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花姐的葬礼

岁月如歌-姚永宗 · 发表于 2019-10-22 16:09:01

　　银花姐和伯子叔是吕亭镇乡下一对平凡的农民夫妻。他（她）们是我妻娘家的邻居，银花姐：65岁。伯子叔：70岁。病榻前，伯子叔悉心照料银花姐三十余载。去年，银花姐病逝。

　　三十年前，恋爱期间的我时常光顾妻家中，久了，和银花姐一家自然变得熟络、亲近。那时，三十出头的银花姐温良贤淑。伯子叔忠厚稳重。她们起早贪黑，整日劳作；料理家务，精力充沛。她们有一双儿女，日子虽不富裕，但温馨、幸福、祥和。

　　三十年前，实行计划生育是我国的一项基本国策。作为育龄夫妇，银花姐当仁不让是被绝育的对象。没说的，银花姐被抬上节扎的手术台，从此，也拉开了这个家蹉跎命运的帷幕。

　　结扎后的银花姐被抬回家中，浑身酸、胀、痛，直观的症状一一手脚颤抖，无法独立行走。伯子叔找到村里、乡里，银花姐被抬着几进几出医院，通过治疗，银花姐的身体症状有所缓解，手脚颤抖的频率从持续性转为间歇性。最终医生无奈宣布：“只能这样了”。至此，银花姐无奈卧榻在床上，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废人”。

　　从此，这个家庭的生活格局发生了陡变。面对瘫痪在床的苦命妻子、年幼儿女、家务农田，以及一连串剪不断，理还乱的日常事务，伯子叔在万般艰难中蹒跚而行。那些年月，伯子叔紧绷着一张忧郁深沉的脸，永远行色匆匆，出家门扛着一杆锄头，回来便驮着一梱柴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刚进入壮年的伯子叔，便过早显现出沧桑的老态。

　　银花姐瘫痪的头些年，伯子叔跑过村里、乡里，对于发生在妻身上由于计生节扎手术失误而引发的身体伤害，请求政府补偿。一次又一次得到的答复是：计划生育的经费紧张，克服克服吧！伯子叔是个忠厚老实的人，没了结果他也就不再纠缠，直到有一年，邻村发生一起也因结扎手术失误，而造成对身体轻微伤害的事件，其丈夫不依不挠，在村乡大吵大闹，结果终有所获。在此状况下，乡亲们都撺缀伯子叔再上乡里找找人，硬着头皮的伯子叔又几上几下乡里和村里，最后总算得到了一些补偿。这是一份意外的收获，一定程度上抚慰着伯子叔和银花姐的心。

　　日月无痕，转眼间伯子叔的一双儿女读完初中，己渐成年。也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了，女儿出嫁顺理成章；但娶儿媳妇，则要一定财力和物力支持。孝顺的儿子想留在门口照应银花姐，为此，银花姐却和儿子翻了脸：“你不出去打工挣钱，我就不吃饭……”儿子捱不过娘的坚定和执拗，出去了。伯子叔儿子聪明能干，几年后，赚钱――娶妻――生子。一气呵成！伯子叔和银花姐的脸上终于绽放出久违的笑容。

　　苦难在伯子叔顽强与坚韧、亲朋和乡邻的挚爱关切中，败下阵来，日月如梭，渐渐地，在伯子叔银花姐眼中，昔日的伤痕仿佛己慢慢变成了酒窝。那天，我走进银花姐住的屋里，常年卧在床上的银花姐，面色苍白，双眼迷离。见我来了，她不忘吩咐伯子叔给我递烟倒茶，说我是客人。抬眼，床头边老旧抽屉桌上立着一台黑白电视机，旁边还放有一台老式的VCD机，伯子叔指着VCD机笑嘻嘻对我说：“她娘就喜欢看黄梅戏《天仙配》，说不清看了多少遍了，从来也没烦过。”黄梅戏《天仙配》是我们的家乡戏，剧中主人公爱情故事令世人动容，我思忖，病榻上的银花姐，她心里藏着太多的憧憬和渴望，她梦想能和伯子叔过着“你耕田来我织布”的平凡生活……只奈何“病魂常似秋千索”啊！

　　去年深秋，大约是离银花姐离世前三个月。我因事回趟老家，我看她时，看不出那时的银花姐身体状态有明显异常，我和伯子叔踱步在他门口前的那棵柿子树下闲聊，忽然，伯子叔像突发灵感似的，指着柿子树对我说：“哎！哎！这树上柿子正愁没人吃，你开车回来，带些回北京吧！”没容我说话呢，伯子叔就张罗着从他家院里搬来梯子，又扛来两梱稻草:“上去摘吧！掉下没关糸，有稻草垫着呢！”我遵命，事毕。想着伯子叔爱抽烟，我顺手便从车里拿出几盒烟来，递给伯子叔，可他瞪着眼珠子，猫着腰，握着双拳，神情专注似一个开战前的拳击手，左躲右闪，让我无法靠近他。嘴里反复唠叨：“小姚，你在骂我……”

　　去年岁末，我一家照例回岳母家过年。下车后，忽闻阵阵锣鼓和唢呐声，跑过来迎我们的内侄告诉我，银花老人走了，医生说是器官衰竭而死，我一时震惊，愕然……

　　如今，乡村里的葬礼盛大且排场。远近闻讯的亲朋及乡民们前来吊唁，乐器和锣鼓声此起彼伏，爆竹声在阵阵突兀中不绝于耳，入夜，来了一班做法事的道士，他们口念经文，悼念亡者，寄托哀思。但不由自主间也暴露他们的小心思，他们设计一个个巧妙的环节，以亡者之名义向其晚辈索要钱财，然后名正言顺塞进自己衣兜，形式有些滑稽。这样的情形，不知是先人约定俗成的规矩，还是他们来自现场的自觉发挥，总让人觉得与哀痛、静黙、神圣的气氛不相协调。

　　殡葬制度改革后的今天，乡村里办丧事，亡者一律都实行火化了；并在政府划定的区域内安葬，也带来了政府的人文关怀。银花姐火化那天，村领导赴伯子叔家，亲自率全体丧葬队伍赴桐城市殡仪馆，目暏着银花姐的遗体放在传输带上，火化炉烈火熊熊发出隆隆声响，我的心在颤栗中紧紧收缩了一下。大约一时许，银花姐的儿子在众亲朋和乡邻的簇拥下，恸哭着捧出了一个黑黝黝的骨灰盒。

　　青黝的山峦延绵于南北天宇之间，一排排墓碑鳞次栉比的排列着，这里便是政府指定的安葬地，下葬的过程是简单的，在几块黑色大理石垒成的方型洞穴中，放置好骨灰盒，然后盖上大理石盖子，封上大理石胶。这样，对于银花姐来说，她一生的整个剧情便就此落幕了。

　　人活一辈子，从呱呱坠地开始，便幻存着无数的梦想，年轻的时候，血气方刚，仿佛觉得自己的强壮可以改变整个世界。我的脑海里忽然闪出一幅梦幻般的图景来，三十多年前我和妻恋爱阶段，那个夏天的“双抢”季，我去岳父家挑稻担子，为了在他们面前显示我年轻有力气，那一趟我挑得太多，临近稻场――银花姐家后门口水塘拐弯处，一失足，连人带稻担子一起摔倒，我滚进了水塘，巧被刚出门的银花姐看见了，她迅急赶过来，拉起跌入水塘的我，又帮我整理稻担子，担心地问我摔坏没有，为缓解我的尴尬，她刻意打趣说：“我可跟小云（我妻子小名）说，这么欺负小姚可不照（行）呵，……”那时的银花姐面色红润，气质优雅，以至后来我对她们夫妇的称呼也彻底错乱了。我在想，三十多年躺在病榻上的银花姐，她该多少次盼着重新站立起来，重塑自己青春的芳华、怜爱她老实忠厚的丈夫、疼爱她一双天真无邪的儿女。然而，生命就是如此无常，出其不意的一击便能让人丧失一切期待和美好，故且没有任何防御和抵抗的能力。

　　乡村里有个习俗，丧事结束了，要宴请村里最年长的老人、以及在办理丧事过程中出力最多的有关人士，表达对他们的感激和祝福。我和妻子是唯一被编外特殊受邀的。席间，我不忍看伯子叔憔悴不堪的脸，不由自主我悲从心来。伯子叔不善交际，不苟言谈。可今天他说的几句话却直戮人心：“天地良心，这三十多年，我没亏待银花，这是我应该的，她没走前，她是我的伴，她这走了，我想她啊……我可怜的老伴呵……”。说着，说着，伯子叔老泪纵横。是呵！银花姐卧床那天起，那年伯子叔不到四十岁，一个乡村汉子，无怨无悔默默守候服侍病榻上的妻子三十多年，他让家始终沿着正确的航道不偏不倚的前行，三十多个春夏秋冬就这样悄然而去了，人这一生，有多少个三十多年啊？！目睹此情此景，所有吃席的人都泪流满面，突然，伯子叔的儿子和儿媳拉着老父亲的手跪了下来：“爸爸，为了我们，你和我娘殚精竭虑了，从今以后，我们一定要好好孝敬你啊！……”

　　疾病，意外，人间脆危，难有坚固。一个乡村里普通女人――银花姐走了，时光流逝，人们会慢慢淡忘她，然而，人世间一切美好的平凡是不会被淡忘的；就像伯子叔三十多年如一日守护着银花姐，尽然没有惊天动地，没有诗情画意，但却铸就了一个乡村男人的坚韧与忠诚，而这种忠诚与坚韧成就了永恒的美好。

　　致敬美好！惟向我心中一切平凡的美好一一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