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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汀密雪:冬天低声说话的地方
——观北宋·梁师闵《芦汀密雪图》
一
两块枯石, 一株无叶的树, 两茎瘦竹—— 画卷就是这样缓缓开启, 像冬天以寂静落下第一笔。
雪在绢上铺出柔曲坡纹, 自右向左, 仿佛一口缓慢吐出的白气。 一条细长的雪滩 横卧水陆之间—— 白得像骨。 一只伺鱼的鸟弓身欲动, 水光里闪过一瞬银影; 上方不远, 一对鸳鸯并肩划水, 寒波轻颤, 生命与静息 交织成短暂的温柔。
画卷向前舒展, 水面阔如展开的思想。 沙洲一条又一条延伸, 芦草如盆景般洒落风中。 三株更小的同伴在前呼应, 像孩子回应母亲的声调。 三四道雪覆沙岭 横写在水面上, 浅白深入远方。 芦草成列,如柔火在冷气中颤动—— 有两丛高高摇曳, 轻得像未落的雪。 旁侧,两只㶉鶒伏地, 羽毛如冬夜沉睡。
画不大, 却容得下整片江天。 像在飞机狭窗里忽见无垠, 雪与水 缓缓在远处相融。
雪与水共息, 冬景再普通不过—— 却因构图极简而永恒。 几条雪线、几笔芦影、五点鸟迹, 便托起天地与时间的辽阔。 如柳宗元笔下孤翁钓雪, 以小见大, 以寂见远。 雪影无声, 而时光无尽。
一卷小画—— 却让画家胸中之诗 千年仍然明亮。 凡人掌心的一瞬, 在艺术中 悄然长成永恒。
二
画卷再开—— 不是高山, 不是雷霆巨笔, 仍是两块枯石、 一株瘦树、 两茎细竹低语。 寂静悬在墨线边缘, 像白息在空中停留。
雪 在水与沙的交界轻落, 几道平行的纹理 像诗句的停顿, 像时间慢慢呼吸。 芦草颤动, 脆弱如冬光, 却在冷风里挺立。 一只候鱼之鸟是问, 鸳鸯滑过如答。 两只㶉鶒安睡雪岸, 世界因此柔软。
画小, 天地却无边。 指窗般窄的观看, 心却无限远行—— 寒气无尽, 观者不动亦漫游其中。
画家以“近乎无”作画—— 淡墨如耳语, 绢白便成雪, 留白比群山更深沉。 线即芦, 墨即水, 无笔之处 正是冬之本色。 生命藏在羽翼轻颤、 鸟喙温度里, 藏在相依的小小身影之间。
“少”不是缺席, 而是一种更深的在场。 世界经过抽炼, 恰好与一颗心相合。
画中回声如诗: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无翁, 孤意却久久在场。
亦听《蒹葭》低吟—— 白露成霜, 伊人隔水一方; 又似北风吹草, 穹庐笼天, 野阔无际。
此画是诗, 诗又成画—— 墨为行句, 雪为静白, 人虽未动, 灵已长行。
西方的风景—— 用光影造远, 用透视定距, 色彩开谷, 光焰烧云。 风暴、闪电、天际之火 在画布上奔跑。
而在这里—— 空间凭“感”而非“算”而成。 静默刻深度, 留白藏无限。 没有巍山高岭, 心却向上攀升。 自然不是奇景, 是呼吸。
然而—— 柯罗雾河、惠斯勒夜水、 现代返简的目光里, 仍有微微相通之线。 不同文明的根, 在雪声无言处 轻轻相触。
短短一卷, 纳下冬与记忆、 诗与未说之念: 艺术能久存, 因静默能久存。
鸟是词语, 芦是诗行, 雪是纸页。 世界—— 以几乎无物的方式 被轻轻写下。
附:
吴砺 2025.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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