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门四姐妹

乡愁

我们生活在新社会，男女平等，同等地参与社会生活，有不少政策、制度对女性有关照。这待遇封建社会是无法想象的，那时的女人有着怎样的生活和人生？

从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完整记录女性生活的小说《红楼梦》里品味，品味她们的人生，命运，她们的思想。

贾元春，是连接皇室和贾府的桥梁。她正月初一出生，四姐妹中年龄最长的。她被选进宫，要问为什么选，怎么选？从薛蟠送宝钗待选略知“近因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除了皇上选妃，还给皇族的公主千金作陪读。未见元春进宫年龄，很幸运她被“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贾府喜从天降，元春也有一次回家的机会。皇上亲奉父母，推己及人，龙颜大喜放宫里的人回家看望父母姊妹，看看生长的地方，聊结思念之情。

然而，宫里的人非平常之家的，要有单独的房子接待，现造“省亲别墅”，贾府也不例外。别墅建成后，元妃的坐落行止处一一等太监把关验收后，才定下正月十五这天回家省亲。元妃游大观园的繁文缛节不便赘叙，单说“至贾母正室，欲行家礼，贾母等俱跪止不迭。贾妃满眼垂泪，方彼此上前厮见，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三个人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泣”。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这是怎样的一种痛和悲痛！“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贾母、王夫人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

这是女性天地，贾妃与其父贾政以何种方式相见？“又有贾政至帘外问安，贾妃垂帘行参等事。又隔帘含泪谓其父曰：‘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贾政亦含泪启道：‘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今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且今上启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臣子岂能得报于万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职外，愿我君万寿千秋，乃天下苍生同幸也。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懑愤金怀，更祈自加珍爱。惟业业兢兢，勤奋恭肃以侍上，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父女不能直接见面，谈的不是儿女情长，而是贾政围绕“皇上”作文章，自说自话，人伦之情“丢失”的悲哀！宝玉也不能直接进见，要等元妃开口由小太监引进来。见了宝玉，“一语未终，泪如雨下。”元妃吃饭时，“贾母等在下相陪，尤氏、李纨、凤姐等亲捧羹把盏。”这里不是孙祖而是“君臣”；不是亲情，而是君臣之道。

元春生病，老太监传话：“前日这里贵妃娘娘有些欠安。昨日奉过旨意，宣召亲丁四人进里头探问。许各带丫头一人，馀皆不用。亲丁男人只许在宫门外递个职名，请安听信，不得擅入。准于明日辰巳时进去，申酉时出来。”贾母给元妃请安，元妃问好贾母，“贾母扶着小丫头，颤颤巍巍站起来，答应道：‘托娘娘洪福，起居尚健。’”“元妃含泪道：‘父女弟兄，反不如小家子得以常常亲近。’”

不久元春病危，“贾母进前请安，奏些宽慰的话。少时贾政等职名递进，宫嫔传奏，元妃目不能顾，渐渐脸色改变。内宫太监即要奏闻，恐派各妃看视，椒房姻戚未便久羁，请在外宫等候。贾母王夫人怎忍便离，无奈国家制度，只得下来，又不敢啼哭，惟有心内悲感。”“稍刻，小太监传谕出来说：‘贾娘娘薨逝。’”“贾母含悲起身，只得出宫上轿回家。”元妃的后事与家里人无关，家人无法参与最后一程。

这是被选入宫的贵妃一生。享荣华受富贵，没有亲情，无法叙人伦之乐，一切都是君臣关系，也不问年长、辈尊，只有“制度”。父女不可面见、交流。娘儿们见面除了行君臣礼，见面时长都有明确规定，不可逾越。

二小姐迎春是贾赦妾生，母亲死去，祖母贾老太君接她到身边生活。十几岁的迎春，过成了几十岁人的心境。大家热闹哄哄地联诗，没见她出手，未见她对事有何主张和见解，甚至连话也不愿多说。大家戏说湘云扮男人更好看，宝钗笑问湘云的奶妈：“周妈，你们姑娘还是那么淘气不淘气了？”迎春在旁接上：“淘气也罢了，我就嫌他爱说话。也没见睡在那里还是咭咭呱呱，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那里来的那些话。”她不喜欢说话，也嫌厌别人多说话。

查赌查出迎春的奶妈在里放头，邢夫人觉得很没面子，去找迎春出气，这件出丑的事摊到迎春头上，指责迎春没管好奶妈，迎春不背锅，邢夫人说：“胡说！你不好了他原该说，如今他犯了法，你就该拿出小姐的身分来。他敢不从，你就回我去才是，如今直等外人共知，是什么意思。再者，只他去放头儿，还恐怕他巧言花语的和你借贷些簪环衣履作本钱，你这心活面软，未必不周接他些。若被他骗去，我是一个钱没有的，看你明日怎么过节。”这一段话里看出邢夫人只顾自己，不为迎春着想，只关心自己的名誉和钱袋子。身为大家闺秀的迎春，父亲贾赦不关心她，母亲又死，被封建的条条框框约束；另一方面没有真心交流的朋友，也没有改变现况的激情和愿望，成了坚持委曲求全的乖乖女。丫头绣桔捅破金凤的事，她无动于衷，绣桔抱着负责任要认真解决问题的态度，她却说：“罢，罢，罢，省些事罢。宁可没了，又何必生事。”

嫁给了孙绍祖后，孙绍祖对她气使颐指，骂她：“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把你准折变给我的。好不好，打一顿撵在下房里睡去。当日有你爷爷在时，希图上我们的富贵，赶着相与的。论理我和你父亲是一辈，如今强压我的头，卖了一辈。又不该作了这门亲，倒没的叫人看着赶势利似的。”无赖孙绍祖，看到迎春软弱、贾赦“不出头”，日益张狂，不把迎春当回事。迎春无反抗意识，只在娘家哭诉，小婶王夫人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心态劝和。迎春一直忍气吞声，孙绍祖变本加厉，后来娘家送东西去，她用不到事小，还挨打。那种压抑的环境，致疾死亡。

贾琏的心腹小厮兴儿总结她：“二姑娘的浑名是‘二木头，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有生命，看不到生命力，她对周围人和事的情感也吝惜流露。

探春的人生是丰满的，有张力，贾政的妾生，不影响她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她敢想敢说敢做。古时大户人家小姐不能轻易出门，探春有个性，执念追逐自己爱好，悄悄攒下零用钱，委托宝玉买小手工艺品，或做人情，或留着自己消遣。为感谢宝玉，她给宝玉精心做鞋做袜，被赵姨娘知道后，嫉妒和抱怨不给贾环，她毫不避讳地跟宝玉倾吐真心话：她不是做鞋的人，“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不讨好不偏向。

凤姐生病，王夫人叫她代理家务，她从节支增收着手，为贾府从长计议。照说她是临时工，家里事务可以按凤姐的路数来套，不必费脑细胞操那份心。但她没有敷衍，而是大胆改革，为贾府缩减支出，为打工的妈妈们增加收入。尽己所能，发光发热。家庭也好，社会也罢，都需要积极主动担当作贡献的人。

初接凤姐事务，赵姨娘知是自己女儿掌权，怀着激动的心情，要多争取点利益，被探春一口否决，与探春发生了争吵。探春气得泪往肚子里流，诉说：“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对封建礼教的呐喊和渴望突破，幻想做自己。所以她有怒骂凤姐“夜抄大观园”、掌掴邢夫人陪房王善保家的勇气。

探春性格里有大气，霸气，从她的房间看出，“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她屋里墙上挂着《烟雨图》，悬着对联：“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性格写照和人生追求。

惜春的人生出场语里定了调。周瑞家的代薛姨妈送宫花，她和水月庵智能儿顽耍，笑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那里呢？”

后来的日子，她就朝着这个方向一步步行进。生是大家闺秀，她没有母亲，父亲修道，贾母不是亲奶奶，亲情对她是空白，有个哥哥贾珍，兄妹有别，嫂子不管她。夜抄大观园查到她的丫头入画私送小东西，她与嫂子尤氏闹了一场，尤氏叫她要担当和包容，她说：“你这话问着我倒好。我一个姑娘家，只有躲是非的，我反去寻是非，成个什么人了！还有一句话：我不怕你恼，好歹自有公论，又何必去问人。古人说得好，‘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况你我二人之间。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我。”

贾府被抄、被偷，一连串不如意的事，她更决心出家，王夫人和尤氏只得放弃，应允了她。

作者写的是贾府四个小姐不同的人生，其实就是封建时代大户人家小姐的四条命运之路，她们无法自主，就这四条路可选，只有探春那样性格，能活出、展示自己，其他人只是存在，谈不上生活。贫苦人家的女儿早早地卖作童养媳，家境好点的十五岁边上就出嫁。《红楼梦》是一段社会史，作者对封建女性生活总结，同情和呐喊。尽一己之力，而已。

往大里说，当时社会背景下，人们对生命的态度和选择。元春进皇宫，制度下的牺牲品，没有人情冷暖，只言“君臣”。迎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一味忍让，活活被恶势力不明不白地吞噬掉。惜春是“明哲保身”一味退缩的人，只求保住生命，她能不能寿终正寝，不好说。灾难来临，总希望别人为你挡枪挡炮，最后一粒子弹会结果你的命。忍让和退缩是无益的，保不了命，只会让邪恶更嚣张。探春是不偏不倚走正路的人，无论是面对亲妈、权威的贾母，还是邢夫人，她都敢直接表达自己的观点，正视现实，直面惨淡的人生。她满满的正能量，是华夏之魂，民族脊梁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