓冢。 方以智和侯方域、冒辟疆同在“复社四公子”中享名。商丘侯氏因有李香君、如皋冒氏因有董小宛而更为天下痴男怨女追慕。换了岁长的钱牧斋,词华的风雅配以柳如是的色艺,光彩似也将他遮障。方以智的精晓谙悉,多在词章之学以外。著述亦有等身之量。他留下的《通雅》,广揽史籍方志,尤以考证训释见长。《物理小识》泛猎饮食、医药、金石、器用、草木、鸟兽、鬼神、方术,学涉博赡宏富,甚至驳杂。他的治学方向不是朝着单一的目标,而是向整个中国文化史延展,以通才的能力融会研究对象。千古经史在他的视域内展现全部精彩。涵容若此,何言“小”欤?同歌咏骈俪去比,别有深功。我虽未涉历方氏之书,也能认定他为那一代的宏儒硕学。南明亡,清帅马蛟腾逼诱,云:“官服在左,白刃在右,易服则生,否则死。”方以智不畏死,真是“无从驯服”,遂收敛心情,以弘智法号入释门,隐于浮山寺礼佛。面对板荡的时政、喧哗的世间,他选择了退避。逃离精神的禁锢,他赢取了心灵世界的自由。殁后,即在这幽僻的一角长寐。生时自撰墓表文,不署清朝年号。论气节,是在归葬常熟虞山的钱牧斋之上的。忆古,那些足以显示历史生动性的个人的行为细节,恍若浮映眼前。 车子开进浮山。青碧的山影横在夕暮的天底下,如浪。几座山亭立于远近峰巅,来添一点姿态。苏东坡、王安石、欧阳修、范仲淹、黄庭坚都留屐痕。刘海峰尝作《游浮山记》,摹状景色。踏坡径,绕上一道高岗,就看得见那座白石筑起的荒冢了。近旁全是野草,蓬乱极了。墓碑昂立在一抹斜晖下。刻满图纹的碑额像一朵沉重的云,凝止于数百年风雨中。碑上所镌《方密之先生事略》,不知道是否方以智自撰的那篇。四围寂寂的,连昏鸦寒蝉的凄鸣也一点不响。沉思永远是无声的,他的生命仿佛仍在。暖红的夕光把枯枝的瘦影映上青白的墓碑,心中隐隐颤响的是悲悼的哀歌,是伤逝的怅叹。万事云烟忽过,方以智已经远离今世,他的起点和生命的流程只贮存于传记的字句间,启人的智慧也仅在思想史的纸页上闪光。望定苍然的墓碑,我似在匆匆检视他命途的履迹,且终于看到他人生的终端。尊严若神,可谓穆穆巨子之容者矣。一个绝不偷生屈节的智者形象,以感性的方式走进我的心。身躯早已朽去,灵魂却未沉眠,冰冷的丘墟长久地释放着文化的力量和生命的激情。孤伫于黄昏的墓碑,像他远去的背影。埋尸虞山的钱牧斋,生前苟合取容,慕势媚世,放弃文人的清节和傲骨,觍颜仕清,正该把唐人王建的一联诗引过来,是:“碑文合遣贞魂谢,史笔应令谄骨羞。”今人已不能起钱氏而诘之了,有贞静的柳如是永伴,他也会于泉壤自悔失志的吧。思想又一偏:一个人到了历史进程的关口,浮沉于王朝更替的政治漩涡,是附顺,还是背逆?是应时达变,还是保残守缺?真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不深说也罢。这样思忖着,觉得自己整个的身子已化成精魂,朝着明清的时空飘去。 山色苍苍,天边的残阳携着红霞来映照丛枝衰草中的古墓。这凭吊的况味如何不浓?那两行深勒碑上的字也泛着暖光: 博学清操垂百世, 名山胜水共千秋。 十几个字,含着那样深的意味。默念这副对联,像是有一缕情丝从心里缓缓地牵出,有些凄清,也有些寂寞,却连向一个学者的精神史和悠长深湛的文化传统。这样一位俊彦,就这样地长寝了。文化的长河还在向前流动,他已不能在波浪中漫泳了。生命和作品无法重复,殂陨,所可惜者正在这里。凝望将逝的日影,我沉到怀人的梦中去了。 作者:马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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