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致桂林
一
你好啊,桂林,
南国大地上 那位无与伦比的美人。
几千年来, 所有走近你的人类 都像第一次 看见颜色的人—— 从船上、从车上下来, 脚步发虚, 心里一片恍惚。
天下的山水 各有自己的脾气, 自己的样子, 可你的山——
这些突然立起、 瘦削、执拗的石峰, 这些从远古海底 竖起的石灰岩的骨头—— 在这颗星球上, 真是没有第二份。
从桂林一直到阳朔, 一百六十里的漓江, 是一句幽长的水的句子, 用翡翠的笔写成。
漓江是绿的, 清而发光, 好像大地把最醇厚的酒 反复酿、反复滤, 最后把全部酒液 倒进了一只修长的杯子里。
只要看一眼, 礼貌就从心里撤退, 只剩下发呆。
江岸两旁, 群峰逼近, 瘦骨嶙峋, 像大地亲自挑选的 一群男女模特, 被时间喊了“停”, 就一直停在那一瞬间的姿态里。
有的像螺壳, 有的像菌伞, 有的像书册斜靠在架上, 有的像矛尖插进天空,
象鼻、狮头、马鞍、帽子、 奔腾的骏马、 汲水的巨象…… 你心里一闪而过的比喻, 在这里总能找到一个 对应的轮廓。
人们说: “桂林山水甲天下, 阳朔山水甲桂林。”
只要你来过一趟, 顺着这条江 在山和雾之间走一遍, 你也会点头, 把这句话 当成天气预报一样说出来—— 既不是奉承, 也不是夸张。
这里不是 范宽笔下那种 铁肩擎天、 逼得天空发窄的北方大山,
这里更像 白居易笔下的杨贵妃, 像曹植梦中的洛水女神。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 你也会在心里 小声惊叹:
“你可曾见过 这样的容颜? 她究竟是谁, 为何能这样—— 惊人?”
二
你好啊,桂林。
既然我们无法不看你, 就一直想 把你写出来。
太守也好, 贬官也好, 侥幸的英雄也好, 失意的学士也好,
带着尘土和官帽 走到你的江边, 蘸着你的水写字—— 最后不得不 礼貌地承认失败。
公元四二四年, 颜延之站在你的烟雨里, 只留下短短两句: “未若独秀者, 峨峨郛邑间。”
张衡从来没来过, 却在想象里写下: “我所思兮在桂林。” 他的念头南飘, 跨过了他生前 从未跨过的深水。
从那以后, 一千多年, 据说有五千多首诗 试图把你的样子 钉在纸上。
杜甫在远方揣测: “五岭皆炎热, 宜人独桂林。”
白居易安慰友人: “桂林无瘴气, 柏署有清风。”
韩愈没见过你, 却写出一句 被无数人背诵的名句:
江作青罗带, 山如碧玉簪。
从此, 谁要说桂林的山与水, 总要先借他的比喻 来当个开场白。
张九龄顺江而下, 写“奇峰岌前转, 茂树隈中积, 心与清晖涤”,
但当诗句完结, 你仍旧只是 一处令人心情舒畅的 “好山好水”, 诗人本身 依旧是主角。
李商隐在桂林逗留一年多, 写下三十二首诗。 在他迟暮的人生里, 桂林成了短暂的光—— 可留给后人的, 却是那句:
“天意怜幽草, 人间重晚晴。”
他像种下瓜的人, 收获的却是豆; 而这豆 倒也好吃。
后来, 有人写下 “桂林山水甲天下”, 成了几百年不变的广告词。
宋、元、明、清, 一路写过来的文人, 近现代的散文家, 手中纸页堆成小山。
他们赞美你, 感叹你, 重新排列那几样 用滥了的字:
镜、玉、带、屏、仙境, 碧、翠、秀、静,
读多了, 反而生出一种古怪的落差: 你的山水 无人能敌,
可那么多文字 合在一起看, 却多半 温吞、平直、 像便宜的明信片 附在一幅 无价的画旁。
三
文字无力的时候, 我们就把难题 扔给画家。
“桂阳江上石凌空, 谁作丹青画本工?”
明代诗人 在漓江上发出这个问题:
这样的山水, 谁能画得出来?
在大自然 惊人而冷静的手艺面前, 画家们也觉得 自己的手 突然变笨了。
米芾叹气: “见阳朔山, 始知笔力不能到。”
黄庭坚遗憾: 桂林若在雁荡之间, 李成又不在、郭熙已死, 谁来为这“百嶂千峰河” 立卷留影?
你的江 绕城而过, 无数人从中 舀取过审美的第一口水, 得到灵感、得到安慰,
可你的山峰 却并没有 变成历代画家 常用的笔架。
桂林山水 大多被留在 “只是自然之美”的位置上, 仿佛任何笔墨 都是多余的赘饰。
我们看见象鼻山汲水, 伏波山镇流, 看见成群白鹭 掠过水墨般的天际, 看见塔状的峰林 仿佛凝固的浪涛。
中国山水画 最经典的图像词汇 本来都在你身上, 却难以 再被完整地 搬回纸上。
自然先完成了那幅画, 画家站在船头抬头一看, 忽然觉得—— 自己似乎 有点多余。
四
也许 这并不是诗人们的错。
毕竟,语言一开始 是为日常世界服务的—— 为那些 循规蹈矩的河, 和按部就班 长成山脉的山。
而你,桂林, 是随机性的一个狂想: 让雨水和时间 肆意玩耍几百万年, 却不肯收拾残局。
你的山峰 高度大致相仿, 姿态却各自为政。
它们像旋律中的重复, 又像爵士里的即兴, 在秩序与偏离之间 找到自己的步伐。
你的雾 是舞者臂上那条纱: 忽而遮住半张脸, 忽而只剩一个轮廓。
雨浸湿了石壁, 让有的地方 黑得发亮, 有的地方 白得像石灰, 剩下的 铺满植物的浓绿。
南方的日光 用力照在坡上, 把明暗与深浅 拉成巨大的条纹布, 让整片山川 变成一幅 会呼吸的水墨—— 只是墨色里 多了一种过于奢侈的绿。
你的轮廓 简化得近乎顽固, 好像某个宇宙的编辑 删掉了所有不重要的细节, 只留下三五笔 最能代表“山”这个字的线。
它们站在那儿, 像一个个 巨大的象形文字, 写着“山”、“寂静”、“惊讶”、 写着人类 说不完的感受。
漓江 安静地在这些字之间流动, 像墨在宣纸上 慢慢铺开。
船在水上走, 山在两旁不动, 可在水中的倒影里, 是山缓缓滑过, 船仿佛静止。
那时你才 真正明白 为什么有人写: “分明看见青山顶, 船在青山顶上行。”
动与静 互相靠着, 像两颗 刚好合拍的音符。
五
为什么你的山 让人如此喜欢, 却很少 让人心生畏惧?
因为它们够高, 可以称为“壮丽”, 却不至于高到 让脖子酸、让心里发紧。
它们刚好 在我们视线 能够亲近、对话的范围里。
它们不是绵延不断的山脉, 而是从平地上 一座一座 独自站起——
像站在广场上的一群人, 个子差不多, 性情却完全不同。
低垂的云 挂在半山腰, 把山切成 “看得见”与“看不见” 两个世界。
雨把山轮廓 磨得圆润, 像刚写好的字 被清水轻轻一刷, 笔锋都化成 钝钝的柔软线条, 显得笨拙,却讨喜。
远处的峰 一重比一重更淡, 从近处深绿发黑, 到远处 只剩下天边 隐约的一抹青影。
那时你很自然会想到 古画里的层层远山, 想到画家如何 故意留出空白、 只用一点点墨痕 让你自己去 补完那座山的高度。
远道而来的外国人 下了飞机,说: “仿佛走进了一幅山水画。”
他们说得对, 也只是 姗姗来迟地 发现了一件旧事—— 原来那些画, 一直都在 偷偷临摹你。
六
我们可以 用各种角度 去分析你。
从地质说起,
四亿年前 这里还是一片 温暖的浅海, 无数生命 在这里生成、腐烂, 留下了厚厚的 碳酸钙的骨骼。
海退了, 雨来了, 含着二氧化碳的水 一刀一刀 慢慢刻下去,
直到海底 翻身站立, 成为今天 这片石笋森林。
猫儿山 把云雨揽在怀里, 十九条溪流 合成漓江的第一句话。
她从北方向南 一路说下去, 把天空收入镜面, 穿行在 这些石塔之间。
秦人凿灵渠 把她和湘江 连成一个“人”字, 在人造的水脉上 添了一笔 自己的野心。
可真正 写在这里的文字, 还是这些峰林与洞穴:
黑暗里的溶洞, 一点一点滴下来的石钟乳, 像耐心极好的诗句 在光不到的地方 慢慢长成。
七
多年前的一次, 我爬上兴坪的老寨山。
在那里, 漓江在脚下 画出一个宽阔的弯, 像一个倒扣的 Ω, 把一块绿色沙洲 紧紧拥在怀里。
一侧, 巨大的弧形悬崖 垂直落入江湾, 好像有人 用巨斧 把山腰劈开。
平原尽头, 两座一高一矮的独峰 像门神一样站在那儿, 守着出入口。
更远处, 成千上万的石笋 随意排列, 高低不一, 粗细不同, 全身披着绿色。
薄雾 趴在远山的肩膀上, 把它们 涂成七种深浅不同的色调。
我试着 用各种词 去给那些山命名: 针、塔、蘑菇、 棍子、蒜头—— 最后都觉得 不够。
唯一正确的描述 只有一句:
它们就是它们自己, 而且—— 特别特别多。
八
另一次, 在细雨里, 我坐着竹筏 从兴坪顺流而下。
雨 把空气织成细密的银网。
两岸的山 忽隐忽现, 像在雾中 犹豫要不要露面的人。
雨点打在伞布上, 打在江面上, 打在岸边的草叶和树冠上,
声音细得 几乎听不见, 却把整条漓江 衬得安静得 有些不可思议。
峭壁 从水边直立而起, 白灰色的石壁上 拖着黑色的长痕, 好像一桶沥青 被倒在山顶, 顺着重力慢慢流下, 又在半途 突然停止。
江水 缓慢而清, 竹筏贴得很近, 伸手似乎就能 摸到它的脉搏。
雾 缠在山腰, 像无形的白兽 在山坡上游走。
这就是 千百张照片 试图捕捉的“烟雨漓江”, 那四个字 突然变得具体起来。
我的心 并没有像青春时那样 剧烈翻涌,
更像是 中年人在街上 看见一位 美得出奇的姑娘——
你也许不会 立刻爱上她, 却无法否认 她的美, 那种清清楚楚、 无需讨论的肯定。
九
还有一次, 我哪儿也没去。
我只是 坐在阳朔西街 一间旅馆的窗前, 让山 在玻璃后面 为我独自上演一场戏。
雨渐渐密了, 大部分峰顶 消失在灰色的帷幕后, 只剩最近的几座 轮廓还清晰——
一座孤峰 和它矮一点的兄弟, 还有窗格左侧 半个山腰的截面。
更远的山 时隐时现, 像刚刚渗出的墨迹, 有时只留下一道浅浅的 V 形脚线, 中间的一小块天空 被冲洗得稍微发白, 仿佛斜着长出来的黎明。
屋檐上方, 几十道细细的水柱 悬在窗前, 像看不见的线 串起了一整片下午。
那些山影 忽明忽暗, 有的山尖向左倾斜, 有的向右别过脸, 像吵架之后 背对背站着的人们,
后来两座山之间 又冒出第三座中立的小峰, 仿佛调停者。
颜色 从世界里撤退——
只剩黑、灰、白, 分布得 不均匀, 像没有磨好的墨, 一块深、一块浅。
西街上的喧闹 被大雨压低, 屋檐下 是雨滴持续不变的鼓点, 玻璃后面 是群峰 被不断改写的身影。
坐在那里, 我再次明白
为什么中国山水画 可以只用水和墨 画出一个完整的世界。
在这样的灰色里, 没有别的颜色 有资格出现。
十
另一个晚上, 去机场的路上, 夜色慢慢 盖在群山上。
一座三十层楼高的三角山, 半山腰 挂着一圈云带, 薄薄的一层, 位置刚刚好。
大多数山 变成一种奇怪的黑, 不像纯黑, 更像粗布的暗灰, 颜色很难形容, 却让人想起 西方美术馆里 那些极简的 大色块画。
山与天空之间 偶尔亮起几盏灯—— 某幢楼的窗, 某个村口的路灯,
在这些 连绵不断的黑影前, 显得格外孤单, 也格外明亮, 像镶在大黑布上的 几颗夜明珠。
即便在黑暗中, 这些山 仍旧保持着一种 温和的分寸感——
一种 含着灰色的黑, 一种 不忘自己仍属人间的暗。
十一
呵,桂林。
年轻的时候, 在一个晴朗的白天, 我坐在 没有太多声音的电动船上 划过你的江面。
水里 细长的水草 像辫子一样 左右摇摆,
岸上的绿坡上 有只小鸟,
它那一串 晶莹剔透的叫声 从树影之间钻出来, 若有若无, 仿佛专为那一刻 而存在。
在那一瞬间, 生命 仿佛爬上了一个 小小的天堂台阶。
在另一个夏日, 船穿过雨雾, 你让我们看见 雨歇之后的山——
缕缕雾霭 从深绿的坡上升起, 像被放大的柳絮。
某个清晨, 我站在阳朔西街边上的江边, 听你在一个转弯处 轻声细唱, 水声像小溪一样亲切。
那一刻, 我突然觉得: 你不是“江”, 更像一条 温柔的小河, 刚好足够 让人类在两岸 安静生活。
我曾站在江边 老寨山的山顶, 眺望你的世界;
如今, 人类已经可以像鸟一样, 让自己的眼睛 飞到空中去看你——
这是直升机都 不一定能做到的视角, 却因科技普及 被许多普通的镜头 轻易实现。
不同时间、 不同季节、 不同天气、 不同人的相机里, 你被拍下又拍下, 从来没有 真正被看完。
我曾在你身边 漫游几次, 现在仍旧想象 有一天 沿着你的江边 走完一次完整的 徒步旅程。
我也曾 幼稚地憧憬:
如果我会作曲, 是不是可以 像施特劳斯写《蓝色多瑙河》那样, 像斯美塔那写《伏尔塔瓦河》那样, 为你写一支 属于漓江的圆舞曲?
可惜, 我不是作曲家。
十二
所以我只好 再次回到 这个拙劣的工具: 文字。
我知道, 凡人的寿命有限。
桂林啊, 请你告诉我——
要怎样的念头, 怎样的静默, 才能让一首 人写的长诗, 带上哪怕一瞬间 你身上的微光,
让你在雾中 轻轻点一次头, 在山与水之间 露出一个 看不太清的微笑?
我只愿 我的这些句子, 能像阳光下 跳在你江面上的 那些小火花——
跟着一艘又一艘游船 一路向南, 跟着一代又一代旅人 缓缓前行。
也许 它们不会 被谁记住名字,
但愿它们 能悄悄地 在水面上闪耀一瞬, 再悄悄地 落进某个人的心里,
像几颗 极小的、 借你光而亮过的星。
吴砺 2025.12.6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