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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多瑙河之旅》(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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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2-17 09:42:1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多瑙河之旅》(三)



绝对的被剥夺感无法言语。文学谈论它,有时到了驱魔的程度,克服它,转化成其他东西,将它无法屈服、无法接近的他性( alteri谊)翻转成世说新语。迟疑的旅人在旅途中不知道要追索哪一条线,重读自己的笔记时惊讶地发现,他快乐了一点,自在了一点,特别是比他实际在路上时所以为的自己更加坚定而果敢。他发现他为困扰自己的问题提供了干净、清晰的答案,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够相信那些答案。

因此,我们加人、再度确认文学。文学中,每件事都变得更优美,像帕绍的街口和广场一样欣悦。而旅人不再注意他血管中测量时间的单调脉搏,他渐渐像那位来自纽伦堡的商人学徒;这年轻人在一八四二年从帕绍寄出许多愉悦的书信,赞颂这里的葡萄酒、图书馆、货栈、经商交易,和某个美丽的特瑞丝;虽然他感叹午餐的时候自己无法坐在她旁边的位子上,只能坐她叔母的隔座,这位女性长辈体积庞硕,穿得鼓鼓的,从开胃菜一直叨叨絮絮说到甜点时刻,却只是关于她的病痛、不适、疾患,和家庭医师格哈丁格医师为她开的药,诸如此类。p138

在希特勒的梦想里,他想建造的巨城林茨会是他年老时的藏身之处,在巩固了第三帝国之后他就要在此终老,这帝国会寿延千万年,而他要将之托付给适合的继承者。就像所有冷酷的独夫、杀害千万人的凶手、灭绝整个民族的屠夫一样,希特勒也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情绪为自己的心思所感动,也将自己包裹在田园幻想之中。有时,他会向心腹透露,他在林茨的生活要远离权力,而像个慈悲好心的老祖父,愿意随时给来访的后辈一些意见,他会说——想到被罢黜的可能性,但这是他绝对不会准许的事情———也许根本没有人会来看他。

在林茨,他度过了快乐的时光,这满手血腥的独裁者幻想过重新发现一种童年,没有大计划和野心纠缠的季节。他也许还怀旧般地幻想那空洞的未来,在此处他享有无比的安全感,已经奋斗一生的人、已经为统治天下而战斗并且得胜的人、已经实现梦想的人、再也不会感到挫折的人,所具有的安全感。他一想到那个未来,也许会受到早日达成目标的渴望所折磨,又被无法达成的恐惧所啃啮着。他想要时间过得快一点,以便快一点确定他可以成功;换句话说,他欲求死亡,而在林茨他梦想生活在类似死亡的甜蜜安稳之中,不受生命之惊喜或挫败的干扰。p146

没有个性的人,那些锁在内陆光说不练的探险者,口袋里老放着避孕工具,而中欧文化整个看来也是一个大规模的知识避孕过程。爱神阿芙罗狄忒是在史诗的大海上诞生的,在那里——如康拉德所写——我们克服了对自身罪孽的宽恕和我们不朽灵魂的救赎的问题;我们记得,我们一度是诸神。p158

在蒙特库科利身上没有——也不可能有——那种经常充斥在十九世纪以降的战争文章中顽固、热切、神秘又神圣的感觉,把战争当做一种天意、使命,甚至对个体和民族的教育来看待、来经验、来教诲。对这位帝国的陆军元帅而言,兵法仅是一门知识,因历史的恶意而变成必要,更广义地说,因为生命的恶意;而当理解力相信必得承认这种必要性时,也必须学习它的文法和逻辑。p160

赫斯不是一般的官僚,以同样的效率执行拯救或谋杀的命令;他不是像门格勒那样的虐待者,更不是艾希曼,因为受到以色列人的审问而叙述并修正自己的经验,还试图逃避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赫斯在被判死刑后开始写自传,并没有人要求他。我们不知道他的动机,也不能解释为他想使自己获得升华,因为结果无非是一幅罪犯的自画像。这本书似乎遵从一种对真实迫切而绝对的要求,对自己活过之生命加以确认的需求,确实记录、归档,绝对不涉及个人。为此之故,这本书就是一个纪念碑,对野蛮暴行的记录,当许多人一再难堪地企图否认,或遮遮掩掩,或掺水稀释,这本书是个珍贵的回应。奥斯维辛的指挥官,谋杀了成千上万无辜者的凶手,并不比否认奥斯维辛存在过的福里松教授更变态。

我步下死亡阶梯,通往毛特豪森的采石场。奴隶背着石头爬上这一百八十六个阶梯,他们因为精疲力竭而坠地,或是因为SS禁卫队员故意绊倒他们,使他们因为背负重石而倒地,也有被鞭打或子弹所击倒。阶梯原本就高度不一,阶石几乎无法踩踏,而阳光炙烈难挨。残杀之举我们犹有印象,想到古代嗜血神衹渴欲人类牺牲,美洲特奥提华坎的金字塔和阿兹提克偶像,即使比较温和而文明的诸神也没有阻止虐待者施加暴行。赫斯的书骇人——骇人得极具启发性——因为事实的连锁如史诗般,显示了借由事物的机械大轮,一步一步,我们竟到达某个点,我们不只变成纳粹警察或第三帝国军队里的一个厨师,只是恐怖景象中的“临时演员”,反而变更成灭绝过程中的主角和导演—一变成奥斯维辛的指挥官-

阶梯很高,我没有背石头也觉得很累,汗流浃背,而且没有SS队员对着我虎视眈眈。阿多诺①说过,在灭绝营之后就不可能写诗了。这话不对——事实上正是诗证明了它不对,例如萨巴②,他知道在“梅当奈克之后”写诗的意义何在,梅当奈克是另一座可怕的集中营③,而他也的确写了《梅当奈克之后》(Dopo Maidenek)。这说法不对,也是因为不只是纳粹,还有殖民征服者、奴隶交易、古拉格群岛和广岛——在这样的事情之后,“爱好和平”的声韵就都有问题了。

虽然如此,矛盾的是,阿多诺的话也正确,因为集中营是将个体完全取消的极端事例,那种个体性被取消后,诗就没了。在毛特豪森的这些阶梯上,会感觉,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个体的多余,其灭亡,其消失,像恐龙或霍加狓,绝种或濒临绝种的动物。

不只是纳粹标志,历史整体和全体过程都共谋,朝向这种个体的消解。艾希曼的审讯记录,是彻底破坏责任和创造力的存在分派中一个极端的凭证。艾希曼没有杀人,他安排火车,运送那些要被杀的人。似乎没有一个人该负责,因为每个人,即使是在高层,都是由一连串的命令传达所联系;或者每个人都有责任,连那些犹太人组织亦然,他们被纳粹逼迫合作、挑选要被遣送的犹太人。在这些阶梯上,孤单一人感觉到被世界精神所压垮的众多生灵 当中的一个,而所谓世界精神显然透露了心智的不稳定性,而你就只感觉到那一人,被集中营里的当差者在手臂上刺青为记的奴隶当中的一人。

但在这些阶梯上,个体也将自己变成独一无二的人,无法被抹杀,比特洛伊城墙下的赫克托耳还伟大。在奥斯维辛毒气室人口,一位少妇转向赫斯一赫斯写道—叫池轻蔑地对他说,虽然她有办法,但她不想让自己中选获救,她决定和她受托照顾的小孩们共存亡。说话时她头抬得高高的,她证明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抗拒力,证明以个体对抗威胁抹杀其尊严、其意义之作为的能力。在各类集中营里,一如在毛特豪森的这些阶梯上,发生过许多这类的英勇事迹,阻挡了屈辱潮水的岩地。

站在阶梯上的时候,我在心中看见一张照片。那是刚才在营中看到的许多照片中的一张。一个不知名的男人,从外貌看可能是巴尔干种族的人,东南欧人。他的脸因为鞭打而变形,双眼充血肿胀,带着忍耐、谦卑但坚定反抗的表情。他穿了一件补丁外套,裤子也有仔细缝补的痕迹,保持了对仪节和整洁的喜好。即使身在这地狱,也要保留对自身人格和尊严的重视,对一条破烂的裤子也一样,让那些禁卫队员或造访集中营的纳粹官员的制服,虽然缀饰得金光闪闪,却像是从当铺租来的道具服装,还深信大屠杀可以让他们千年永存。好吧,他们总共存活了二十年,比我去爬山时常穿的那件老风衣的寿命还短。p168

假人并不会让我们想起真实的阿尔滕贝格,因为当他趴在咖啡馆小桌上写着他那些短篇寓言,活像翻船的水手攀着一块浮板时,自己也知道生命中真真假假总是掺杂在一起,所以自己也不会比一具蜡像真实到哪里去。我们的人生就是一个舞台,里面也有观众,阿尔滕贝格告诫我们不要太当真——也不要太不当真——就当成是莎士比亚的一出戏,感觉我们既在戏里也在戏外,想要的时候就外出散个步,夜里出去呼吸沁凉的空气,然后将真实与不真实混合在一起。p170

我在靠近国家剧院的兰特曼咖啡馆,同座的是沃尔夫冈·克劳斯,一位散文作家,也是奥地利文学协会的创办人,这个协会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无数个寒冷的年岁,为西方世界和东欧国家架起了一道真正而且稀罕的桥梁。他告诉我有一次卢卡奇在这家咖啡馆的地下室演讲。一定是一九五二年左右,克劳斯说,他记得那场演讲一味重复苏维埃的宣传语言。听众不多,约三十来个,但那场演讲也同时向许多共产主义国家广播。

那次演讲受到很大限制,但也几乎引起全世界的兴趣,让大家看到卢卡奇如何努力追求客观性,几至似是而非的程度,也清楚地看到他让自己为更高价值服务的能力。他的姿态从伟岸降至谦卑,到几乎同麦克风一样平凡的地位,带着所有服务行为都暗含的共谋危险,但也有对于自我的崇高超越。p196

奥地利特性是飞逸、逃脱、浪迹的艺术,是放手等待的艺术,像舒贝特·汪德尔( Schubert Wanderer)所说,等待一个一直在追求、预测,但从没人知道的国家。在这未知的国家,人都活在不断的透支中,这是奥地利;但这也是生活,文雅且快乐,即便是近乎一无所有。格里帕泽同时期有一位有教养的诗人、酒鬼兼捡破烂的人,叫做费迪南德,邵特(FerdinandSauter),一生徘徊在维也纳的酒吧,他为自己做了一则墓志铭:

多所经历,一无获取,

快乐生活,轻松死去。p216

希姆尔街(Himmelstrasse,意为“天堂街”)的尽头,悠然可见维也纳森林的一角,在一个唤做贝勒玉(Bellevue,意为“美景”)的地方,有一块竖立于一九七七年的纪念碑,以不无浮夸的修辞说道:“一八九五年七月二十四日,在此地,希格玛。弗洛伊德博土发现了梦的秘密。”某个秘密先生,像喜剧里的骗子一样终于揭开面具,想到这样实在不免好笑。

比较会愿意想到有一片风景,想到弗洛伊德望着这景致,详读着那远方城市的弧形轮廓,一如阅读人心蜿蜒曲回的地图,从未被彻底穷究的内在。那夸饰的铭文中令人动容的一个词是“博士”,实际上代表着学 院的尊严,代表要求甚高的研究投入,其取得没无一点值得骄傲。p218

赫姆斯庄园( Hermesvilla),外观略似新艺术风格,坐落在维也纳城边满是鹿和野猪的狩猎园,是伊丽莎白皇后所钟爱的地方;这位神秘、抑郁,甚至令人难以忍受的弗兰茨·约瑟夫的妻子,就是那害羞腼腆、离群索居、引起民众诸般遐想的女子茜茜。汉斯,玛卡特(Hans Makart),维也纳当时(该庄园建于1882 年到 1886 年)的官方室内设计师兼绘图家,受委托在她的卧房绘上以《仲夏夜之梦》为本的场景,他草绘设计图而由继任者执行绘制。

皇后的床是一具名副其实的丧葬卧榻,色彩柔和阴暗,由忧郁的寓意画所包围,而出自莎士比亚戏剧的场景则充满冰冷但迎合感官的淫欲挑逗,这风格在装饰健身房的神话图案中再度出现;伊丽莎自在健身房中伸展她雌雄同体的身体,她以虔诚的态度运动,有如从事某种灵性活动。庄园对于皇后冷感、无力的柔性而言可说是适当的住处,她对于生猛狂放、渴望撕裂般狂喜的性爱毫无感觉,严重到以禁欲的自恋培养洁净、纤雅的身体线条,让男人渴望而自己不觉有必要回报,这使她高兴,更变本加厉变成以贞洁的态度迷恋着女体的美。她甚至请哈布斯堡王朝的大使们为她取得各国中最美丽的女子的画像。茜茜的内在有一种阴阳同体的纯洁,厌恶性的生理面,唯在升华和缺席之中才有爱的能力。p220

虽然有四个小孩,但是她不会付出更多的吻。她焦躁不安的性格缺乏信念,不知有价值和放松的性爱,片刻或当下都无法安于生命。为此之故,伊丽莎白将她的真本性在诗中吐露,一只野生候鸟。那些诗行时而充满旋律性,时而顿挫拙劣,任何人都写得出来,形成一种大家都可以使用,也的确有许多人使用的公用韵脚辞典,而个人的痛苦在其中有如沉溺大海。另外一位同样出身高贵而不适任的统治者也写了相当类似的抒情诗,墨西哥的马克西米利安国王①,他是生而为海洋之人而非王位之人,虽然他不像伊丽莎白,他能够面对自己的命运,保持清明的责任感。茜茜的诗不在极端平庸的书写本身,而在于她切身寂寞的忧伤和全然肤浅的表达之间所产生的紧张。皇后所写的诗是每个人的或无人的“诗日记”,但皇后和许多作者一有些也成功了——共有的这种命运,使她变成文学世界里,她内心的声音和“词语、词语、词语”之间经常重复的对话里,一个渺小但真实的人格。p223

维也纳人一直到一九一八年都还把布拉迪斯拉发看做是农村郊区,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到那里享受它的白酒——这一传统名产在公元九世纪大摩拉维亚斯拉夫王国时期就存在了,由葡萄酒商的守护神圣乌尔班在照料着。我们在城里闲逛,穿过迷人的巴洛克广场和被遗忘的偏僻小径,觉得历史虽然不断过去,却处处留下痕迹,留下充满生命力的事物,再度为我们而茂盛。伟大的十九世纪斯洛伐克诗人拉狄斯拉夫·诺佛梅斯基( Ladislav Novomesky)有一首诗是关于他遗失在咖啡馆的一年,就像丢了一把旧伞。但事物会再度出现,我们生命的旧伞,几年来这里丢那里忘,总有什么时候会再度回到我们的手里。p236

贡多拉街是布拉迪斯拉发大学哲学系所在地,大学以哲学家兼教师的柯梅尼欧为正式名称,柯梅尼欧的著作《世界图解》(Orbis Pictus),在斯洛伐克老城镇的图书室里可以找到四种语言的古老版本。这些建筑的高贵庄严让我想起一个特殊的人,他使我从在校时期开始便对德国文化产生兴趣,更激发我去探索多瑙河的世界。此人在中学任教,年轻的时候曾在中欧这些大学讲授意大利文,他会用充满感染力的热切口吻和煽动表演,叙述中欧的文化。我叫他特朗尼。他变胖了以后有点像拿破仑,有点像夏洛克①。他脸部有突出的特征,从不刮胡子或洗一洗,像一个伟大演员不可穿透的面具,似乎注定要在伟大的世界舞台上扮演主角的人物,注定要当伟人,但是命运却指派他来给中学生教德文。

学生和老师有许多合理的理由可以抱怨他,他热情、戏剧性、沉默寡言的性格并非没有阴暗面,而他观念上的开放可能也没什么值得赞美的,但是多亏他的天才,我们才有了一些最基本的直觉知识。他不认为我们是不值得他展现天赋的听众,或他的天赋能够———也必须——在更崇高的地方自我证明,不,他反而为了我们而钻研如何有力呈现他的行动,好像我们就是法国谐歌剧院的观众,或将颁予不朽之荣耀的瑞典皇家学会。p246

在难以形容的落日时分,紫罗兰色的暮霭中,高塔特拉山(Vysok6 Tatry)已呈现为黑色轮廓,分享着所有高山所具有的神秘深沉。阿梅狄欧和吉吉讨论着光线的作用,折射的效果,远方事物和我们对这些事物的感知之间的关系。此时,我们都相信这蓝紫色的黄昏一定存在某个地方,且是某种方式的永恒存在,在超越天王星的界域或上帝的心中,这柏拉图式傍晚的理型,不朽且长存(5)感觉那轮廓、那光线、那灿烂,实实在在包含了我们所度过的这些天,以及其中的秘密,有如童话里的神灯,擦摩一下就会有神魔出现。p253

于是我沿河而写的多瑙河笔记,最后可能会变得类似那些作者的“牛仔裤散文”(套用塞林格的词),变成散漫的闲聊对话。再说,连比较端庄合宜的穿着也不能保证不会受到随意的批评。铁幕——在奥匈边界分隔两大世界强权影响力所及之两半球的铁幕二一一会让人提出一些夸大而简化的隐喻定义,提出关于普遍历史的简练优雅的公式,比如梅特涅亲王的说法,他说一过了中间穿过维也纳的连恩大道,就来到了巴尔干,也就到了亚洲。p260


吴砺

202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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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砺,桐城人,生于1963年,1979年就读中国科技大学物理系。大学毕业后在中国科学院从事科研工作,1997年曾在美国加州理工学院任访问学者,其后在硅谷工作。回国后一直在公司从事研发工作,已申请了五百多项国内外专利,并于2004年由海峡文艺出版社出版过第一本散文集《西海岸之》。2011年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散文集《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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