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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光的半岛:雪记得河流的地方
——读王诜《渔村小雪图卷》
第一部 初见:雪光的半岛
一
初见 《渔村小雪图》—— 世界忽然变得 和雕玉一般明亮。
墨线浮在 粉白如石的底色上, 像寒冬里 刚刚呼出的一缕气。
我不识王诜, 不识此画, 甚至不知 中国画里 竟有如此风格。 然而无知 有时是一种恩赐—— 让“第一次” 得以真正抵达: 像听了三十年贝多芬, 却在忽然的某一天 听见《第七交响曲》, 发现还有一片 从未踏足过的宇宙。
我寻找画中的方向: 是南方? 是北地? 四个渔者 站在寒水里补网。 一条低垣 将水面分作两界。 山腰升起, 薄水索索下流。 一位士人, 一名抱琴的童子, 正急行而过, 仿佛被一首 未写出的诗 召唤。
崖下有舟, 避着风声。 桥梁从烟中升起, 拱门静立, 通往远方—— 那或许是内陆, 或许是海天之外 另一块未知的世界。
卷轴再开, 山势回到左方, 像画者立在 一条伸入水面的狭长半岛上, 回望 被土地分割的 两片湖海。
这是一幅 被白雪洗净的世界, 却在冷意中 藏着人气。 一个文人, 一个抱琴的小童, 匆匆奔向 未见之处。 那不是“独钓寒江雪”, 更像是 赴一场会友的诗, 一段 不在画中却被暗示的 同行之旅。
晚见此画 反倒是福: 文字已成熟, 心已沉静, 而这画面 依旧如 初入陌生山水, 瞬间打开 久未震动的惊艳。
阳光露出, 雪光刺目。 松柏在前, 渔者在水中 以身体抵着冬天。 山不高, 山顶却伸出画外, 像窗框之外 仍在延展的远景。
这不是摄影, 却胜过摄影。 如同古人的手 摸到现代人的 全景镜头。
惠崇写春之丽; 王诜写雪之光。 这是冬之赞美诗—— 有格里格的清新华美, 也有贝多芬的深邃绵长。 它歌唱生命, 歌唱雪与水的 彼此照亮。
人在其中极小, 大江在前无垠。 绿色世界沉睡, 白色世界醒来。 各占半壁, 如天地的分章。
赵干的春雪 以三色并用; 王诜的雪景 以侧锋写松, 以柳枝柔软风声, 以 V 字山隙 迎来那对 疾步的文人与琴童—— 美意之极, 雅致之极, 北宋瓷器般的光泽。
右侧起于树丛, 左侧终于树丛, 整个世界 像一个自足的宇宙, 在卷中闭合。
三百年的天才之力, 凝为此高峰。 这是文人雪景的极致, 是摄影无法模仿的 雪的境界。
渔者仍在寒水中劳作。 美丽从来不掩盖艰辛。 雪后的世界更简洁, 更纯净, 像是命运 给画家的一次 洗心革面。
放逐带来新的眼睛。 看见世界, 看见自己。 白粉比记忆更亮, 原作比印刷本 更像一口 被雪点亮的 千年之息。
或许那奔走的士人 正是王诜自己—— 前有路, 后有路, 人生如半岛, 细窄却不折断。 一边是劳作与烟火, 一边是永恒与虚空。
画中一刻, 世间千年。
第二部 冬天的性情:清与静
一
在王诜的冬天里, “清”是一种性情。
用一颗 清冷而明亮的心, 把世界万象 收拢成寂静的气。
山如初生, 呼吸缓慢, 脊梁起伏如旧梦。
几株枯树 俯仰自和, 像和风进行 低声的商量。
舟上两人浅酌, 岸边老者信步, 抱琴的侍从 在寒气里 护着未响之音。
柳与芦 摇着微风, 渔者举网、撒网、收网—— 他们的动作 是冬天里 最古老的节奏。
画面深处 是一片无人声的空阔。 一座桥 把静与动 轻轻连接; 一座门 将远方 悄悄开启。
动中有静, 静中有动, 冬天被拉成 最柔软、 最内敛的一根弦。
渔父披蓑, 钓竿微弯, 钓丝在风中颤抖—— 这是宋人的想象, 把自由 写成水面的 一条线。
十六个点景人物—— 像卷中 十六个停顿的呼吸。 三舟开篇: 一人立, 一人钓, 二人对坐。 再前 六渔者举网, 一人提篓, 鱼影微现水下。 寒冬不眠, 劳动不止。
跟着抱琴的书童, 你会看到桥; 再过桥, 是山门。 那里或许 是他们的目的, 或是 另一个人生的入口。
雪与雾—— 王诜以“留白”作答。 白是雪, 白也是雾。 墨止之处, 光生出; 光生之处, 天地变得 朦胧而真实。
卷轴缓缓展开, 是一片清、 淡、 柔、 远。 高山被水墨 推向雾中, 渔村像陶潜笔下 另一个桃源。
人的性灵, 在此得以放旷; 与天地 暗自交换 深处的声音。
深山、 浮云、 幽林、 古潭—— 禅意不言自明。
《渔村小雪图》 安放了 一个灵魂可以停靠的世界。 这里没有尘世的 喧嚣劳顿, 有的只是 孤独的安宁, 和明亮的静默, 像雪落石上 无声的光。
第三部 诗的回响:桃源、江雪与冬天
一
雪中自带诗意, 即便无人题诗。
这里有王维的澄明, 柳宗元的孤江, 孟浩然的冷朝, 也有无数隐士的 松风与心境—— 那些让万物成为哲思的 轻微动作。
渔者—— 半是劳人, 半是象征—— 在与天光相似的寒水中 坚持着古老的节奏。 他属于那首长长的诗, 属于一种 贴着河岸而活的 简素美德。
而行旅的文士与琴童—— 仿佛另一首 “访友”“入山”的古诗, 他们的脚步 比目的地 更富于诗的意味。
雪把世界简化成 几笔留痕、 几处停顿。 一幅画 成了写在空白之间的诗。
二
卷中有一道门—— 狭窄, 隐约, 带着羞怯的光。
可以想象 那门后 或许藏着一个 微小、自足的世界—— 冬天里的桃花源。
没有桃花, 只有雪光; 没有明示的乌托邦, 只有暗示的安宁。
船只、山道、 桥梁与溪涧—— 都呼应着古人那段 “循流而入”的故事。
但如同陶渊明所写, 真正的桃花源 终究无法抵达。 卷子在揭开秘密之前 便自然落幕。
有些世界 只存在于 “走向它们的途中”。
三
柳宗元想象过一个 被空无包裹的宇宙—— 鸟绝迹, 人踪灭, 唯有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王诜记得这幅图像, 却使其柔和。 在这里 河流不止容纳一个孤独, 而是多个: 孤舟, 双人对酌, 举网的群体, 跟随师者的孩子。
孤寂仍在, 却混合着陪伴、 劳作、 与活着的暖意。
若柳宗元写的是 “存在的虚无”, 那么王诜描绘的 便是“生活中的冬天”。
第四部 瓷光与西方:两种观看世界的方式
一
此卷带着 宋瓷般的光。
丝绢的浅色 像汝窑天青的残雾; 淡墨的灰调 仿佛定窑象牙白的低温; 树石细纹 如哥窑裂片的金丝铁线—— 细碎却深美。
空白像釉面。 墨迹如刻纹。 雪是最纯的青瓷。
若汝窑是“凝固的天空”, 那么《渔村小雪图》 便是“被雪与水凝成的卷式瓷器”。
二
这里没有唯一的消失点。 世界不是一瞥而尽, 而是 缓慢展开, 像回忆, 像行旅。
西方风景 敬奉光的戏剧: 落日火焰、 暴风阴影、 冰面的反照。
王诜敬奉 呼吸: 气在石与云之间流动, 天地的韵律 比色彩更深。
他的画 不求戏剧, 只求静观。 不冻结时间, 只与时间同行。
差别如此简单: 西方画记下的是“眼”。 中国画记下的是 观看的心。
三
若此卷是音乐——
维瓦尔第的寒声 闪在渔网的涌动里; 他的慢板 藏在渔村微暖的 烟火深处。
格里格宽阔、冷亮的句子 落在雪后的江面上, 冷与暖 一起呼吸。
但最贴近此卷气质的, 是贝多芬第七交响曲 第二乐章。
那缓行的步伐, 那层层叠起的呼吸, 那近似圣歌般 朝向比生命更宏大的 光的延伸——
在王诜的冬天里也存在: 人与时光同行, 心向永恒之美 微微倾斜。
第五部 卷阖之时
卷子阖上。 雪守着它的静。 河守着它的方向。 文士、渔者、 小船、山门—— 全都隐入 一口白色的、 被记忆轻轻呵出的气息里。
但有一样东西 仍在心中停留—— 不是图像, 不是故事, 而是那种 曾与冬天并肩 走过一段路的感觉。
并在某一刻 忽然停下, 看见 那份 静默 正悄悄托着 我们每一个人。
附:
吴砺 2025.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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