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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多瑙河之旅》(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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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2-17 09:43:2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多瑙河之旅》(四)


匈牙利各种文化兼容并蓄,像马赛克般镶嵌的文化地图,各种互异的主权在其中繁荣,偶尔则彼此交错:哈布斯堡的领土、土耳其的辖区、外西瓦尼亚的封邑。十八世纪末期,奥斯曼帝国势力逐渐撤出,奥地利管辖权在整个国家建立起来。军事领袖蒙特库科利元帅在他的书《一六七七的匈牙利》(Hungary in the抡ar 1677)中写道:匈牙利人“骄傲、好动、健谈、不易取悦。他们保有其祖先塞西亚人和鞑靼人的本性。他们渴望无所羁绊的放纵……每个人都是善变的海神普洛忒斯,一下充满爱意,一下又无情无义,忽而高扬,忽而低沉,这一刻汲汲要求,下一刻又拒绝接受……”p262

然而这种均等化和中央集权的现代化做法,在哈布斯堡数世纪之久的统治政策中却是一个例外,哈布斯堡王朝其实比较倾向于依赖有弹性的审慎,抱着警觉的淡漠态度。哈布斯堡的主权不是路易十四、腓特烈大帝或拿破仑等人那种均等化、中央集权的君主专制,而是倾向管理由普遍主义和中世纪的地方自主意识提出来抗衡现代国家的抗拒力。哈布斯堡的统治方式不是遏止异议或压制矛盾,而是以一种永远是暂时性的平衡加以覆盖和平息,实质上也允许各民族继续为其所为,如果要有什么动作,也就是让鹬蚌相争。帝国的统治者,根据定义,就是海神普洛忒斯的角色,以灵活的流动性改换面具和政策,也因此无意将海神的子民转化成一群身份一致的公民。相反,他允许他们由爱过渡到反叛,或反之而行,从绝望到欢喜,一个无止尽也无进展的游戏。他不希望对各个民族强加严格的统一性,而是让他们做自己,共同生活在其异质性当中。

这个国家不去侵犯或吸收社会——应该说是各个不同的社会——反而尝试尽量不去管。哈布斯堡官僚很谨慎,也有远见,不过似乎自我设限,只专注于绘制美丽、整齐的地图,比如一八一六到一八二o年间负责地图绘制的机关所研究制作的多瑙河地图,主事者是工程主管奥图·希耶洛尼米( OttoHieronymi)和河运督导官瓦萨尔伊(Paul Vasarhelyi)。在这些地图之后,河的生命静静流淌,载着船只、钓线,无需求助地图。p264

伟大的匈牙利文学不是以英勇的匈牙利光荣为傲的文学,而是揭发匈牙利命运悲惨黑暗一面的文学。即使是裴多菲,吟咏祖国和马扎尔之神的大诗人,也抨击贵族自私的内心和民族的怠懒。翁德雷。厄岱写道“阴郁的匈牙利土地”,形容自己“可悲,是马扎尔人”,宣称“马扎尔人的救世主有一千零一个”。因为在他们的国家,泪水更咸,而他们死去却没有获得任何救赎。出生在匈牙利的人,脑袋上都已经有了价格,因为(如他在另一首诗中所说)这个国家是发臭的死人的湖;心力交瘁的匈牙利人是“世界的丑角”,诗人更感叹,在他内心背负着那整片忧郁的平原。

马扎尔文学是充满这类伤痕的合辑,带着被遗弃的孤寂感,让匈牙利人感到他们是“身处宇宙的边缘”,我们在阿提拉。尤赛夫的一首诗中读到这样的句子。一派诉诸大众品位的作家群中,为首的拉斯洛。尼米特(Laszlo Nemeth)曾说,匈牙利文学是处在一种“永恒的死亡痛楚”的境况。在匈牙利,有一个问题不断被重复,像是贯穿历史的叠句:从莫哈奇战役到一九五六年的反抗运动,我们总是会被打败吗?什么时候匈牙利人才会变成胜利者?这个问题在历史老师说到拉科齐反抗运动①时,学生会向老师提出来÷——一这场反抗行动被哈布斯堡家族镇压,连官方党报都谈到了;提波尔·戴瑞就提出过这个修辞目的问题,连卡达尔也不例外,虽然他也说这永远的失败者的命运已然是过去式,不是现在式。

约卡伊和其他许多作家所灌输的民族的幻觉,如此一来被彻底绝望的醒悟以及来自阴影的声音所抵消了。我们不应该说自我指责和自怜自艾必然会比沾沾自喜更真实:匈牙利被德国、斯拉夫和拉丁世界所逼,被邻居威胁,但不必然是被奴役。虽然受到土耳其长期统治,多次起义都失败,但匈牙利也曾经是统治者,对洽下的斯拉夫人或罗马尼亚人施加一己的意志。它不是一个被世界历史所遗忘的边域。而是曾经对历史有贡献的国家。

因此部分重新肯定约卡伊美好的乐观主义,并非不公平。我们必须说,在他一八七二年的小说《现代大富翁》(爿 ModernMidas)中,他自己就呈现了一种忧伤,远非那种刻板的、“充满地方色彩的”匈牙利大草原的忧郁。在这本书中,赚了许多钱却对自己变成中产阶级感到失望的船工米哈伊·提玛尔,在多瑙河上的一个小岛,一个隐密而无人知晓的岛屿,找到了属于他的庇荫和快乐。约卡伊的这本小说是小型的多瑙河的《鲁宾孙漂流记》,是关于一个白手起家者的故事,但他辛苦建立起来的生活却被社会所破坏,而他不像鲁宾孙,并不希望重回这样的世界。他的岛变成一个天堂,一个伊甸园,一个南海上的环礁岛,即使他忧郁的纯真不是受到海洋的保护,而不过是多瑙河上一片狭地。

科莫恩还有一块纪念匾额,以两种语言写成,告诉我们这栋房屋是弗朗兹·莱哈尔①的出生地,他是制造幻觉的超级大师,他那些两拍的音乐虽然悦耳,却不过是斯特劳斯圆舞曲的怀旧情感堕落成的无耻的庸俗。轻歌剧中优雅灵巧的手势,用一句“服务生,来杯香槟!”解决生命所有的问题。但无法掩盖—个事实:那些不过是附庸风雅,是高尚灵魂的模仿。他的商业事业是性感煽情的愤世嫉俗,用纸板做成的,虽无傲慢之气,但也使人无视于生命的严肃陸。p283

布达佩斯在世纪之初带动了一种特殊文化,并非偶然,它提出了一个问题——年轻时代的卢卡奇问了,但还有其他人也曾提出来———探问灵魂和形式之间有何关系,在非实在的多重性之后是否有一种生命本体,而事物之所然的作用和必须存在的真实之间可能有何关系。虚构的舞台背景因一八九六年匈牙利建城千年的盛大庆祝活动而达于极端。它激发了巧艺和实验的意义,寻找并建构新的语言,而这正展现在伟大的匈牙利前卫艺术和音乐中。它鼓舞了散文家。因为散文家的手艺呈现知识分子极度痛苦而反讽的生涯起伏,他们悟到立即性是多么缺乏原真,而生命偏离了其意义有多远;但是知识分子的目标,不论多么拐弯抹角,都为了那终究无法达到的对意义的超越—-超越的若有似无,就表现在这种对意义之不存的了悟上。p288

即便纠缠着这个大都会的硕大无度,也带着这种旧时光的雍容,似乎允许乡间才有的熟悉感,也提供尽情享受生活的环境,有河堤,有长长的林荫大道,生命在里头快乐而神采焕发地流动,强壮而无忧的健康活跃着。阳台、门面、壁缘和人像柱,都掩饰着青年卢卡奇和他“周日社”的朋友以优越而具洞悉力的敏锐所探索的现代的悲剧性。即使一九四四年到一九四五年的轰炸,也仅能揭露在粉碎倾圮的建筑、壮观的倒塌雕像背后,贫穷和黑暗的后街小店,美好年代有能力加以隐藏,而只有法西斯主义,现代最暴力、最极端的疾病,使之加剧,也以吊诡的方式将之全然揭露。p291

多瑙河在巨大的桥墩下冗长地流着,如厄岱所述,唤起塞纳一马恩河的奔流甚至死亡,因为布达佩斯是巴黎的反影,如一面摄政时期的镜子。也许欧洲是结束了,历史在其他地方被决定,而这里不过是历史中一个无关紧要的外省,是其他帝国的按钮间。欧洲精神靠书籍喂养,像辛格短篇里的魔鬼,噬啮图书馆里的书卷,或像蛀虫,蚕食女士们的帽子、披肩,和其他华服美饰。

我们不该理所当然地以为欧洲命运已无可挽回,注定要扮演这种歌剧里知心密友的次要角色。对中欧气质及其种种的熟悉,无论如何都会让我们无法相信所谓无可挽回的命运,反而相信非决定性的原理。诚然,在布达佩斯,你可以感受到这种“散场后”的欧洲的感觉,但这个城市不像维也纳,只是一个记忆过往荣华的背景。这还是一个底子厚实、活力充沛的城市,唤起欧洲能够拥有也应该拥有的长处,假如它能找到利用其多重能量、统合各方力量的方法,而不是在无限期的取消中,在恒常停顿的状态下,消耗自身。在布达佩斯,人会强烈想到欧洲的衰退,或那使人害怕或注定的衰退,却只因为欧洲还在。太阳仍高挂天边,散发温煦光芒,但同时也被云幕遮蔽,使我们不得不思及它的衰退。早在十九世纪匈牙利文化中的前卫就是这种黄昏和新晨的混合,有巴托克音乐中的新秩序,还有自我折磨的三角关系,翁德雷·厄岱、峨东·戴欧希(OdonDiosy)和他们的丽达,她像许多女人一样是致命美女也是受害者,发染成蓝色,鼻孔一点红,如同贝壳瓣;她是一个世纪末的(也是复古的)爱情故事的女主角,但厄岱的诗揭发了尖锐真相的核心,又加以赞颂。

布达佩斯的建筑兼容并蓄,向历史的姿态让步,本身已是沉甸甸的,又经常缀以更沉重的装饰;偶尔出现不属于任何风格的东西,如某种奇异的未来面貌,好似科幻电影如《银翼杀手》(Blade Runner)里面呈现的城市景象,有点复古又显现未来感:一个后历史的而无风格的未来,拥挤着杂乱、混种的群众,国家种族无法分辨,居住在简陋小屋和摩天大楼的马来印第安黎凡特人,第十二代计算机和从过往捡来的生锈的脚踏车,第四次世界大战遗留下来的瓦砾堆和超级机器人。这大都会未来的建筑景观既古老又超新,摩天大楼直插云霄,庙宇庞然如米兰火车站。布达佩斯的折衷共容、风格的混成,像今日的每座巴别塔,召唤出一个灾难幸存者满街游走的可能未来。哈布斯堡时代的后嗣是真正的未来人,因为他比大部分的人更早学习到没有未来的生活,在没有任何历史连续性的状态下生活;而那不是生活,只是求生。但沿着这壮丽的大道,看见世界盎然优雅若是,没有显现东欧集团国家的忧郁,即使幸存也如此令人神迷、雍容豁达,而或许,有时候几乎是快乐的。p294

河就这样继续流着,流着。但是荷尔德林这位吟咏多瑙河的伟大诗人,对它的赞颂不只当它是日耳曼祖先神秘的旅程,顺流前往夏之日,前往黑海岸边与太阳之子的所在,也当它是赫丘力斯从希腊到北方净土的旅程。荷尔德林心目中的诗应该是要疗愈现代生活可怕的分裂,而在他渴望将生命的两半合为一体的急切需求中,却又将自己撕扯成两半,而对他来说,多瑙河是旅行,是西方和东方的相遇,是高加索和德国的会合,是古希腊春日的复返,要在德国的土地上再度绽放,将诸神重新带回生命之中。诗人有着流向古希腊和高加索的渴望,而多瑙河是通往这救赎之旅的道路。然而,在他咏多瑙河的赞美诗中,河流像是往上流的,从东边、从希腊,流往德国和欧洲,带着晨曦和再生来到黄昏的土地。

于是河流回到了源头,那黑海的出口,那些听来高不可攀的名字,它们有可能不是终点,而是进人生命的人口吗?也许每一趟旅程都引向源头,寻找自己的容貌,和将之从无有当中唤出的命令。旅人正在逃离现实的限制,那使他陷入不断反复再反复的限制,去寻找自由和未来;或不如说,寻找依然开放,也受限于选择的未来之可能性——童年,他的出生地,那整个生命在面前展开的地方。

也许他希望在那里,多瑙河流向之处,他的面容不会折磨他的对世界的厌倦,而他的双眼,不会害羞而渴望地如此张望,像是沿路走来却遗失了他的神祇的人,而是会再度张开着谜般的双眸,有如高兴地看花园里的猫咪玩耍的小孩被相机捕捉到的神情。甜蜜的欺骗就是这些,长久与我们同在且不易失去,幻想可以回到家园饮一口泉源之水,而心灵的诗再度近在咫尺。维吉尔是诗人,因为,即便太晚,他还是了解到《伊尼德》必须焚毁,又必须声明为什么这是不可能的。梦想一趟奥德赛之旅,梦想完成和归乡的旅人,必须要能实时停止,才不会不知不觉变成一个喜剧角色;要能在多瑙河边坐下,挥一杆鱼竿。假如他这样做了,或许,就会发现某种合宜救赎的方法,即使就像荷尔德林在他的《多瑙颂》中所说:“河流所为者何,无人知晓。”

多瑙河,对阿提拉。尤赛夫而言是一条“混浊、智慧而伟大”的河流,而多瑙河水以其单调的流动,意味着古老时代,意味着许多世纪同时并存,胜利者和被征服者的汇流,各个种族的影响在时间和河水中交融,如其血管中母亲的高加索血液与父亲罗 马尼亚外西瓦尼亚血液的交融。他的多瑙河是“过去、现在和未来”。尤赛夫是伟大的诗人,作品成功融合了诗中无政府的自由和理性、人道、爱意和社会连带感。个人和政治的绝望,在一九三七年将他推到火车的轮下。在他的多瑙河诗中,涉及对父亲的记忆。据米克罗斯,夏波齐的说法,尤赛夫的父亲抛家弃子,也从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成了诗人。尤赛夫死后若干年,有人告诉他他生了一个闻名全匈牙利和全欧洲的作家儿子,他讶异不已。

书写多瑙河并不容易,因为,如弗兰茨。涂姆勒( Franzmm坶)几年 前在他的《多瑙河命题》(Propositions on theDonub)中所说,这河的流动如此连续而不可分,不知那缝合和切割存在结构的命题和语言。深处是静默的,尤赛夫在诗中如此写道。如果我们坚持使之发言,就有硬要它说出雄辩而风格化之修辞的危险,就像两位罗马尼亚诗人,狄米提,安杰尔(Dimitrie Anghel)和史蒂芬,奥克塔维安(Stefan Octavian)的《世间卡门》(Carmen saeculare),诗中,多瑙河和多伊那,民间诗歌的寓言化身,进行的高贵但无益的对话。,p312

烟尘满覆的平原puszta是厄岱描绘过的马扎尔的阴郁景观:,这里的匈牙利生活,他说,灰如贱土。路沿南部低地平原的边界延伸,如海之无边,小库曼尼亚的吟游诗人裴多菲如是写道,还有远处的鹳鸟和鬼火。在这空旷、荒凉的地景上,生命可有可无地流过,像牛群一般往无尽遥远之处移动。唯一正在发生的事情是时间的流逝。裴多菲的一首诗说,岁月飞逝如一声枪响后的群鸟四散。p316

绕道之游结束了。一五二六年匈牙利王国惨败给土耳其人、如今飞灰湮灭的古战场,是一田玉米和许多向日葵。天色阴沉,空气闷热,随处点缀着一丛丛蓝色的绒毛花和绽红花的鼠尾草,令人想到生命不只是战争,但这想法没什么用。在这方面,莫哈奇就是一座博物馆,一座沉痛的博物馆,所展示者无他,就是生命本身,它的稍纵即逝,它的永恒。有人在枣椰树旁放了一些鲜花:古战役之挫败依然令人难过,而死者却是轔 。p319

因此我们要从白教堂市前往巴纳特地区和周围的多瑙河流域各地,有如沿着轮辐放射,而经常回到中心的轮毂。不论如何,即便是寸步不离地沿着河道掉书袋前行的多瑙古人,到了这个地方也让自己偏离主线,兜游一番。他甚至完全放弃了河流,譬如,他曾在距多瑙河约有百里之遥的潭美斯瓦住了下:。但是他,还有安卡祖母,是完全正确的,因为这地区整体就是“多瑙”,因为,容我引述博学的巴纳特地区编年史家施维克的说法,多瑙河是这地区的生命、神经系统,也正是它的历史。穆勒一古腾布鲁姆援引其旨说道,没有这条“普遍历史的”河流,没有和河水息息相关的世界历史,这些地方都不过是湿地与平野罢了。潭美斯瓦的城墙就是多瑙河岸,而白教堂市的教堂就是那些沿岸地带的白杨和垂柳。p326















吴砺

202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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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砺,桐城人,生于1963年,1979年就读中国科技大学物理系。大学毕业后在中国科学院从事科研工作,1997年曾在美国加州理工学院任访问学者,其后在硅谷工作。回国后一直在公司从事研发工作,已申请了五百多项国内外专利,并于2004年由海峡文艺出版社出版过第一本散文集《西海岸之》。2011年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散文集《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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