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杏儿定是忙了,我贴上来吧。 “同坐席”与“各有道” 舒芜 桐城县文联编了一本《桐城古今》,来信要我写序。稿子没有寄来,只寄来了一份“内容介绍”和一份“编目”。这样,序是写不出的了,只好说几句闲话。 从“编目”来看,大部分是写桐城历史人物,从明末的左光斗、方以智、钱澄之,到现代的朱光潜、方东美、严凤英,看题目可知都是遗闻轶事,不是正式的传记。这也很好,写得好未尝不可以成为桐城一地的现代《世说新语》。只有极少几题我可以大致推想其内容,大多数都不知道说的什么,但是总的态度是记录清言佳话,拣好的说,这是看得出的。这当然也不错,历史人物多矣。言行清浊,变化繁矣。闲来谈谈,偏重清言佳话,有时也是自然之势。可是,我却忽发奇想:如果所谈到的这些历史人物都有在天(或地下)之灵,现在被我们请到一起来了,会发生一些什么事件呢? 例如,关于桐城派代表人物方苞、姚鼐等人的篇目很不少。这当然是题中应有之义。另外,我特别注意到有《一代狂士陈澹然》一题。我知道,陈澹然,字剑潭,是我祖父的朋 友。桐城先辈多恂恂儒雅,他却以狂放奇纵著称。我自幼便听说过有这么一个老前辈,可是他好像晚年一直住在外面,没有回桐城,所以我一直没有见过他。这更剌激了我的好奇心,留心他的事,可惜—直没有得到什么材料。1985年,才从《江海学刊》第8期所载章土钊的《论近代诗家绝句》中,看到《陈剑潭》一首,诗后有汪辟疆注,里面有很重要的材料。.汪辟疆说,他在清宣统初年,曾在北京屡次见到陈澹然。陈澹然常常大骂桐城派,有一次告戒汪辟疆道:“桐城文,寡妇之文也。寡妇目不敢邪视,耳不敢乱听,规行矩步,动辄恐人议其后。君等少年,宜从《左》、《策》讨消息,千万勿再走此路也。”我曾引过这个材料,证明桐城派之遭非议,并不始于“文学革命”。反对桐城派者并非都有政治社会文艺方面的进步思想,尤其不能说是外地人嫉妒桐城的大名,而桐城人自己给取的“寡妇之文”这个名字,比起后来“桐城谬种”之称,也不见得更客气。我不知道《一代狂士陈澹然》这篇里谈了什么,有没有这则材料所说到的事,我只是想:《桐城古今》现在把方苞、姚鼐、陈澹然请到一起来了,他们若是有灵,陈澹然大概更要大骂“寡妇之文”了吧,方、姚二公听了也不会没有反应吧。那可就热闹了。 又如,书中谈到张英、张廷玉父子的有好几篇,这是过去桐城人所艳称的“老宰相、小宰相”,当然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但是,我想起了易宗夔《新世说·贤媛》里记下的一件事,也许这里没有谈到吧。《新世说》里说:张砚斋相国(即张廷玉)七十岁告老还乡,“体至强健”,已经有了几十个姨太太,没个能满足他的,害得他心情很不好。一天清明扫墓,偶然看到他家佃户的女儿冯三儿,才十四五岁,“折花嬉戏,秀色可餐”。第二天便把她弄回家当了小姨太太,改“三儿”为珊儿”,每天不放过她。《新世说》里说得很文雅:“侍起居 独谨”。)张廷玉八十岁去世,几十个姨太太之中只有冯珊儿服毒自杀了。《新世说》完全用赞美的口气,写张廷玉做这件事是行所当然,似乎还很风雅,冯珊儿则被列入“殉主”的“贤媛”之类。我们今天来看,一个“折花嬉戏”的十四五岁的姑娘,被强迫去陪一个七十岁的“强健”老头,那是什么滋味,姑且不说,就说她在先前几十个姨太太眼中,会遭到多大的嫉恨,老头子一死,明明没有她的活路,只好一死了之,其中原委也可以推出了。《桐城古今》里既有张廷玉,又有严凤英,我对着这个目录,忽然战栗起来,不由得不想,如果张廷玉遇到的,是十四五岁时的罗家岭的严凤英一一该说严鸿六,又会发生什么事呢?我还想到方苞的妇女观,他曾作咏昭君的诗,骂昭君生来就不是贞洁之性,若不是远远嫁掉,留在汉宫,安知不成为祸家亡国的“女戎”,又想到姚鼐到人家赴宴,不肯动筷子,因为筷子上刻有《红楼梦》人物,他嫌不正经。方、姚二公如果知道被请来与严凤英同座,又会是怎样的态度呢? 我不是不赞成把张廷玉与严凤英、方苞、姚鼐与陈澹然列在一起,我只是希望让后代人明白,如果他们在天(或地下)之灵真遇到一起,会发生什么样的矛盾、争吵、冲突乃至更可 怕更不堪的事情,不要以为你好,他好,她好,他们都好,大家和和气气地列坐在上面,受我们的香花供奉。 我们曾经把古人一律配入“儒法斗争”或别的什么斗争,非保即革,非反即正,非红脸即白脸。近年来我们破除了那些模式,比较能够平情酌理地尚论古人,可是逐渐又有模糊和淡化历史矛盾的趋势。例如鲁迅一生有许多论敌,其中颇有一些,当时鲁迅并未把他看作革命的敌人,只觉得他的某事某言有现实的危害性,便给以尖锐的批评;有些人当时是站在革命的对立面,后来的立场却有了变化,鲁迅也并没有给他们预断终身。解放以来,是我们简单化地把鲁迅所批评的人全部看作铁板一块的万劫不复的反动派,至“文革”而登峰造极,鲁迅对这一切毫无责任。“文革”以后回过味来,原来并没有那么多的反动派,可是又不反省自己,却怪鲁迅当时不该那么尖锐地批评了某某等人,于是反其道而大唱赞歌,画出一幅当年的群仙大会图,似乎只有鲁迅一个人在一旁向风车挑战。在这样的趋势面前,倒应该认真倾听沈从文的小说《边城》里巫师唱的迎神歌,中有云:“洪秀全,李鸿章,你们在生是霸王;杀人放火尽节全忠各有道,今来坐席又何妨;”不妨请洪秀全、李鸿章同来坐席,但是先说清楚两位“各有道”,一位是杀人放火而一位是尽节全忠,毫不含糊。巫师这种态度是我们应该学习的,虽然他的忠奸顺逆的标准我们不能赞同。 闲话越说越远,同《桐城古今》几乎巳经没有什么关系,顶多只是说希望注意这个问题。如果《桐城古今》本巳注意及此,那么就算表示我的赞成,或者可以起到再强调一下的作用。 1988年5月29日于碧空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