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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的寂静:柳宗元与心灵之雪
——观看《百家讲坛·唐宋八大家之一:柳宗元》
一
看这样的讲座, 比读书轻松些—— 像河水滑过石头, 不是一口气攀上陡坡。
柳宗元, 出身名门, 少年意气风发。 “永贞革新”, 不过一季春风。
柳州四年,政绩清廉, 却只留下了 四十七载人生回响。
他是——无名山水的知音。 十年永州, 无官职, 有才情、有悲情,亦有时间。 于是有了可能, 成为文学的高峰。
“高山流水遇知音”, 此言不虚。
那首诗——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他的寂静, 如李白的“西风残照,汉家陵阈”, 柳永的“杨柳岸晓风残月”, 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这些诗句, 共塑出人类心灵中 最辽远、最恒久的画面。
孤独中有温度, 寂静中有尊严—— 一种作为“人”的 清醒与幸福。
他留下六百多篇文章, 其中五百篇, 写于永州那片沉默的大地。
后人寻他笔下山水而不得, 只叹风景太平常。
可鱼的确清,泉的确澈, 任何静下心来的人, 都能在水中望见—— 但为何我们写不出那样的文字?
因为他不是在“描写”, 他是在“成为”。 心与山水融为一体, 文字与自然不分彼此。
在他之前, 山水只是地理, 在他之后, 山水成了心境。
他赋予自然以忧郁, 让清冷成为一种诗意。 像一位都市灵魂, 被流放至天涯。 那份突如其来的边地孤独, 令人难以排解。
“千山鸟飞绝”, 或许,并非实景所感, 而是改写李白之句: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两个天才, 在时空中遥遥对望。
他借李白之翼, 将心中景象 飞入更辽远的诗意宇宙。
所以后人抱怨: 他们找不到柳宗元笔下的山水, 如同我们这些凡人, 也无法体会 莫扎特心中流淌的旋律。
我也曾疑惑—— 永州如此偏远, 文章如何传遍四方? 唐代尚无印刷之术, 靠的是什么 将他的文字 送入历史深处?
讲到寓言一章, 我稍感疲惫。 那是他才情的另一出口, 思想的另一条溪流。
我以往读古文, 多觉烦闷, 难以进入, 唯有写景抒情之篇, 偶尔能让我驻足片刻。
“因立言而不朽”, 是仕途失意者 在黑暗中最后的光。
短短两小时, 让我第一次 感到他是一个真实的人。
我想起自己那篇《寂静的雪野》, 或许能与《江雪》并列而谈, 各有千秋。
斗胆言之, 那是我心中 中国古今十篇最佳雪景诗文之一。
近现代雪景之文, 少有意境可比。 我那一篇, 也并不完美, 二十年反复修订, 五六次推翻重写, 才略能贴近那一刻的初感。
它并非一气呵成, 读来略显迟滞, 却真实地 留下了那场雪的永恒。
好文章,需要天时地利人和。
首先, 你得刚好撞见某种自然的神迹; 其次, 你要在心灵最柔软的时刻; 再者, 你已拥有能表达这一刻的语言。
三者交汇, 才可能诞生一篇—— 先打动自己, 再感动他人的文字。
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 亦写了近二十年, 从未一蹴而就。
优美的风景, 必须先刻入你心, 成为生命中的烙印, 然后你才能以文字唤醒它, 或许, 便能写出属于自己的作品。
“神来之笔”? 不过是 长期基本功的偶然点燃。 好文章看似简单, 其实极难。
二
他生于门第, 从一开始便是书香之子, 他如晨光般上升, 步入朝堂与墨海之间。
可朝堂之风多变, 理想被政治撕碎。 永贞之火, 只是一季微光。 随之而来, 是漫长的静默。
被贬永州, 他不再穿行于人群, 而是行走于林间、 水畔、 于无人绘图的荒凉中独行, 如同被命运抹去姓名的人。
在那里, 在被遗忘的山丘间, 他写下了 语言无法解释的深意。 散文如河, 清澈、寒凉、古老; 诗歌如雪, 悬在天与心之间。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字字空寂, 却透出人性的温热。 他垂钓的,不是鱼, 而是寂静, 是深藏在孤独之下的真理。
他不迎合, 因此文字不朽。 六百篇文章, 多诞于流放之地, 不是游记, 而是灵魂的跋涉。
在他之前, 山是名称,水是地理; 在他之后, 它们成为镜子, 映出人的内心。
他也写寓言, 非为儿童, 而为帝王, 为心碎者而作。 每一个故事, 都是风中刻下的真理。
他这个人, 虽被切断于世界中心, 却在荒野边缘 重新扎根。 在那里, 他找到了一片真实之林。
没有印刷术, 没有颂词, 只有笔与纸, 以及代代心灵间的回响, 在时间的深处悄然传递。
今日屏幕重见, 仿佛回忆起 流放所给予的沉静, 失败所开启的自由, 那种穿越沉默的 坚韧与美。
他之所以长存, 不是靠权势, 而是靠清明。
在山的静默之间, 他为所有失落的人发声, 那些仍相信—— 灵魂终将归于美的人。
附:
吴砺 202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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