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墙

晓荷

（一）
从那老巷子过来，一路都是破损的老墙。说是青砖，其实是灰暗的旧砖。不仅仅是颜色，连砖体都薄旧得如蛋壳，一拳碰过去，便是窟窿。老墙上斑驳沧苍、大大小小的窟窿想必就是这样被一只只按捺不住青春的拳头无意碰撞出来的。

旧砖不再粗糙，颜色愈来愈沉静。青中带灰，灰中夹黑，黑中滋生出碧绿或灰黑的苔藓。乱七八糟的线条肆意地划过，久了或是雨水或是风或是岁月把线条的痕迹抹淡了，更多的是抹进了老墙的记忆，像是伤痕也像是言语。

有新写的字，粉色粉笔描着心型图案在英文的I和YOU 之间，稚嫩用心的笔迹像描摹着初见的喜悦和初始的爱情——纯真而小心翼翼。大红的标语在老墙的中下部，醒目而嚣张，像老墙流出的新鲜血液。

墙跟下，是杂草，无数的种类和形状，此起彼落地发芽、开花、结果、枯黄直至消失。然后，是漫长的等待。无数的野草，有无数的惊喜，无数的惊喜蕴涵了无数的希望。开了，谢了；谢了，又开了..........生命，是应接不暇的惊诧和喜悦。

史铁生说人类是上帝的游戏工具，上帝自己不能做梦便让他的臣民们做梦，一个接着一个，一个套着一个，无尽的梦无尽的问无尽的答案无尽的追求........野草呢？也有梦吗？要不也不会如此乐此不疲地在这小小舞台上尽心表演了吧？！那老墙呢？是上帝？冷漠地看着草生草灭、花开花谢，还心生喜悦？！

老墙不是上帝，只是看透了上帝的把戏，看透就要退场，上帝说的。或者像拉磨的驴子，永远只有一个梦想，就是吃掉老在眼前晃悠的草料，吃着了就结束了吗？吃着了，上帝就让它做拉幕的道具，拉开拉拢，像上帝一样冷漠地做人生的看客。

老墙总在半明半暗中。东边日头东边暗，西边日头西边阴。只在午后的某个时间能通透明媚一点。

窄窄的巷子，长而幽深，幽深而冷静，冷静而苍茫，苍茫而落寞。像坐在老墙阴影里打瞌睡的老者，坐着坐着，就把时光坐进了久远，把生命坐进了永恒。

(二)
午后的阳光里，所有的影子都静着，老墙也静着。

静着的老墙迎来了很多小麻雀，在老墙的窟窿边，叫嚣着跳跃着。进去了出来，出来再进去，轻盈喜悦、旁若无人。

麻雀是旧日的吗？旧日的土墙洞是麻雀的家园，那些无忧无郁的午后时光里，端了梯子沿着屋檐沟，看见挂着草的洞口就靠过去，噔噔噔地往上爬，然后小手往墙洞里一伸，就能触到暖融融的草，拖出来，不是一窝鸟蛋就是一窝光着身子张着鹅黄小嘴的麻雀，“唧唧”地叫着拼了命地往一块挤。有时也能抓到成年的鸟儿，扑腾着挣扎着还是被关在鸡笼里折腾一两天，眼看着奄奄一息才给放了。有时拿根线系着，捧在手上，看见小伙伴就放下来让他们眼馋一下。

土墙上的小窟窿里，成年的都有蜜蜂在嗡嗡地转。拿个火柴盒，拿个小棍子，见着有蜜蜂出入的洞口就轻轻地掏掏，一准能掏个两三只。挨个地掏过去，一盒子蜜蜂也就一个中午的时间。那些蜜蜂后来怎么处置了，还真想不起来。反正拿在手上玩肯定是不敢的。为什么捉它们现在也不知道了。那些糊涂的日子，干的糊涂事往往都是莫名其妙的。


（三）
想起那时的老屋。

灰黑色的稻草屋顶，黑色的烟囱，压在稻草上的竹子扭成麻花状，一道一道地把屋顶勒成一个个规矩的方块。屋檐下的土墙是泥巴和麻骨沙掺和着一杵一杵、一墙板一墙板地垒起来的，土墙上有一排排寸半见方的圆窟窿，是打墙时为了透气特意留的。这些窟窿后来就成了小鸟的家园。衔一点草，一点鸡毛鸭毛，产一窝蛋，便是一个幸福温暖的小家了。

土墙是厚实的，一锹锹的土“嘿呦呦——嘿呦呦——嘿呦呦——”地从石头墙脚一直悠到了几米高，一锹一锹，一杵一杵，一墙板一墙板，便围成了房子的模型。看个日子，装扮好主梁，红的绿的绸被面和丹凤朝阳、二龙戏珠、花开富贵的花哔叽被面挂在大梁上。炮竹响了，挂红披绿的大梁被分站东西墙头的木匠和瓦匠慢悠悠地扯到垒好的山墙上。

架好梁，老木匠就拎着那萍桃（染料）染红的板角篓高声激情地唱（其实不叫唱，就是大声地拖着长音地喊）：“脚踏云梯步步高啊——新造大厦接云霄啊——上梯一步高一步啊——下梯步步后来高啊——”一个“啊”字后面，一把花生撒下，一把糖果撒下，两条方片糕被拆开了撒下，后面是一大片叫嚣成一个字的声浪——“好啊——好啊—— 好啊——...........”

老木匠还唱：“撒到东啊，家家户户福气增啊；撒到南啊，三年陈债一起还啊；撒到西啊，今天有鱼又有鸡啊；撒到北啊，子子孙孙做状元啊...........”后面再是“好啊”“好啊”的叫嚷起哄声。

那好字真是壮观浩大啊，真是激情飞扬啊，真是热烈如火啊，真是如火如荼啊，真是响彻云霄啊........

瓦匠在西头的山墙上摇头晃脑地唱：“抛梁抛得处处有啊——四方邻里带喜走啊——主人量大福气大啊——晚上大家喝喜酒啊——”再是声势浩大的的叫“好”声，再是沸沸扬扬的糖果、花生、香烟........

主人的脸是花儿了，盛开着呢。匠人的脸是太阳了，骄傲着呢。抢喜糖的脸是火光了，燃烧着呢。

下面已经乱啦，切切实实的乱啦，老太太对着老木匠喊：王师傅，撒点糕下来，你要不撒看下来看老嫂子怎么收拾你！孩子妈妈抱着孩子叫：王伯伯，再撒点糖果.......男人也叫：老王，你那烟不撒下来，你以为你能掖住啊，下来都是我们的.........老木匠嘿嘿地笑，把篮子倒过来说：“看看，看看，没有了吧，没有了吧，真的没有了。”

“你那荷包（口袋）都鼓到天上了，看把荷包撑通了怎么办？”

老木匠就“嘿嘿”笑，从口袋里抹出一大把往下撒了，一阵热浪开始了，瞬间又结束了.........

（四）
其实上梁之前的祭梁是最有讲究的。

头几天就择了日子，看了时辰。

木匠挑了最好的木头做大梁，用红绿布和铁片剪个两寸大小的正圆，周边是锯齿形状（感觉可能是纪念锯子是鲁班发明的），依次红、绿、铁叠好了，钉在大梁正中间，在下面悬挂一条红布（长5寸，宽2寸左右），上写“紫徽高照”。

上梁当天，主人把亲戚朋友送来的被面、被单、花布都挂在大梁上（为了好看的）。准备三个碗（鸡、鱼、豆腐），三个酒杯，一壶酒，到了时辰，开始祭祀。

碗摆好，酒斟上，鞭炮燃起。

老木匠清清嗓子，高唱：“福以（据说是鲁班的大徒弟）天地开张，天有四角，地有四方，嘿嘿呦呦日出东方。木听匠人言，生在何处？长在何方？”

徒弟接：“生在八宝之地！长在紫荆山上！”

老木匠再唱：“聘请张果老，起斧砍倒，铁骨样儿！五月十三，龙降大水，撬上木排，带到主东宝庄。聘请四大金刚，抬到马（木马，三个脚，是木匠必用的工具）上，五尺一打，弯尺一量，好做一个架海正梁！两头做起龙风公榫，中间雕个双凤朝阳。 ”

徒弟和老木匠一道唱：“龙风公榫出公子，双凤朝阳出皇娘。 ”

老木匠拿了地上的酒壶，边走边唱：“手提主东一只瓶，上打金丝并宝盖，下打莲花托酒瓶，此酒不是凡间酒，此酒就是——状元红。闲人不准乱喝，厨子不感乱盛，我把主东来祭梁。祭梁头——子子代代做诸侯！祭梁尾——子子代代在朝里。”说到梁头时就把酒浇在大梁的大（东）边，说到梁尾时又往大梁的小（西）洒了点酒。

然后再接过主人递过来的一只红冠大公鸡，唱：“手提主公一只鸡，此鸡不是凡间鸡，皇帝娘娘下凡把更啼。一更不准乱叫，二更不准乱啼，五更三点把更啼，皇儿听了金鸡叫，五更三点上朝廷。文武百官听了金鸡叫，五更三点灯笼行。主东听了金鸡叫，正是上梁之时！”

有人开始准备放炮竹了..........

“一点当朝一品，二点御都辰（谐音，意思不知道，希望知道的明说，谢谢了），三点三人结义，四点四四如意，五点五星魁首，六点朝中宰相，七点七子团圆，八点八府巡按，九点荣华富贵，十点——百子千孙万代！”

炮竹正式鸣放，轰轰隆隆中大梁徐徐升起............

(父亲是木匠，这些话是根据父亲的原话记录下来的，可能有错误的地方，希望知道的朋友给予指点，谢谢父亲，更谢谢指点的朋友，）

（五）
祭梁之前择屋基地，选日子破土动工，大门的朝向，都是非常讲究的。

不过最讲究的还是房子做好之后的进屋。

进屋的时辰都在凌晨三四点的样子。在这之前，蒸一甑饭（木桶样的，底部是一块块木条排列而成，中间有空隙，铺上纱布，放上泡好的米，锅中加水，甑置于锅中，烧火。熏好后的米饭硬且香。寓意下辈争（甑）气，有出息。），掏一火盆火。

七大姑八大姨的头天就住下了，亲戚邻居踩着点（到时间）也来了。时辰一到，男主人扛两棵刚挖的带根的竹子（寓意节节高，日后要栽在新宅子门前或屋后），女主人驮着梯子（步步高），后面的抬着米饭、面条、衣服（象征有吃有穿）.........哄哄闹闹的往新屋出发。

到新房子门口早有人放鞭炮了。进得屋来，把老屋带过来的火盆放堂屋，加柴加碳，烧得热火朝天的。这火是有讲究的，老房子的火带到新房子，叫香火不断。再用火盆里的火把新灶点着了，下一锅面条。这叫细水长流，长长久久。大家一人吃点面条，叫常来常往。再一人吃点甑里的米饭，这以后的孩子就争气、有出息了。

吃饱了，喝足了。男人打牌，女人聊天，孩子有的在迷迷糊糊的睡觉，有的已经清醒了，正在凹凸不平的泥巴地上来回地疯。大人高兴地说：“这地平还没做好呢，你们多跑跑，多跑跑.，踩平了就不用费事了。”

说着闹着，天也就亮了，开门的时辰也到了，再放一挂“开门鞭”算是真正地入住新屋。

（六）
以后的日子，事情更多了。

踹泥巴泥墙（用泥巴和稻草和好泥刷墙），脱土坯（泥巴和稻草做的砖块）砌院墙、做猪圈、做厕所、做牛棚、砌鸡栅........父亲说：做屋打船，三年不眠。那烦心的事情啊，一件接着一件的。

过个三两年的，往门口一站，恩，不错不错，东边厕所、牛栏，西边猪圈、鸡栅，大门头左右各一间——一间厨房一间柴屋，进门五间大瓦房，高高朗朗、亮亮堂堂的，开敞啊。

抬头时，屋檐下分明有燕子做了窝了，喜鹊在门口的柳树上唧唧喳喳地叫，蜜蜂嗡嗡地飞进飞出，麻雀衔着一根羽毛煽动翅膀“嗖”地一下就飞进了墙洞.........

(七）
弹指一挥，已是几十年的光阴。
那个在睡梦中被外婆抱进新房子的小孩，如今已人到中年。走过乡村的田埂，徜徉在小城的老墙边，看麻雀扑腾着翅膀，问自己：“没了土墙，没了无数的墙洞，麻雀，在哪里安家呢？ ”

黑幽幽的老墙上，仙人掌开花了，娇黄的颜色如幼鸟的小嘴。阳光从巷子中间穿过，老墙的墙根隐在阴影里，阴影中有无数的野草，无数的野草有无数的惊喜，无数的惊喜蕴涵了无数的希望............

风柔笛悠悠

岂止是老墙，老屋，其实一切尽在文字之中，只有仔细地揣摩，方可领会意图。
文字朴实，清新。可见作着扎实的功底，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