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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中少女,未驯之魂:玛塔·阿格里奇沉思录
——观看纪录片《糟糕的女儿》
一
我从未认真听过她的琴音—— 那些名曲, 太多大师弹过, 她还能加什么?
但我读过她的传记, 在那里, 浮现出另一个她: 一个有着男性气质的女钢琴家, 不加掩饰, 狂野地做决定, 美丽,混乱, 像旋风。
她曾因一个夜晚, 嫁给一位华人音乐家。 那是一种逆转—— 逆转我们熟悉的民族叙事。 一个洋女子, 嫁给中国男人, 这多么罕见, 多么值得悄悄自豪。 可谁知道呢?
中国人就像 刚考了一百分的小男孩, 拿着卷子, 四处炫耀。 因为, 我们太渴望 世界承认 我们真的很棒。
我想起爷爷讲过的故事: 老头每天饭后, 把一块生猪油 从盐碗里拿起, 在嘴唇边擦一圈, 让嘴唇油光锃亮。 然后走出门, 对着老朋友夸张抹嘴说—— “今天的红烧肉,吃得太香了!”
幸好这事, 鲁迅没写。
回到她—— 阿格里奇。
一点都不优雅, 像个进城的大妈, 动作粗犷, 眼睛却亮得像小女孩。 像一个五岁的孩子, 不懂世故。
舞台上, 她害怕观众, 全身不自在。 可她还是弹, 不是为了名声, 是因为她非弹不可。
她说肖邦 是她永远无法触碰的恋人, 灵魂的远方。 她弹肖邦, 一开始动人, 很快便轻飘, 不对味了。 她太粗犷, 体会不到 那个比女人还细腻的男人。
但她的舒曼, 是对的。 她喜欢舒曼, 也喜欢贝多芬, 莫扎特与舒伯特, 虽然她说 “舒伯特很难相处。”
她边弹边嘴唇蠕动, 像古尔德, 嘴里念着 只有她能听见的咒语。
这片子由女儿拍摄, 镜头里, 是一个情感过敏的母亲, 卸下所有防备。
一个老去的女人, 却越来越像孩子。 笑起来, 像刚被捉到的小淘气。 说话, 像不肯排练的真心话。
艺术家无法久婚—— 两团烈火, 注定会烧光彼此。 而非艺术家, 又永远无法共鸣—— 世界的感受, 天差地别。
所以艺术家的婚姻, 不是苦战, 就是不断重启的工程。
她有三个女儿, 也算了不起。 七十岁, 她们一同坐在公园长椅上聊天, 像一家人, 像一场原谅。
片中,有人问她: “你是雌雄同体吗?” 一个旧情人说: “我搞不清, 我们到底是两个男孩, 还是两个女孩。”
也许, 这根本不重要。
这部纪录片里, 音乐, 反而不是重点。 她,才是。
她的身体, 她的眼神, 她的犹疑与自然, 像一封 不肯封口的信, 被摊开, 轻轻地, 递到你手里。
二
这不是 一部关于音乐的影片—— 至少不只是。
它讲述的是—— 掌声散去, 灯光熄灭之后, 留下了什么。
这不是纪念碑, 也不是颂歌, 而是一面手持的镜子, 由女儿举起, 照向母亲未驯的面庞。
玛塔·阿格里奇, 不再是唱片封面上的名字—— 而是那个女人, 半是笑, 半是风暴。
她在片中行走, 不讲仪式, 不戴面具—— 一个对名声过敏、 被期待刺痛的灵魂, 却一次次 被音乐拉向舞台。
她弹奏, 不是为了惊艳, 而是为了活下去。
她的女儿 并不美化她。 她敢于呈现—— 混乱, 疲惫, 以及溢出的爱, 野得无法成形。
没有旁白, 没有导语。 只有一个个片段, 游移, 困惑, 真实。
旧日爱人现身, 女儿坐在她身边。 有人问—— 你是男人,还是女人? 玛塔笑了, 那笑里带着当年 她弹奏舒曼时 焚心的那团火。
这部影片不在乎传奇, 它在意—— 演出与真实之间的空隙—— 天才终止的地方, 人与人开始的地方。
也许, 这两者从未真正分开过。
我们看到的, 是一个从未真正老去的女人, 一个始终无法理解 为何人们最爱她的时候, 是她在琴后消失的时刻。
这是一部像日记般的影片, 写在眼神里, 半吐的真话中, 与音乐会开始前那一口深呼吸之间。
这是一首挽歌, 不为她的音乐, 而为她—— 那永远未完的故事。
附:
吴砺 2025.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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