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杂忆

超级大国

老街杂忆
            
     老街在萧条中日益一日的衰败与苍老了，令我不忍去看。
     儿时随母亲到老街赶集，那时的老街是喧闹的。老铁匠扯着风箱，将烧红的烙铁放在铁砧上，两个徒弟劈里叭拉地敲打起来，红色的铁屑飞溅开来，我总担心那些铁屑会很烫，可他们却满不在乎，在一阵锤打之后，老铁匠将烙铁放进盛水的木桶中，随着“哧”的一声并夹杂着一股青烟冒出，一件农具制成了。编篾匠两只青筋突出的手在篾框中似穿针引线一样，精巧的篾箩很快就呈现在我的面前，还有街头那又粗又香的油条总令我站在旁边不肯挪动脚步…这些旧时光景温暖着我的记忆，每每向朋友介绍我的家乡时便叙说出来，引来许多羡慕和惊奇的目光。如今这些场面都不见了，再到老街时，只有老铁匠那刻满风霜如梯田一样的褐色的脸和苍老的眼神，不时的在我眼前晃动。
        老街正被历史一页一页的收藏起来，离我们渐行渐远，而我们今后只能从书上去领略它的过去。老街已有1000多年历史，相传三国时吕蒙在此筑垒。走进老街，两里多长的街道全部为麻石铺就，上面印着很深很光滑的车辙凹痕，两边店铺房舍皆青砖灰瓦，飞檐翘角，灰暗发黑的木楼花窗和模糊不清的招牌，足以印证它的古朴与苍老。街东的孔城河，平沙浩瀚，极目无垠，夕阳照射，宛如白雪，故有“孔城暮雪”之称；街西南荻埠河，碧波粼粼，平云接天，渔歌唱晚，挂帆返棹，享有“荻埠归帆”之胜。当年的老街三面环水，交通便捷，并不比周庄和绍兴的水乡逊色，只不过随着解放后孔城新河的改道，水成了死水，一切都被历史尘封起来，只剩下那个久远的繁华的梦。
       舅爷爷年近八旬，他是在老街出生的，十多岁就因战乱避居乡下，阔别老街六十余年了。这次从外地突然回来要看看老街，子女们因他年老体弱又身体有病，极力反对，他坚持说：“天若有涯终有尽，家中无路梦常通”。拗不过老人的执着，便嘱咐我陪同到老街走走看看。在街口，老人看见有几个蹦蹦跳跳的孩子，他用枯藤一样的手指着其中一个说：“我走的时候只有他这般大，当时什么都不知道，听大人说到乡下逃命就离开了这里…”
       在八甲的一处房子前，老人伫立良久，苍老的眼睛露出欣喜之色：“就是这里，不会错的，不会错的…”，他喃喃地絮语。这是一幢很深很大的宅子，临街有两个铺面，突出的飞檐和高耸的门楼显出主人的身份并非平庸之辈，上面还有阁楼，木质的窗棂和雕花格子上油漆斑驳杂落，有的地方断裂朽烂了。附近几个老人在玩纸牌，看到我们爷孙俩的样子，纷纷围拢过来。舅爷爷拉住一位年纪在七十上下背有些驼的老人的手说：“您可知道这宅子是谁家的？”那老人说：“我就住在附近，这家宅子的主人姓光，听我父亲说这家宅子当时是街上最大的一家茶馆。”“那就对了，我父亲就是开茶馆的，就是这里了。”舅爷爷兴奋地说。我记起外婆在世时曾对我说过她父亲是孔城商会的会长，家里开了一个很大的茶馆，她是街上大户人家的小姐。
       大门没有上锁，我和舅爷爷走进屋内，里面是一个院落，顺着很深很长的屋檐延伸开去，两边对称地分布着四进厢房，这些厢房被一人高的土墙隔断开了。舅爷爷仔细地看着，说：“这些土墙以前是没有的，我记得这里是很大的院子，种了许多花和树。”现在土墙许多地方倒塌了，院落内的天井石壁上长满深绿色的青苔。
        一位中年妇女从屋子里出来，她是这里的租户。我告诉她舅爷爷曾在这里长大，这次来看看祖上的房子。她热情地招呼我们进屋并说随便看，在二楼的一间房门前，舅爷爷说：“这是你外婆做小姐时住的绣楼。”一霎时猛地勾起了我对外婆的思念，最疼爱我的外婆已经辞世十多年了，睹物思人，令我情难自己。屋子全部是木质架构的，两扇对称的窗子一扇对着院内的天井，一扇对着临街，凭窗远眺，荻埠河的垂柳正迎风飘舞，暗绿色的河水上几只鸭子正欢快地嬉戏。外婆有一手绝活就是绣花，她绣的牡丹红艳艳，金鱼游来游去，鸳鸯交颈戏水，她一定是在这扇窗子前绣的，心里想着在前线打日本的情郎，嘴里或许还哼着《四季歌》的江南小调…
        外公是黄埔军校毕业的，在蒋介石嫡系军队任营长,不知他是骑着战马还是坐着小船来到老街，在战火纷飞中与外婆完婚？这些外婆没有说过，只是说那时的形势对国民党很不利，解放军大军压境，她坚决不同意外公去台湾。外公留了下来，带外婆离开老街，回到老家乡下。外公好几次差点被日本鬼子的炮火炸死，在解放战争开始的时候被送到南京美国人办的高等军官学校学习，在战场上他没有杀身成仁，却在1958年因患肺痨病过早地离开了人世。可怜的外婆独自担负起抚养三个孩子（小舅是遗腹子）的重任，其中酸楚愁苦可想而知。
       睹物思人，我心悲怆。我扶着舅爷爷悄悄离开，不想打扰外婆和那个叫红娘的小丫环在一起嬉闹的场景，从另一个时空退了回来，外婆那美丽的容颜，在我眼前慢慢虚化，变成蒙了灰尘的发黄的老照片。我们小心地在这古老的街上走着, 一扇扇陈旧而古老的门、一堵堵厚重而沧桑的墙，就像我外婆的故事一样，每一处都在上演时空里的悲喜剧，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释放着历史的某种信息，似乎在等待着我去发现他们的故事，寻找到他们的历史。然而我无法穿越时空无法企望的距离，去呼吸徘徊在这老街上空的经年的气息,去捕捉那些先人的前尘旧梦。
        几次游老街归来，总被它厚重的历史沧桑感所灼痛，一颗心找不到归依。今天，我终于解开了我和老街血脉相连的情结，看到舅爷爷那龙钟的身影和老街融为一体，我的心顿时澄澈。历史总归是历史，过去的无可挽回，眼前的也正在飞速地成为历史。无需去割裂、更不要伪饰，淡定从容才是真，这是老街给我最深的也是最后的感受。

KING

老铁匠在我的记忆中还有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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