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兀山轶事

潘爱娅

独兀山轶事

1               作者/潘爱娅

有人说，自从盘古开天地，就有这光秃秃的独兀山。又有人说，这山，是秦始皇用鞭子赶来的。不信？瞧！山上那三条大凹沟，就是鞭子抽出的痕迹呢！

每逢下雨不得出去干活，番家庄的老堂屋里，就会有一班子人聚在一起闲扯淡。扯得最来劲的，都是那些能说会道，肚子里藏着许多古今的人。比如，从前给族里管租田的二老爹，挑过杂货担的老东爷，还有教过私塾的的五先生等。他们说出的故事，没人不信。不信也找不出理由来相驳。

关于屋后这座独独又秃秃的山头，人们还是相信二老爹的话，是秦始皇用鞭子赶来的。五先生说那是神话，是迷信。可是五先生自己说的那个什么盘古开天地，不也是神话么?

在大家的认知里，秦始皇的名字比盘古的名字要熟悉。所以，独兀山就成了赶来的了。这赶来的独兀山因为这故事，还被人写进了书里。

这些无根无据的扯淡，都能形成文字，五先生觉得憋屈。他还有一肚子的故事呢！那可都是些真人真事啊！也都是发生在独兀山脚下，祖祖辈辈住居的番家庄前辈们的大事件，却没人给记下来，心里不平衡啊！

五先生心里不是滋味。他怪自己无能，赶上了能敞开说，敞开写的好时代，却已经是老眼昏花无能为力了。他想把那些发生在前朝前代的事情口传下去，却没人听。能够陪他说上几句话的，也都知道一点本族的历史，嫌他老生常谈，话多。五先生的絮絮叨叨，也只给族中后人留下一点点，似是而非的故事影子。

年轻人出外挣钱了，年老的渐渐回归了山头。曾经在老堂屋谈古的五先生，二老爹，老东爷们带着一肚子的古今，早已钻进了独兀山上的一个个土洞里，永久休息去了。

在外挣了大把票子的年轻人，也已经不再年轻。他们带着票子回来，竖楼房，买轿车，吃馆子，谈戏子。可是他们的灵魂深处，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躁动，让人享受得心底不安宁。

有那有文化又有担当之人说：作为番氏后人，有钱了，不能光顾着自己而忘根弃祖。应该为古人前人做点什么吧？“对啊！就是这个意思，是祖先们在责怪了，说这些后人过上了好日子，就不知道自己出自何处了”，番家庄人一致附和。

如是就有人牵头，开始修谱，修祠堂。

番家庄，全村属一族，皆一姓。这一族人会读书，出过不少文人官人。也演绎过一些重大故事。文人官人的后代们，都把自家的传承记得清清楚楚。关于那些前人事不关己的啥子故事，高高挂起后也就丢了忘了。只有一些留守老人，偶尔的还把那点古老话当作聊天资料。

既然有人聊起，那些个陈年旧事并没有销声匿迹，代代相传到近代，已经是似是而非了。这，只能算野话，是不能当做正传录入族谱中的。

流传最广的一个故事，是“番氏家族”与山那头的“长氏家族”的一次残酷格斗。其影响之广，当时曾轰动州府，还上达朝廷。

听说三十年前，有人在县图书馆古书堆里，见过一本《独兀山讼案抄录》，就是记录那场官司的。那人说那本线装书，有小孩子的三个作业本厚。毛笔小楷的字，工工整整就像是刀刻的一样。因为是讼案抄录，没什么意义，只能算是图书馆古书中的“副善本”。

看来，此番事件确实是有原型存在过。不过，没人想往深里探究。

2

话说在咸丰年间，一个冬天的上午。独兀山上的稀疏柴草，已经被村人们扫荡得干干净净。犹如被代匠剃成了光头，秃秃的竖着，格外的亮堂醒目。可见，独兀山是座荒山石头山，山下的村庄也是穷村庄。

长家村的长小爹爹是个勤快人，闲不住就想到那光秃秃的山头上挖点“桩兜”烧炉子。独兀山没大树，桩蔸也不过是些长在石头缝里的小灌木的根。

长小爹爹把旧棉袍的前片撩起，扎在腰间的绑腰带上。抡着条锄甩开膀子挖一根胳膊粗的刺薹子根，这可是能烧熟半餐饭的好柴禾哇！他的力气和心思都在这棵刺兜上。

“地有地界，山有山界，不要跑到别人的地盘挖树兜啊！”番大伯爷也在山头上找柴禾，见长小爹爹那股努力的劲，开口说话了。

长小爹爹正在使力气的兴头上，听这一句话，马上来了气。

“谁挖过了界？多管闲事。”口气很硬的回了句。

番大伯爷本来只是那么一说，不曾想被长小爹爹的一口气呛了，心被堵住，语气也硬了起来“就是你，挖柴挖到我们番家的地盘上了。”

“这是你们番家地盘？你喊它，看它可答应你。”

“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讲理，挖过了界还不承认。”

“你这个人才不讲理呢！这山界又没有用尺子量，又没有竖界碑，凭什么说这棵刺兜就是你们番家的。”

番大伯爷说不过长小爹爹，气得伸出手指朝对方指点。长小爹爹也不示弱，同时伸出老拳。

“想打架么？谁怕谁。”

两个人纠缠到一起，山上斜坡站不稳人，还没有等动手，长小爹爹首先就歪倒在地上，被石头碰得生疼。这是很羞辱人的事情啦！

“妈的！你等着，老子回头喊一班人把你打趴在地下。”

“老子在家等着，你不来是我儿子。”

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气愤愤的都转回了家，到家也就忘了。村夫村妇们像这样的口角，那是家常不断的，算不得回事。番大伯爷消停以后，就到推牌九的摊子上凑乐儿了。

长脚村跟番家庄只不过相隔两三里路，干旱年代是在一口井里吃水的。好多人家都是亲连着亲，平时见面，也是老表长老表短的打招呼。

冬日里闲，番家庄老堂屋里聚满了人。男人推牌九，女人做针线，都喜欢扎一堆儿凑热闹。这一天也跟往常一样。

正当大家伙笑语喧天的乐呵时，突然，呼啦啦涌进一帮人来，为首的是长小爹爹。

长小爹爹上前一把拽住番大伯爷的辫子，其余的人上前就把他按倒在地捶将起来，这下子把番家庄的人闹晕了。

“妈的！欺负人欺到我们屋里来了，还得了？打！”

不知哪个一声吼，番家庄的人丢下手中的玩意儿，立马冲进打架的队伍里。

清朝男人的长辫子，打架时最招麻烦。男人们互相抓住对方的辫子，想捶头就捶头，想踢裆就踢裆。一场格斗在老堂屋里展开。

谩骂声，哭叫声几乎要冲出屋顶。堂屋靠墙的番氏祖先的灵牌子倒塌一片。这已触犯了番家庄人的底线，男人们开始拼命了。

“打！打这些欺负我们祖宗的人，打！”堂屋里一片打杀声。

好在都没有武器，也只是些没有训练的老农民。盲目的打了一阵过后，见地下有血，有女人害怕高声哭叫“不得了了，打死人了！”

打死人是犯法，要尝命的。格斗在女人的叫喊声里停了下来，此时已经有好几个人躺在地下，长小爹爹已经是奄奄一息。

此时，在外村喝酒的番家庄的族长，被人找了回来。见到老堂屋一片狼藉，知道坏事了。

当他弄清是长脚村的人来闹事，并且打翻了祖宗牌位，觉得这个问题很严重。

他利用族长的威信，把长脚村人的无理取闹，义正辞严的一番训斥，说得长脚村里的人无言可答。

长脚村的人冲进番家庄，供奉祖先牌位的堂屋里来大打出手，肯定是失理，只得抬着伤员回村了。

第二天，五十岁的长小爹爹，含着一肚子怨气归了天。这长小爹爹在山头上被人推倒在地，本身受辱，后又被人打死，还抬回家死在自家的床上。这口气，叫长脚村的父老乡亲们怎么咽得下啊！

快马加鞭，长脚村的族长被人从城里接回。长姓族长见村里亲人惨遭横祸，义愤填胸，必定要向对方讨个说法。他自有主张，首先让一长者送信给番姓族长，要求立刻出来谈判，地点就设在双方的老表家，这是在另外一个村子里。

长小爹爹的尸体躺在门板上用一块大红布盖着，上面写了斗大的一个“冤”字。几个小伙子抬着送往番家庄。他们决定要在番家庄的祖先牌位下停灵，要番家庄全体老少披麻戴孝。要番家庄把打人凶手交出来，以命偿命。

谁也不想把事情闹到这地步，可是已经到了这地步，光靠打也不能解决问题了。两个村庄的族长和乡绅们坐到了一起开始谈判。

番大伯爷说他没有碰长小爹爹一指头，是长小爹爹不讲理，无理取闹。但是长小爹爹死了，确实是被番家庄人打死的，两方面的辩论都有理，各不让步。

番家庄人在路口拦住，不许长小爹爹的尸体进入番家堂屋。长脚村的人坚决要往番家庄冲，事情闹得不可开交。

两日来，无论是吵闹还是和谈都无结果。这时候人群如滚雪球一样越聚越多，场面已经无法控制。

有人提出要赌天咒，发地誓，要用上刀山入火海的古法来决断。

这是古时遗传下来的老办法。家族纷争，到分不清理由的时候，就用这种残酷办法，来分清胜负和各自清白。

上刀山，是在一块板上插许多尖刀，赌咒发誓的人躺在上面翻滚。下火海，就是用大锅烧热油，人下去捞铜钱，都是玩命。

铁锅架起，放在两村之间的空地上，满满一锅热油烧得沸腾冒起青烟，锅里下了大把的铜钱。双方推出一人下油锅捞钱，哪方不敢哪方输，哪方倒下哪方输。

番大伯爷是自己惹的事，为了洗清自己和祖先受的辱，发了毒誓，宁愿死也不退却。

长小爹爹的儿子，为了老子死得冤枉，也敢于下油锅。

两人同时把手伸向油锅，同时抓起大把铜钱，双方的胳膊脱了一层皮。

场外人山人海，有闭起眼睛不敢看的，有举着胳膊喝彩的，有爬到墙头生怕看不见的。番家庄和长脚村的这场格斗，方圆十几里的人涌来观看，成了当时地方上的轰动。

两个当事人被本家人救回医治，郎中早已找好等在家中，事情还是没有解决。

下火海没有分出胜负，就要准备上刀山，就要准备斗到底。关于长小爹爹的死，和番大伯爷的伤，已经无心过问，也无关紧要了。

到这步，双方要的是尊严，是一口硬气。是整个家族的人在一方土地上，以后抬不抬得起头来做人的大问题。

双方的主事人，各在本族的祠堂议事。族长把本族乡绅能人召集一起，议论下一步该怎么走。

下火海的人已经受伤，生死未卜，没有可能再上刀山了。族中立下军令状，只要愿意上刀山的人，不管胜负如何。伤了，族中养活一辈子。另外，每年还可以在族中租田里领取稻谷十担养活妻小。如果死了，家中所有人都归族中养活。孩子读书，老人归山等，一直抚养到第三代。银两从各家收取，形成文书，全村人按了手印。

刀山在原地搭成，尖刀朝上。双方上刀山的人，都是小伙子。人是怎么在刀子上翻滚的，五先生说不清，只说是血流满地，人都不敢看，最后两个人是死是活，五先生也说不清。

这次的上刀山仍然是平手，事情越来越不能解决。

说过，番家山的人会读书，有那读了书在外地做官之人知道了，着人送信回乡，认为此事应该交给官府解决。

那么上刀山下火海都不能解决，也只有告状了。

告状就成了番家庄和长脚村的拉锯战。双方都请了讼师。原告被告轮流来。告过来，告过去，持续了好多年没有定下案来。拼到最后，番家庄大片的公祖良田，已经卖得所剩无几，长脚村也是穷到要出外讨饭。

就是这样，双方还是各不放弃，一定要把官司打到底。

状子纸还是在一级一级的往上递，县里输了往州里府里。番氏家族和长氏家族在外做官的人，为这桩官司也动用了大量关系。

听说，开始时番氏家族是赢了一盘的。可是长氏家族不罢休，不停的往上告。后来弄得朝廷里的一些官员都听到了风声。有位本邑长姓官员，并不是长脚村人。得知和自己一个姓的乡民，纠缠在这么一场旷日持久的案子里，就拜托朋友过问一下。其过问的结果是长氏胜诉，并且定成铁案。

奇耻大辱啊！番氏整个家族黯然神伤。为了打这场官司，十多年来几十户人家没有添一间房。青年娶不起亲，孩子读不起书，结果还弄得见人抬不起头。总结后的结果是：输了官司是“朝中无人”。

为此，番氏家族立了族规：番、长两姓，永世不通婚。所有族人自此开始修养生息，等待时机东山再起。

为了兴起，为了出这口气。番氏族人一致认为，必须要有人去做官，做朝廷大官。

这就要从长计议。做官要科考，科考靠读书，读书要少年。那么在族中选一聪慧少年，从小培养。十几年后，如果科考及第，番氏不愁没有翻案之日。

3、

一位叫番照子的少年被选了出来，当作凤凰来培养。除了公田公租的收入，还规定了各家各户必须出培育的银子。为了这凤凰苗子，族里花高价请名先生来授课。

这番照子果然不负众望。经过多年的悬梁刺股，在众人殷切的期待中，一级一级的考上去，年龄不大就考了个进士。番氏家族人人欢欣鼓舞，觉得雪耻的时刻指日可待了。族长已找好讼师，写好了状纸，就等着番照子放官哪里，再做定夺。

番照子受全村人的恩惠，自然是满怀感激之情，从小就下定决心立志发愤图强，获得爵位后，好为族人雪耻。

皇恩浩荡，番照子留在了京城，做了个抄录官。在京城大员里混，处处小心翼翼。眼之所见都是大事件，大格局。自己老家那点乡民格斗之事，简直是提不上桌面。再说，皇帝不让回乡休假，没有回乡的机会，也就脱离了老家黄土地里的乡民。渐渐的，农民意识如抽丝剥茧一样从他的身上逐渐消失。

几年下来，番照子已经融入了朝廷官员之中，已不愿为了家乡的鸡毛蒜皮之事，让同僚说自己行事夹有私心。硬着心肠，违背着家乡父老的殷切期盼。对于再打官司之事，采取不过问的态度。

乡亲们的催促，番照子不照面。族人都说花钱养了个白眼狼，心中皆愤懑，却又没法子。

到得番照子放官天津直辖道台，官位显赫时，年龄已长，家乡族中老人不少已经去世了。此时，那些为了打赢官司的激烈分子们，情绪也已稳定。

番照子买了一批田地赠与养他的族人，他的名望也让族人脸上增光。自此，家乡人也不再骂他白眼狼。

番照子晚年，写了长长万言书信，让小厮送回家乡。告诫族人要冤家宜解不宜结，要族中子弟把本邑前朝宰相的家书，“千里家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尤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反复诵读。并且号召族中子弟，要永远遵守“穷不丢书，富不丢猪”的族规祖训。告诫他们，只有好好读书，走出穷乡，才能开阔眼界。

番照子要求新上任的族长，废除“番、长二姓，永世不结亲”的族规。只有靠和亲，才能化解两族之间的怨恨。

番照子自从进京，一次没有回过独兀山。

听说他在临终之前，要儿子孙子们回家乡，办平民小学，办农业学校，为乡民扫盲，为家乡的教育事业做贡献。

番照子的孙辈们不负祖父重望，曾经追随孙中山，干出过一番大事业。民国初期为家乡办了多所学校。独兀山下的番家庄，自此文风更加昌盛。番、长两族再无纷争，姻亲不断。

故事传到近代，番、长两村人都把这些陈年旧怨，当作了闲谈。那些血雨腥风，谁也没见过。无论怎么渲染，也引不起两姓后人的情仇了。

在当今和谐社会里，独兀山下的番家庄和长脚村，已经是楼房林立，家家富裕，亲友来往密切。因为没人再砍柴烧锅，独兀山上被草木覆盖，郁郁葱葱不再是光秃秃。前朝那为了一根刺蔸酿成的血案，现在人想起，已经无法理解了。

远航小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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