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书房,乃清代皇帝文学侍从值班之所,位于紫禁城乾清宫南庑最西端,亦称南斋。康熙帝初设南书房,意在学习儒经、研究历史,探求治国方略。奉职南书房,须经皇帝特旨或内阁推荐,“择词臣才品兼优者”入值,称“南书房行走”或 “南书房供奉”。
据桐城清河张氏宗谱所载,自张英首选进入南书房,张廷玉、张若霭、张若澄接踵而至,成为“南书房世家”。而此一阶段,当是张氏先辈荣膺“辅弼良臣”之重要历程,故择其要记绪茲。
满清皇帝熟读儒家经典自康熙始。康熙八年,十六岁少帝即“幸太学,释奠先师孔子,讲《周易》《尚书》”。康熙九年,颁《圣谕十六条》,首条即为“敦孝悌以重人伦”,此句出自《论语.学而》,“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其尊儒重教之意志尤为鲜明,崇文右学成为国策。康熙对此身体力行,先是招选詹员担任经筵讲官,又从翰林院选拔日讲官,并将隔日进讲改为每日进讲。随着学识不断进取,康熙又有召翰林侍值内廷之意,“朕不时观书写字,近侍内并无博学善书者,以致讲论不能应对。今欲于翰林内选择博学善书者二员,常侍左右,讲究文义”。内阁随后奏称:皇上勤书写,甚盛事,皆应钦奉上谕遵行。
康熙十六年,翰林院侍讲学士张英、内阁撰文中书高士奇首选入值南书房,随后满翰林励杜讷亦加入。康熙十七年,又召翰林院掌院学士陈廷敬、侍读学士叶方蔼、侍读王士祯入侍南书房。上述六人系南书房初期主要臣员。从此,南书房作为一新置内廷机构,在历史上留下重要地位。
见张氏宗谱中,张英之世纪记曰:“丁巳十一月,奉旨以侍讲学士,支正四品俸,入直南书房。赐第于西安门内之蠶池。赐御书清慎勤、格物、忠孝、存诚四匾额”。而在此前,清代文学儒臣尚无居住皇城内之先例。
据《南书房记注》,入值当天,康熙即召见张英、高士奇于懋勤殿,曰:“朕于《书经》《四书》讲读已久,常于宫中复诵,大义皆能晓畅。但圣贤义理无穷,今更欲细加讨论”。于是,康熙首先诵讲《大学》,再与张英阅读并讨论《通鉴前编》中自《伏羲帝纪》至《黄帝纪》共三十三条,复召高士奇讨论唐诗。次日,康熙召张英,复诵昨日所讲《大学》六章,又继续讲解“修身”一章,再与张英阅读《通鉴前编·黄帝纪》三条,复与高士奇谈论书法。时懋勤殿有古干梅花,发红、白二种,张英、高士奇各赋七言律诗一章进呈。
观此二日议程,谈经论史、研习诗词书法,乃南书房初期主要内容。据《南书房记注》,康熙先后习读《大学》《中庸》《书经》《易经》《书经》以及《通鉴纲目》《通鉴前编》《明实录》等经典著籍。
古人曾总结,可马上得天下,安能马上治天下?康熙设立南书房,召入张英等词臣研读经史,除深造其学识修养外,更重要目的在于探讨帝王之术与治国之道,以图经世致用。康熙背诵完《大学》“平天下”之后,谓其心得:《大学》一书,言明德新民,诚修己治人之要道。张英答曰:内圣外王不出于此书。当《书经》讲毕,张英又对曰:皇上万几之暇,讲贯是书,治统、道统之要,兼备无遗矣。此番言语道出关键。一国之君若能理解掌握儒家学术,特别是治国理论,春秋裁狱,经义断事,便可表明其所遵循乃天授正道,从而具有文化与政治上合法性。
国学大师陈寅恪有一精辟名言:国可亡,而史不可灭。康熙与南书房文臣阅读讨论史书,亦旨在总结经验教训,以史为鉴,温故知新。尤其读《明实录》之后,康熙对明代政治多有议论,君臣之间就此展开探讨,终成就日后治国基本方略。康熙曰:“朕观明仁宗、宣宗时,用法皆极宽平。每思人君承天子民,时育万物,自当以宽厚为根本,始可成敦俗之治,但不可过于纵弛。所贵乎宽而有制耳。”张英对曰:“圣论深当治体。明仁宗、宣宗处太祖、成祖之后,当日洪武、永乐间法度往往伤于严切,故仁宗、宣宗以宽济之。从来,宽严相济乃致治之要道也。”为使国家长治久安,康熙以明代兴亡为借鉴,强调“宽而有制”,张英则总结为“宽严相济”。史家后来认为,康熙治国的确尚宽,而雍正尚严,乾隆则宽严相济。张英治史功力及历史价值观亦经此得到康熙高度认可,长期充任三朝国史监修官、明史及一统志总裁等职务,成就斐然。
由读经论史而产生的历史经验以及治国理念,为清代长达二百六十多年的统治制度奠定基础,完全契合张英忠君报国之初衷。孔子曰:“以道事君,不可则止。”孟子亦云:“天下无道,则处士横议”。借助内廷近臣之特殊身份,张英等通过为康熙讲解经史,深刻阐释儒家“仁政”“民本”“大一统”等思想学说,启发引导执政者在治国理政中付诸实施,不仅将中华传统文化加以传承,并使得儒学理论在历史特定时期体现其作用价值,从而促使统治阶层励精图治,实现延续康雍乾三朝较长时间之承平盛世局面,推动民族融合与国家统一。康熙晚年回顾其学习经历时,曾曰:“朕政事之暇,惟为读书。始于熊赐履论经讲史,有疑必问,乐此不暇。继而张英、陈廷敬依次进行,于朕大有裨益”。尝称张英“有古大夫之风”。
学以致用,力戒空疏。久值南书房,君臣朝夕相处,张英本身勤慎务实之风格,即力求学问之实、政务之实,也深刻影响至康熙皇帝。此后,由问学趋于问政,由论史兼而论事,南书房诸臣虽无执政决策之权,但透过代拟诏旨、制定典章等,已实际参襄要务,“权势日崇”。《国朝耆献类征》称:“张英因供奉内廷,勤谨可嘉,圣祖久益器重,每幸南苑及巡行四方,必以英后”。而张英后来又官拜文华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由词臣转为宰辅,其一生终于实现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
虽身据高位,张英谨慎如初,相较于南书房其他同僚,其事迹少见宣扬。而于张氏宗谱中尚可窥见一二。张英之世纪中记有,初入南书房,即得旨:“张英简侍讲幄,敬慎勤劳”。晚年“具疏乞休,奉旨:卿才品优长,効力已久,及任机务,恪慎益励,文辞充练,倚眷方殷。览奏以衰病乞休,情词恳切,著以原官致仕。”待张英薨於故里时,又奉旨:“张英久侍讲帷,简任机密,老成勤慎,始终不渝”。凡此种种,皆是康熙对张英南书房之劳任予以充分肯定。张氏宗谱纶音卷载有御赐张英碑文,文曰:“国家慎简良弼,所以赞治化之隆。尔张英学术醇粹,器宇弘深。自入词垣,早登讲幄,初启直庐于殿侧,卽令珥笔于禁中,清秩频加,爰作翰詹之长。崇阶洊历,旋为典礼之宗,总三署之清华,藉一官之兼摄。遂乃,命襄机务,简任纶扉,三十余年常承顾问于左右”。张氏宗谱史传卷又据《贤良列传》载:“张英持躬平恕,不为苛急之行。身绾三绶,为众坊表,词苑人才,多所造就,一时典礼仪制及庙堂制诰之文,皆出英手定。又监修史局,总裁群书,职任繁多,不动声色而事皆就理。英自入翰林,历卿貮登政府,未尝一日去上左右。以文章学问启沃赞襄,造膝独对,常移晷刻。生民利病、四方水旱之事,知无不言。凡所汲引,终身不言。外和内介,人不敢干以私。其公忠诚笃之悃,受知圣祖者独深”。若论张英历史功绩,于国家实乃燕翼贻谋。套用当代政治术语,即顶层设计与制度安排者也。
(雍正王朝张廷玉剧照)
雍正帝少年读书时,常听张英讲解经书。而张廷玉则于康熙四十三年,由翰林院编修奉命入值南书房。据张氏宗谱所记,雍正登极后,追念旧学,恩礼有加,赠张英为太子太傅,又特旨:“张廷玉为人老成,著兼学士衔,协同掌院学士阿克敦、励廷仪办理翰林院文章之事”。雍正晚年遗旨,令庄亲王、果亲王,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辅政。遗诏内载:“张廷玉器量纯全,抒诚供职,其纂修圣祖仁皇帝实录宣力独多。每年遵旨缮写上谕,悉能详达朕意,训示臣民,其功甚巨”。至乾隆帝继位,即旨谕:“卿诚恪和平,公忠敏练,简任机务,兼总铨曹,正资倚用,著照旧供职”。连续三朝入值南书房,张廷玉不愧为辅弼良臣之典范。
鉴于南书房政治功能日渐承重,威命所寄,雍正更加意识到将皇权集中于内廷之重要,遂设立军机处,逐步成为国家最高执政机构,“内阁宰辅,名存而已”。此后,南书房地位虽有所降低,但由张廷玉转掌军机首脑并制定其规制,亦可见二者职能内涵颇有相沿之脉。而张廷玉辅政之责更为繁重,至乾隆朝,累至保和殿大学士兼管吏部户部尚书事仍管翰林院掌院学士事。每逢乾隆帝出巡,张廷玉皆奉命“留京总理事务”,“稽查妥协,安静无事”。据张氏宗谱纶音卷所载,雍正曾赐张廷玉御制诗一章:“峻望三台近,崇班八座尊。栋梁材不沗,葵藿志常存。大政资经画,吁谟待讨论。还期作霖雨,为国沛殊恩”。乾隆亦有赐诗,“喉舌专司历有年,两朝重望志逾坚。魏公令德光闾里,山甫柔嘉耀简编。调鼎念常周庶务,劳谦事每效前贤。古今政绩如悬鉴,时为苍生咨惠鲜。”视为肱股,赞誉甚美。其身后之所以配享太庙,堪称鞠躬尽瘁,勛重功高。
(张若霭花卉图扇页)
张若霭,雍正朝翰林院编修,后奉旨在军机处行走。乾隆初,入值南书房充日讲起居注官。此时,南书房行走又逐渐回归词臣本色,张若霭以侍读为主,又奉命品定内府书画数万种,编辑秘殿珠林二十四卷、石渠宝笈若干卷。据张氏宗谱列传卷所载,“若霭近依香案,鞠跽摅词,受简吮毫,每不加点,奏上辄蒙嘉”。后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丙寅九月,扈从圣驾西巡,归途患病。上命御医调治护视,回京病笃。上遣内侍日赐询问。卒之次日,上谕:内阁学士张若霭在内廷行走十余年,小心勤慎,能恪遵伊父大学士张廷玉家训,深望其将来尚可有成”。惜张若霭英年早逝,政务上未及施展才干。
张若澄,乾隆十年进士,钦选翰林院庶吉士。次年即入值南书房,在懋勤殿行走。曾“奉敕临文征明溪山深雪图,蒙御笔赐题七言绝句一首。又奉敕画秋林迭嶂,复蒙御笔赐题七言律诗一首”。后任翰林院侍讲学士,升任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多次充任乡试会试同考或主考官,“矢公矢慎,士论翕然”,清史附其传。据张氏宗谱邑乘卷所载,“御赐题咏有‘炼雪斋中弟继兄’之句。炼雪斋者,其兄若霭读书处。天章褒美,棣萼联辉,艺林传为盛事”。于绘画技艺,张若澄工山水亦善花卉,所作《燕山八景图》等现由故宫博物院收藏,“严实秀劲”,称誉极广。
由翰林入宫,张氏一门,三代四人行走于南书房,以其深厚的家学渊源,与其自身卓越的学术造诣,影响至历朝皇帝治国之道与施政方略,乃至直接参与政务枢要,持续竟六十余年。由此可见,有清一代尤其自康熙以后,其文化传承始终以儒家道统为纲纪,遂使行走南书房者成为治理国家之精英阶层,在建立和完善清朝政治制度方面,贡献尤为卓著,终乃彪炳史册。
拙文之末,且借雍正朝文华殿大学士、理学名臣张鹏翮为张英所撰墓志铭,“国运隆平,文明昌启,惟公学成,应时而起。振华茂实,发声词林,为麟为凤,如玉如金。简在帝心,入参帷幄,朝夕论思,曰公所独。鸿文淳质,翼翼小心,卿才公望,眷荷日深。文章之司,礼乐之府,只手总持,旋登台辅。有旧有劳,时至引年,进退以礼,公斯乐全。生受敕褒,殁蒙谥号,善人国基,朝野所效”。此铭文或可视作张氏诸公奉职南书房之功绩总概。
又记:据史传,清南书房行走确有世家传统。如励杜讷、励廷仪父子,陈廷敬、陈壮履父子,史夔、史贻直父子,刘统勋、刘墉父子,徐乾学、徐元文兄弟,蒋廷锡、蒋溥、蒋檙祖孙三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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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王孙(泽若)庚子年仲夏记于桐梓乡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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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写作中参考和引用了《康熙帝与南书房》《故宫博物院》等文章资料,特此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