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成者的目光：莱西普斯的亚历山大

吴砺

             未完成者的目光：莱西普斯的亚历山大

                                                                         ——观莱西普斯《亚历山大头像》

        第一部

在我的青年时代，

最让我久久停留的希腊雕像，

是莱西普斯的

《亚历山大头像》。

在黑白照片中——

那张高贵的面孔，

微微开启的嘴唇，

蓬松上扬的卷发，

令人无法忘记。

尤其是那双眼睛——

目光中

带着一丝迷茫，

一丝忧郁，

仿佛这位青年人的脸

本身就是一个宇宙——

深不可测，

如无边无际的海洋。

通常，

只有在佛陀的雕像前，

我们才会产生这样的联想。

但佛陀的眼睛是向下的——

他向内凝视，

注视自身心灵的深处。

于是我们想象，

在他的意识之中，

展开着一个

辽阔无垠的宇宙。

亚历山大不同。

他的眼睛

向前看。

我们仿佛感觉到，

他试图看到

人类未来的无数世纪，

试图穿越时间，

直视整个宇宙。

我并不知道

雕塑家在塑造这位青年时

究竟在想什么。

在我眼中，

这是一个诗人的形象。

我最初想到雪莱——

但亚历山大

比雪莱英俊得多，

也更令人不安。

他站在我们面前，

如一个巨大的谜，

一个神秘而不可穷尽的存在。

直到那四方的下巴，

那粗壮而有力的脖颈，

我们才忽然意识到——

在这温文的面容之下，

潜藏着

巨大的力量，

一种执行者的意志，

一种不可阻挡的行动力。

他看起来

像一位智者，

却又像一位

暂时失去航向的统帅。

当你长时间

凝视这尊头像的照片，

那微微向右上方抬起的嘴角，

带着一丝

难以言明的忧伤。

他的脸

如此平静，

如此柔和——

如宇宙中的黑洞，

牢牢吸引你的目光，

让你无法移开。

你开始不敢相信，

这个世界上

真的曾经存在过

这样的一位青年。

当我们观看断臂维纳斯时，

我们感受到女性的美——

但对我而言，

她仍是一个陌生的世界。

我很难

真正进入

那位女神的内心。

而在莱西普斯的

《亚历山大头像》前，

我却觉得，

我可以靠近

这位青年的内在世界——

通过他传奇的一生，

通过他留下的话语，

通过他自幼

受亚里士多德教导的事实，

以及那无法遏止的命运。

一位伟大的雕塑家，

以天才与勇气，

为人类留下了

一位

横空出世的青年

真实的面容。

而在这尊头像之中，

他捕捉到的

不只是外形——

更是

一位世界主义青年的

内心宇宙，

一个

以世界为尺度

进行梦想的人。

          第二部

这不是一幅

为一个人

画上句号的肖像。

它打开了他。

一张年轻的脸，

嘴唇微微开启，

仿佛思想

打断了语言。

卷发向上生长，

不受驯服，

充满动势。

这里的美

并非安息，

而是张力——

青春抵住权威，

思考逼近行动，

脆弱

向统治倾斜。

那双眼睛

没有合上。

它们不向内垂落，

不像神祇或苦行者

凝视自身的深处。

它们向前移动——

越过当下，

越过已知，

在时间本身之中

寻找方向。

莱西普斯

打破了旧有的尺度。

规范松动，

身体变得修长，

中轴倾斜。

形式不再

坚持对称——

它坚持的是

生命。

这不是一尊

正面的头像。

它在转动。

它在思考。

它拒绝

唯一的观看角度。

表面

成为语言：

体面变得柔软，

边缘犹疑，

不规则被允许存在——

不是作为缺陷，

而是作为

通向未完成意义的入口。

就在这里，

一种新的形象

诞生了。

不是神王。

不是年迈的立法者。

而是

年轻的远见者——

其合法性

来自命运，

其危险性

来自想象力，

来自他坚信

世界并不够大。

这个形象

开始行走。

诸王借用它。

帝王重复它。

抬起的目光

成为权力的语法。

青春、

权威、

魅力——

在一个原型中

熔合。

古代作家

已经察觉。

他们谈论那双眼睛——

自信

被内在的火焰点亮，

不安

被封存于石中。

后来的人

追随的是形象，

多于那个人。

诗人看到

一个站在征服边缘的

梦想者。

历史学家

在天才与过度之间争论，

在自律与毁灭之间

摇摆。

亚历山大本人

始终被分裂——

被赞美，

被畏惧，

从未真正安放。

他所打碎的

不仅是帝国，

还有距离。

语言跨越大陆，

思想彼此撞击，

文明被迫

相互认出。

他并非只是

扩张疆域。

他加速了

时间。

然而——

这张脸

并不是历史。

它是一种

诠释。

莱西普斯

并未记录一位统治者；

他提炼的是

一种自我形象——

一个人

希望被

尚未诞生的世纪

如何看见。

在真实的青年

与理想的形象之间，

存在着张力。

正是这种张力

得以存续。

因为在这里

留下的

不是征服，

不是编年，

而是

一个人类形象——

被捕捉在

思想与行动之间，

未完成，

向前凝视，

并且

无法被封闭。

文明合唱

在时间之前与之后的声音

亚历山大说：

我向前凝视，

因为当下从来不够。

世界显得狭小，

只是因为它尚未被打开。

佛陀说：

我低垂双眼，

因为无限始于内心。

宇宙不需要征服——

只需要觉醒。

雪莱说：

我曾相信想象力

可以超越帝国。

但即便是我的语言，

也嫉妒你的火焰。

希腊青年说：

在健身场与战场之间，

我学到这一点：

美是一种张力，

而命运

有一张人的面孔。

合声：

文明的推进

并非源于确定性，

而是源于那些

始终未完成的人——

他们向内凝视，

向前眺望，

并拒绝停留。

吴砺

2025.1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