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格里的命运

乡愁

性格里的命运

桐城有句俗话：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人的命运同与生俱来的性格相关联，也与个人对成长环境的反应和接受分不开。

《红楼梦》作者也不例外。他出生在富贵之家、诗礼之族，信奉孔孟之道。家庭生活条件优裕，并没有成为“花花”公子，而是内外兼修，学富五车，与人相处“以和为贵”，虽然运途波折，但整部作品中，未用恶毒话来刻薄丑化哪一个人物，宽厚仁慈是他的常态。第十五回里，路过农庄时，身为贵胄的宝玉主动认识农具，请教用途和使用方法，这需“善良”作底色。在那里，宝玉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为他示范操作纺车的二丫头。

行文中，作者爱将人物和事件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了解琢磨透，权衡正反面和优劣点，一分为二地看待。

贾府为接待元春而建的戏班，后来解散，戏子或得到补偿被送回老家或分派园子里由干娘管教。芳官要洗头，她干娘让自己的女儿先洗，洗过的洗头水再给芳官洗，芳官不服，与干娘争吵，挨了几下打，大家都因她是“弱势”而同情叹息。后来又写到时辰钟，麝月的话：“提起淘气，芳官也该打几下。昨儿是他摆弄了那坠子，半日就坏了。”芳官自幼伶俐，选中学戏，未接受过家庭生活言行规范的训练，不能动的东西也要动，生命里的“硬伤”。在后面的故事里，她出言粗鲁无礼，与柳家的谈白，把宝玉的家长说成“老的”。

贾芸是不起眼的角色，但有不少出场，与宝玉与凤姐都有交集，虽说不讨人嫌，也不太受欢迎，参与了坑害巧姐的事件。他曾向他开香料铺的舅舅讨要冰麝送凤姐，被舅舅拒绝，饭也没得吃。回到家，他母亲在干活，“便问那去了一日。贾芸恐母亲生气，便不说卜世仁的事来，只说在西府里等琏二叔的”。话说“恐他母亲生气”，要是贾芸把在舅舅家受冷淡被数落的事复述，恐他母亲不只生气，更有伤心。这句用心过滤掉的话里，有贾芸骨子里的传统孝道，还有满满的爱。

晴雯死后，宝玉为她写了诔文。宝玉爱惜她精湛女工，还因她是肚里有什么话嘴里就说什么的人，不做作，不奉承不迎合，洒脱做自己。与晴雯性格相似的是林黛玉，晴雯说的是眼见的浅显生活，现实的；黛玉是好读书人，将所言所行推向高深的精神层面，隐晦的。作者最在意的是人性的真实。

关注周围人，欣赏他们，成为更好的自己，成就丰满的内心。——作者的思想世界。

构思作品张力大、塑造人物有弹性有深度，与作者性格有关，借傅家婆子的话：“且是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爱惜东西，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踏起来，那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情感张合，收放自如。

“宝玉”，貌似无性格，与周围人和环境都相处融洽、圆妥，看不出锋芒和棱角，被误作“好好人”，实则“道行深”。他可以一发狠就能“诓个功名”，传说中的学霸；不按当时的套路和规矩行事，在他的生日晚宴上，大家推让座次，他鄙视“那些俗套子”；贾环有错处，宝钗以为他会以传统的“长兄为父”姿态来训斥贾环，他只说教开导。

高居庙堂是读书人所求，但他尊重自我心声，与功名相处，在乎心灵的匹配度；他有标准和尺度，约束自己，享受内心恬淡，做冷静的自然人。

文学即人学，人学即心学。

这是《红楼梦》带给我们的启示，时而“离骚”体，时而“滕王阁”体，时而“长恨歌”体，对于古体的诗词歌赋，更是易如反掌，照着“路子”，可以一套一套地演习出来。如被众宾客吹捧的、宝玉一气呵成的“姽婳将军”长诗，实乃应付，暗喻为“鬼话”。博览群书的作者，对文字产生了审美疲劳，不再向文学拼凑文字，而是从日常生活的语言里发现、刷新文学。语言回归文学，不相互抵触，文学史中靓丽风景，让家乡话插上文字的翅膀。

晴雯是丫头里的“明”星，有自身优势，也自信，常常不自觉地流露个性，不懂刻意压抑自己，“招惹”了爱排挤和妒忌、只顾自己眼前利益的小人，在王夫人面前进献谗言，利用绝对的权威——王夫人，达到个人不可告人的目的。晴雯的身上有作者的遭遇，也是历史上不少精忠报国有识志士的宿命。

王夫人撵走晴雯后，汇报给贾母，贾母说：“但晴雯那丫头我看他甚好，怎么就这样起来。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谁知变了。”不知实情的贾母空余器重和惋惜。

“变”的不只是人，还有生活，时代。

迎春的小丫头莲花儿因炖鸡蛋事，跟大观园食堂的厨师吵嘴，柳家的已是有苦没处诉：“你们深宅大院，水来伸手，饭来张口，只知鸡蛋是平常物件，那里知道外头买卖的行市呢。别说这个，有一年连草根子还没了的日子还有呢。我劝他们，细米白饭，每日肥鸡大鸭子，将就些儿也罢了。吃腻了膈，天天又闹起故事来了。”“连草根子还没了的日子”，这不是简单的诉苦和忆苦思甜，而是生活本来的样子。改变人生，要从改变自己开始，奋力前行，才能改造和改善社会和世界。另一个碎碎念的人是焦大，他一直苦口婆心地劝“这些不长进的爷们”，也是作者的焦虑——对家国的。扶不正的“大厦”，只能退而得一隅之宁静，释放和喷发潜在能量，写下文字，留予人们细品，觉悟。生命是无穷的，也是有限的，做对或做好一件事，足慰平生。

老实巴交死气沉沉的迎春，说话不多且僵硬，攒珠累丝金凤被奶妈哄走，根本不上心，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黛玉笑道：“真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若使二姐姐是个男人，这一家上下若许人，又如何裁治他们。”迎春笑道：“正是。多少男人尚如此，何况我哉。”这两对话人都安排了“笑”，作者的心在哭泣，滴血。社会发展已丧失了活力和动力。

探春的话更惊心：“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作者辞世几十年后，中国爆发了鸦片战争，随后是八国联军洗劫北京城。山河破碎，雨泣风悲。

拥有洞穿世道的能力，来源于作者用心观察身边的故事，一切的上层建筑，生活最根本，那里有底层的意识“行”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