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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白页与枪声的回音
——观看纪录片《海明威》三部曲有感
一
我看过肯·伯恩斯拍的纪录片, 战争、将军、总统、越战、内战…… 但这一次, 他讲的是一个作家。 不是统帅, 不是英雄, 只是一个人, 带着笔,和太多鬼魂。
我原以为自己了解海明威, 伤痕累累的军人, 大鱼,大猎, 更大的自我。 我读过《战地钟声》, 但《老人与海》? 我从未翻完过—— 也许太像我自己, 漂流, 划水, 无声地挣扎。
六小时的纪录片, 仿佛我过了一生, 也仿佛借他之眼 看清自己。 片中一位作家说: 正是海明威的缺陷, 让他贴近人性, 替我们诉说。
他说, 他想让读者感受到, 不仅是美, 还有刺痛、沉默、难以承受之轻。 “他把房间里的家具全部换掉, 你别无选择, 只能坐下—— 哪怕只是椅子的把手。” ——多么锋利的评论。
他是麻烦的中心, 1899年生,六个孩子中排行第二。 母亲是音乐教师, 父亲是医生, 一个靠艺术谋生, 一个教儿子精确与户外的尊严。 后来,父亲病了, 崇拜变成了怜悯。
他十八岁上战场, 在意大利, 是个护士, 却伤得像个士兵。 还在医院爱上了一个年长的女护士—— 她说那是母爱, 不是情爱, 就这样离开了他。 从此,写作中混杂着抑郁, 与母亲的关系彻底破裂。
他写,他醉,他怀疑。 巴黎的阳光中, 他英俊得像电影明星, 迷倒了一小圈美国文学青年。 他临摹塞尚, 不在画布上, 而在语言里。 用骨感的句子, 替代了冗长的诗篇。
他最初的手稿在火车上丢失, 他去了西班牙, 看斗牛, 爱上了死亡的舞台。
三十岁时, 两段婚姻,两个儿子,五本书, 一炮而红。 而我呢? 三十岁的时候, 还是上海滩一个落魄的影子, 一事无成。 三十岁之前,度日如年, 三十岁之后,年如飞刀—— 一觉醒来,三十年已过。 我无法接受, 自己已经站在老年门前, 而我心里, 只承认我是十五岁刚上大学的少年。
第二集叫《化身》。 海明威开始神化自己, 每句话都像戏台上的台词。 他爱猎, 也爱用杀戮感知生死, 他用冒险 试图忘记自己温软的部分。
我记得我老师问我: “你愿意做一个女强人高跟鞋下的男人吗?” 当时我愿意, 只是后来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生活。
第三段纪录片叫《空白页》, 这是作家最怕的事情—— 醒来后,才华全无。 他酗酒, 吃药, 发疯, 对家人恶语相向。
我看过许多作家的传记, 他们的后半生 像是被大自然爆破的高楼。 碎裂、倾塌、尘土飞扬, 只剩废墟。
1952年, 他写了《老人与海》, 一本我年轻时怎么也读不下去的小书。 我觉得它空洞、乏味、令人生厌—— 或许因为它太像我自己。 那个老人, 那个力不从心、 却不肯回头的灵魂。
我从十五岁到三十岁, 一直在扮演那个老人。 总是划得太远, 却从没真正钓起过什么。
而他, 用这本书拿下诺贝尔文学奖。 他做到了, 极致的总结, 极致的自我书写。 我则在四十岁前后, 才靠几本散文集, 回望曾经的困顿—— 靠几句洋人的夸奖, 才敢讲自己的狼狈。
艺术天才是瓷器, 经不起摔。 从元代开始, 中国的天才慢慢消失, 因为这个国家只允许皇帝是宝贝, 别的人,连土都不如。
1953年,非洲。 飞机失事两次, 他活了下来, 但脑袋没好过。 二儿子来见他, 却再也没有回来—— 父亲的语言, 像毒蛇, 让儿子永远沉默。
他的家庭,破碎; 他的身体,破碎; 他的头脑,也破碎了。 他曾经的房子、书、朋友、梦, 在卡斯特罗的革命中一并丢光。 他被时代抛下, 像被遗弃的锈枪。
1961年, 他从精神病院出院, 用猎枪结束了一切。
我懂他为什么这么做。 他那么骄傲、那么强势的人, 无法接受 自己成了一堆无法写作的废铁。
我明白美国人为什么要持枪。 不仅是为了保命, 更是为了掌握离开的方式—— 像一个体面告别的门, 留在你身边, 悄悄开启。
纪录片最后, 用的是巴赫的音乐—— 简洁,明亮,克制, 就像海明威的文风。
海明威的作品,真的会不朽吗? 五百年后,若人类尚存, 他们大脑一闪, 电脑会告诉他们海明威是谁, 他的所有作品一秒可查。 但谁知道, 那时候的人类, 是否还有心情读他的痛苦?
而今我们还讲他的故事, 也许是因为—— 我们都在找一个镜子, 在那些沉默的句子里, 看见自己。
二
一切从一个人开始, 不是总统, 不是将军, 不是战争—— 却藏着这些全部的影子, 在一架打字机之后。
肯·伯恩斯揭开神话的帷幕, 而我们看见的, 不是盔甲, 而是颤抖。
不是那个猎捕马林鱼的传奇, 而是那个 在意大利战场负伤的少年, 把疼痛写进 短短的、锋利的句子里。
六个小时的影片, 像迟缓却不容忽视的雷声滚过—— 他的生命缓慢展开, 不是颂歌, 而是解剖, 像博物馆中一件陈列的遗物。
是的, 他拥有天才—— 但也有残酷, 自负, 以及一种 任何语言都无法穿透的黑暗。
四段婚姻, 两个儿子, 一间满是枪支与幽灵的房子。
他改写了小说的法则—— 删去所有不流血的部分。 他的句子 在悬丝上行走, 紧绷,精准, 平衡在沉默之上。
但即使是天才, 也终将破裂。 在最后一幕, 他凝视空白页—— 而它也凝视着他。 没有语言, 只有回声。
他喝得更多, 忘得更多, 发怒得更凶, 爱得更少。
那时起, 他不再写作, 只是记得曾经如何写过。
纪录片不曾眨眼。 它任由他坠落, 任由我们观看—— 无可挽救。
我们看到神话 从内里瓦解—— 不是轰然倒塌, 而是疲惫不堪地塌陷。
片尾响起巴赫的音乐。 简单, 清澈, 没有一分多余。
也许,这正是全部的要点: 这部纪录片, 像他的文字一样, 留下空白。
在这空白之间, 你会感受到那份分量—— 那种曾经重要, 却也清楚知道 自己再不被需要的代价。
附:
吴砺 202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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