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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王达敏) `3 d, Z0 |0 @, s0 g0 V0 U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安徽大学文学院特聘教授)
& u( V- c) w% e" }7 Z- u来源: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t2 t: P- K6 ?1 u4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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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世昌(1855—1939)出身清寒,年少孤露。在清末以翰苑起家,因与袁世凯为昆弟交而扶摇直上,外而为东三省首任总督,内而授军机大臣、体仁阁大学士,掌管枢府,负中外之望。民国肇造,初擢国务卿,进而践总统大位,任天下之重。下野后退隐津沽,无复出岫之念,一心扬榷风雅,颐情志于典坟以终。9 k) N4 N3 A9 ?/ l# k6 I8 E9 z4 ^
徐世昌进入政界、登上学坛的时候,中国正在现代化之路上趑趄前行。辛酉政变(1861)之后的近半个世纪,慈禧太后、光绪皇帝、恭亲王与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张之洞、袁世凯上下勠力,坚韧而曲折地开展着面向西方的自强运动。同时,包括程朱理学、今古文经学、桐城派等在内的传统学术,栉欧风,沐美雨,勉力进行自我调整,推动着政治、经济、文化层面的现代化运动。徐世昌与康有为、袁世凯、段祺瑞、孙中山、章太炎和梁启超同代。这些一世之雄尽管各自留下诸多败笔,但其贡献在于:在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关键时刻,他们肩起历史赋予的使命,抓住机遇,识大体,得要领,合力引导着古老中国,一部分一部分地,向现代转型。徐世昌是一位与时俱进者。他积极参与国家的各项制度变革,支持立宪,维护共和政体,努力发展工商业和教育;同时,以中体西用为指导,敛现代于古典之中,强调经世致用,集中体现了特定历史阶段的时代精神。( o* |7 }9 L" ~6 ^8 p: `5 m; p6 A
徐世昌与桐城派渊源极深。他把自己归入桐城派,仰之弥高。他说:“自望溪昌古文义法,刘姚继之,桐城一派遂为海内正宗”;“桐城为一代文献之邦,昔之文章、政事炳耀宇内”;“望溪以后,此派学问亦为有清一代特色,且多于经学一门有著述,其流派至今犹存”;“桐城学派,为有清特起者,故须详其源流”;“桐城宗派精深,为文者不可不涉猎”。其《桐城》一诗有句:“一代文章伯,岿然独立时。雄才存汉策,伟业接韩碑。县小江声大,名高遇合奇。植根经术重,永奉紫阳师。”他在一系列著述中重塑桐城文统,再建桐城道统,力图将涵盖了桐城派莲池文系、颜李学派的北学纳入国家主流学术之中。随着其政治地位日崇、学问日进、人格日瑧高境,数十位桐城派名家以他为核心,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带有官方色彩的学者群体。这一群体以桐城派莲池文系学者为主,兼及他省桐城派学者。他们盘踞北方坛坫数十春秋,挥发出巨大的精神能量,推动中国向现代转型,也推动自身浴火重生。这是继曾国藩为首的桐城派学者群体照耀一时之后,桐城派又一次在学坛发出炫目之光。% D" ^, X D8 ^3 w#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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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结缘桐城
3 r8 B$ r. o7 x" q ~ 从血缘、学缘、业缘和地缘角度而观之,徐世昌可谓与桐城派结下了不解之缘,其一生学问渊源本末皆不离桐城,皆围绕桐城之学而展开。2 o* I5 ]" Y+ s1 G
徐世昌与桐城脉联,首在血缘。其外家刘氏为桐城望族,外祖父刘敦元于刘大櫆为族从,于刘开为族父行,于麻溪姚氏为亲故。刘敦元少有文誉,但屡入棘闱不第,遂遨游江湖,客吴越岭南最久,尝与曾燠、吴鼒、侯云松、汤贻汾等海内名宿和乡贤刘开、吴恩洋、方诸、吴赓枚、徐璈、叶琚、许丙椿、吴廷康酬唱。后游中州,移家大梁,达官争相倒屣迎之,尤见重于河南巡抚桂良。桂良入觐,咸丰帝询及豫省工笺奏者。桂良以刘敦元的俪体文进呈,甚被宸赏。徐世昌平生时常郑重道及外家,将自己与桐城紧密勾连,以彰显其学问渊源所自。! \" o9 H8 |2 r0 k) S
徐世昌对外祖极为孺慕,以传其文心自任。刘敦元遗有戴笠小像一幅,上有自赞,又有洪亮吉之子洪符孙题诗三绝。此像岁时悬于中堂。徐世昌幼时侍母到外家,“瞻拜堂下,山岳之度,诗书之泽,长系心目”。刘敦元遗有宋砚一方,砚之左为南宋江湖派诗人高翥刻铭,右为明清之际新安画派的书画家查士标临《兰亭序》。此砚后归徐世昌之祖,徐氏“童年嬉戏几案前,时时见之”。刘敦元遗有《纪梦图》一帧,记其客居羊城时梦至一地,清景绝尘,有楹联云:“草茸竹外新开径,松老庭前旧著书。”因以绘图,图后有姚门弟子姚椿、郭麐等题咏。郭麐咏的是:“梦里尚无名位想,笑他宫殿说笙箫。”刘敦元遗有大量诗文作品。徐世昌于光绪二十八年(1902)为外祖编刻《悦云山房诗存》六卷、《风泉馆词存》一卷;民国五年(1916)编刻《悦云山房骈体文存》四卷;民国八年(1919)从桐城姚氏访得外祖全稿,又编成《悦云山房集》,包括《悦云山房诗存》八卷、《文存》四卷、《词存》四卷、《附存》一卷,以仿宋版精印行世。
Z7 w; c8 m3 y% \4 k: R$ b6 \* | 徐世昌请桐城派大师吴汝纶及其子吴闿生为其外祖著作作序,进一步密切了他与桐城派的关系。光绪二十五年(1899)九月十五日,他专程到保定莲池书院,乞请吴汝纶赐序。他说:“同袖蘅进城,访吴挚甫先生,谈有顷。求为先慈作墓表,为先外祖诗稿作序。”吴汝纶在序中叙到刘敦元的交游时,格外提及刘开,又从刘开受诗法于姚鼐一事,论及文学传承的重要性;叙到刘敦元吟咏桐城山水的诗篇时,亟称桐城岩壑之奇绝,期待心念外家的徐世昌他日能有桐城之游,遍览龙眠、浮渡之幽胜,登高而赋诗。此后,徐世昌又与吴汝纶多有往还:光绪二十八年(1902)正月十一日,他“偕于蕙若前辈访吴挚甫先生,谈有顷”;二月初七日,“吴挚甫先生在此久坐”。进入民国后,吴闿生久在徐世昌幕府。徐氏编刻《悦云山房骈体文存》时,请吴氏序之;编刻《悦云山房集》时,又请其序之。吴氏以为,刘敦元生于桐城派风行海内之后,但“其风趣濡染不尽出于桐城,而亦不相背戾”;其“所为骈俪文瑰丽独出,与当世名流相竞胜,采藻葩流,遂至上动宸听,不亦祎与”?
& [6 q. V5 J& }! g8 |9 Y- [ 由于这层血缘关系,徐世昌对刘氏宗族中的桐城派名家刘开等的著作至为熟稔。在为母亲撰写行述时,他说:“太宜人守礼知义,端严善教。昔孟涂先生《广列女传》都为十一类,详言女德,补前人所未备。而太宜人抚孤弱于危疑困苦之时,全厥家于阨穷颠沛之际,举凡服用起居之制,饮食奉祀之典,言语授受之经,淑德懿行,多有合于古人者。”他在叙述母亲淑德懿行时,随手征引《广列女传》,既表明他对刘开著作下过功夫,也昭示着他与桐城派的内在丝连。
( w$ r/ h0 b; _/ ] 徐世昌的学缘关系将其引入桐城派堂奥。他于光绪八年(1882)应顺天乡试,中式,同科获隽者有天津严修;又于光绪十二年(1886)成进士,此科同贡于礼部者有直隶武强贺涛、新城王树枏、山东胶州柯劭忞。此四贤皆习桐城之学,皆属桐城派莲池文系。在数十年生涯中,他与四贤至契,其诗文集中有关四贤的文字最多,包蕴情感最深。正是在与四贤以文章道义相切劘中,他渐成桐城派中一员,进而成为该派之核心。 l- n; O1 G: \" N! T1 h, }& B+ `1 L8 O
严修曾向吴汝纶问学,尊称“挚师”。他在贵州学政任时,所命考题有“论方苞的言有物言有序说”(1894),“论桐城派”和“曾文正公日记书后”(1896);其自带而供学子讽览的书籍中,桐城派代表作家的诗文集悉数在焉(1895)。他与徐世昌论交始于翰林院(1886)。差不多有四年(1889—1893)时光,他来往最多者是徐世昌,有一段时间甚至“每隔一二日必会”;与其通函,直称“菊人大哥”。他在徐世昌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整寿时,均出席道贺。他办新式学堂,也得徐世昌鼎力相助。光绪三十二年(1906),他扩建自办的中学堂,时任东三省总督的徐世昌捐白银千两;民国八年(1919),他开办南开大学,时任总统的徐世昌给予批准,捐经费十万元。徐、严的友谊能够保持四十余年而不坠,一个重要因素,当是他们对桐城派皆有偏嗜。3 s) a. A1 h2 v# P
徐世昌说:“贺松坡,余从之学文。”贺涛为张裕钊、吴汝纶高第弟子,与徐世昌“相交最笃以久”。徐世昌说:二人同官京朝时,他“时时访其论文,日移晷不能去。又时有文酒之会,纵论古今事不相下。忽忽岁月,皆少年气盛时事也。其后失明,亦时来主余舍,仍朝夕论学不稍辍”。他赞誉贺涛:“蔚起桐城后,斯人去不留。奇文追史汉,大业继韩欧。”桐城派自刘大櫆、姚鼐至曾国藩、张裕钊、吴汝纶,皆究心因声求气,贺涛守而勿替。徐世昌追步贺涛,也甚重声调。他对贺氏之子贺葆真说:“读书以声调为主,此桐城家法。汝父亦每论读书之宜酣畅。但曰:‘余体弱,不能大声读书。然知所以读之。’”贺涛在世时,为徐世昌撰《徐君少珊墓志铭》《徐母刘太宜人六十大寿》《北江旧庐记》等不下十篇;贺涛卒(1912)后,徐世昌出资刊其文集、尺牍,并请贺葆真入幕。贺葆真为徐世昌购书、刻书、管理书,且将徐氏藏书编为《书髓楼藏书目》刊行,可谓数十年如一日,为其名山事业尽了全力。贺涛之孙贺培新甚得徐世昌青睐。徐氏在《跋贺孔才印谱》中云:“贺孔才博学善文,能绍其祖业,是少年英俊之士。读书之暇,喜刊印。习此艺者须熟于小学,游艺于秦汉之上,故述次以发其意。”贺培新在徐氏身后,为其编撰年谱,发潜德之幽光。贺家三代悉业桐城之学,徐世昌皆待之若家人,由此可知其为学祈向所在。
: e# D/ k/ p$ K0 G7 } 徐世昌说:“柯凤孙,余从之学诗。”他平生所出版的七部诗集、一部诗选,多由柯劭忞删改、评点、编定、作序。他对此颇为铭感,曾云:“一字劳镕铸,千秋有定评”,“翁能启我愚,妙悟发瞿昙”;并以弟子自待:“入门诗弟子,同馆老经师。”柯劭忞把他的诗与张之洞诗并驾:“南皮之学赡而才足以举之,公之才雄而学足以济之,三百年来畿辅之诗无逾此两家者矣。”他则将柯诗与陈三立诗齐肩:“近数十年论诗者推南陈北柯。南陈者江西陈伯严三立也。”桐城派自方东树到吴汝纶,诗扬汉魏。柯劭忞诗法吴汝纶,“五言古体宗汉魏,最为浑古”。徐氏诗追步柯氏,说是“高风希汉魏,学古得心安”。柯劭忞阅时三十年,撰成《新元史》,徐氏为之刊刻(1919)。民国八年(1919)十二月四日,徐氏颁布大总统令,将《新元史》列入正史,以嘉惠学林。令云:“柯劭忞博极群言,搜辑金石,旁译外史,远补遗文,罗一代之旧闻,成名山之盛业,洵属铨采宏富,体大思精,应准仿照《新唐书》《新五代史》前例,一并列入正史,以饷士林。”《新元史》梓行后,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文学部东洋史学系授予柯劭忞文学博士学位(1923)。而此前不久,民国九年(1920)十一月八日,法国巴黎大学决定授予徐世昌荣誉文学博士学位。光绪丙戌科两同年分膺东西洋博士学位,实属翰苑之佳话,学林之盛事。
. r' ]* Q0 m0 Y+ O3 X 王树枏[nán]是桐城派莲池文系的健将。其祖王振纲与曾国藩同为道光十八年(1838)进士。曾国藩任直隶总督时礼聘王振纲主讲莲池书院,并对年方十九的王树枏“指示读书作文之法”。王树枏与张裕钊、吴汝纶谊兼师友。他的《陶庐文集》有多篇文章经张裕钊评点,其《赠张廉卿》云:“吾爱张夫子,文章海内师。”吴汝纶深爱王树枏的人品才学,在任冀州知州时,为将王氏从其师黄彭年的畿辅通志局请去主讲冀州书院,不惜与黄氏决裂,并上书直督李鸿章以去就争。在冀州书院,王树枏与吴汝纶朝夕论文,“自是专攻古文,不复为骈俪文字”。徐世昌敬重王树枏,曾云:“君才何止八斗量,君文光焰万丈长。”民国三年(1914)请其主撰《大清畿辅先哲传》;五年(1916)请其撰《大清畿辅书征》,八年(1919)请其代撰《将吏法言》;九年(1920)又请其参修《晚晴簃诗汇》,对其倚畀之重可谓无以复加矣。
* Q: I9 i) }- N 在业缘关系方面,徐世昌所亲近者多属桐城一派。据不完全统计,参与徐世昌纂《大清畿辅先哲传》的桐城派成员有:王树枏、赵衡、贺葆真、王在棠、严修、刘若曾、华世奎、孟锡珏、吴桐林等;参与徐世昌纂《晚晴簃诗汇》的桐城派成员有:王树枏、柯劭忞、徐树铮、赵衡、林纾、严修、高步瀛、夏孙桐、傅增湘、吴笈孙、周志辅、柯昌泗等;参与徐世昌纂《清儒学案》的桐城派成员有:夏孙桐、傅增湘等;参与徐世昌支持成立的四存学会中的桐城派成员有:吴笈孙、林纾、严修、王瑚、赵衡、贺葆真、吴闿生、齐树楷、王树枏等;担任徐世昌家西席的桐城派成员有:贺涛、吴笈孙、赵衡、王荫南等;担任徐世昌总统府职务的桐城派成员有:王树枏、赵衡、贺葆真、柯昌泗、周志辅、吴锡珏、贾廷琳等。与徐世昌往还较密切的桐城派成员还有:吴汝纶、邓毓怡、廉泉、贾君玉、贾恩绂、王振尧、马其昶、姚永概、孟庆荣、刘春霖、唐文治、孙葆田、李书田、张謇、张一麐等。% m7 X1 {7 U$ n$ F1 D+ q; l; T( a7 f6 V
从地缘关系角度看,与徐世昌有学缘、业缘关系的桐城派学者多来自直隶一省,多属桐城派中莲池文系。徐世昌地域观念极重,其先世明季从浙江鄞县北迁大兴,三世祖从大兴徙居天津,为天津人。虽然自其六世祖起,徐氏已居河南卫辉,但作为十一世的徐世昌从来视自己为天津人,而非河南籍。光绪六年(1880)春初,为崇祀畿辅历代先哲,由李鸿藻、张之洞倡建的畿辅先哲祠在京师落成。徐世昌自光绪十四年(1888)八月至翌年二月,在畿辅先哲祠会课至少二十二次;自光绪十五年(1889)至民国六年(1917),春秋两季,在畿辅先哲祠随祭或主祭至少十六次;此外尚有许多次在畿辅先哲祠宴饮、拜谒。为使更多直隶乡贤被清史馆采入正史,民国三年(1914)十二月二十六日,时任国务卿的徐世昌宣布启动纂修大清畿辅先哲传的项目,他说:“前贤事业堪师表,搜辑遗编未敢忘。”而编书处就设在畿辅先哲祠。他在畿辅先哲祠内活动这样频繁,既昭明其地域意识,也强化着其地域意识。来自直隶的多数桐城派学者与徐世昌一样,地域意识极为浓郁。这就不难理解,直隶桐城派学者何以能够长久团聚在徐世昌周围而不散,而徐世昌何以能够如此从容地领袖群伦。# e9 _" W. L3 }% H) u
1 K% b5 F! f J5 I: x/ h 二、重塑桐城文统7 g# X( u& N1 P \) G1 {, H ^
徐世昌对于桐城派的首要革新,是重塑桐城文统。这一新的桐城文统包含以先秦两汉之文、唐宋八家和明归有光之文为核心的古典文系,以方苞、姚鼐和姚门首座弟子梅曾亮之文为核心的桐城文系,以曾国藩、张裕钊、吴汝纶、贺涛之文为核心的莲池文系。三个文系一脉相连,而以莲池文系为结点。徐世昌诗云:“秦汉堂堂去,桐城道独崇。八家留盛业,一代启宗风。遥下昌黎拜,群归孟子功。湘乡如可接,又见武强雄。”: C& y2 }6 {& R( V
诗人从莲池文系的角度立论,对中国文章史,对桐城派发展史,对桐城文统,作了点睛式概括。在桐城派受到包括新文化派在内的学者冲击下,徐世昌重塑桐城文统意在维护以桐城派为代表的古典传统的价值,确立莲池文系在桐城派内部和清民之际学坛的崇重地位。
8 V i7 K, o {: y* a3 B8 S 姚鼐所建立的桐城文统由两部分组成:一是籍贯桐城的方苞、刘大櫆、姚鼐三代文士以奖掖、师承为纽带而形成的桐城文系;二是以唐宋八家为主轴,上溯先秦、西汉,下联明代归有光的古典文系。姚鼐视桐城文统中的桐城文系和古典文系为一个整体。他借建立桐城文统表明:华夏千古文章的正宗在桐城,千古圣道之传也在桐城。徐世昌扬弃姚鼐建立的桐城文统,对之作了调整补充。这调整补充主要体现在他编定的《明清八家文钞》(1931)、《晚晴簃诗汇》(1931)、《清儒学案》(1938)、《古文典范》和其他诸多篇章中。6 }7 w9 c7 l& {
关于古典文系,徐世昌维护姚鼐所树立的唐宋八家和继轨八家的明归有光之文的典范地位,同时凸显先秦西汉之文的典范性,形成双典范并峙之局。从文学史演进的内在理路而论,这一建构是在明代秦汉派和唐宋派基础上的综合创新。他以为,自茅坤至姚鼐以来,唐宋八家典范之所以不可摇撼,是因为其文“有当乎人心之公”“萃天地之精英”。他推尊归有光,在于“自宋以后至于今七八百年,唯归熙甫氏崛起有明,为文家之正宗”。他凸显先秦西汉之文的典范性,对姚鼐所建桐城文统是一个超越。姚鼐的《古文辞类纂》对先秦西汉之文有所甄采,但其重心则在唐宋八家和明归有光之文,先秦西汉之文不过陪衬而已,姚鼐同时代和后来学者均视桐城诸老为唐宋一派,原因就在这里。将以西汉文为中心的先秦西汉之文经典化始于曾国藩,曾氏为弥补桐城诸老不能奇崛之偏,引入汉赋的雄奇、瑰丽,张裕钊、吴汝纶和贺涛继之,遂使桐城文风一变。徐世昌把先秦西汉之文视为典范,正是对曾、张、吴、贺为文祈向的概括。他肯定曾国藩的创获:“生平倡议以汉赋之气体入之古文”;“创议以扬马之瑰丽入之古文”。他衡定曾、张、吴、贺之文时,常将先秦西汉之文视为标准。例如,他评吴汝纶《记写本尚书后》《再记写本尚书后》:“二篇气体醇厚渊懿,蔚然西汉之文。”评其《冬至祠堂祝文》《显扬祠祝文》《节孝祠祝文》:“三篇高格,皆在西汉以上。”等等。4 {- P* `* n6 R6 q$ X1 B
关于桐城文系,徐世昌保留方苞和姚鼐,删去刘大櫆,增入姚门首座弟子梅曾亮。推尊方苞,是因为方氏发现了为文蹊径。他说:“清代昌明学术,望溪方氏首以古文义法号召天下,文学蹊径由是益明。”推尊姚鼐,是因为“清代文学至姚而后醇”。这“醇”体现在:姚文有才。他评《礼亲王家传》:“此文深得史家微旨,盖自左丘史迁而外,其他作者皆无能豫于此,是先生材力高出乎千载以上者也。”姚文有识。他评《快雨堂记》:“奇肆似庄子。‘勤于力者不能知’二语,与‘有所法而后能,有所变而后大’,皆公自抒闳识,包有千古。所谓立言而不朽者也。”评《贾生明申商论》:“‘言之不切者皆不当于理’。此千古名论,亦先生特识也。世之理学伪儒读此可以悚矣。”姚文有韵味。他评《复张君书》:“此先生第一篇文字,声色俱足,抑扬抗坠,韵味无穷。”。姚文论文有创获。他评《复鲁絜非书》:“以阴阳刚柔论文,自先生剏始,遂为万世所莫能违异。”删去刘大櫆,是因为其“雄而未粹”。增入梅曾亮,是因为梅氏与姚鼐等老辈一样,“巍然为当代大师,学者之所宗仰”。梅曾亮在姚鼐去世后,成为桐城派旗帜。其在京师时,湖南曾国藩、吴敏树、孙鼎臣,湖北刘传莹,广西朱琦、王拯、龙启瑞,浙江邵懿辰,江苏鲁一同、余坤,山西冯志沂,江西吴嘉宾、陈学受,等等,皆“勤造请”。曾国藩称其为“不孤当代一文雄”,并试问“他日曹溪付与谁”。但随着曾氏在军、政、学三界领袖地位的确立,梅曾亮的功绩被有意无意遮蔽。徐世昌将梅氏作为明清八家中的一大家予以表彰,可谓别具卓识。
! L8 a( h+ o& S4 B 关于莲池文系。徐世昌在重塑桐城文统时的创举,是构筑了一个以曾国藩、张裕钊和吴汝纶、贺涛三代学者一脉相传的莲池文系。曾国藩以名督开府保定时,在直隶最高学府莲池书院为育英而呕心沥血,其弟子张裕钊、吴汝纶继之,最后形成了声势浩大的桐城派莲池文系。莲池文系诸家法桐城文系诸家而后能,因有所变而后大。徐世昌说:“自桐城姚姬传氏推本其乡先生方氏、刘氏之微言绪论,以古文辞之学号召天下,湘乡曾文正公廓而大之。曾公之后武昌张廉卿、桐城吴挚甫两先生最为天下老师。继二先生而起者则刑部君也。”曾国藩超越桐城文系诸家的地方在于:“桐城诸老气清体洁,义法谨严,笃守先正之遗绪,遵而勿失。于异学争鸣之时厘然独得其正。此其长也。曾公私淑桐城之义法,而恢之以汉赋之气体,闳肆雄放,光焰熊熊,遂非桐城宗派所能限。”而莲池文系其他诸家之间既传承有序,又各有面目:“张先生擩古至深。吴先生复参以当时之世变、匡济之伟略,堂奥崇隆,视前人超绝矣。”贺涛则“受知吴先生独早,先生矜宠异甚,复为通之于张先生,以故兼受两家学,于吴先生门尤为耆宿。……而君研精典籍,若蠲生命,沉潜专到,突过时流。其文章导源盛汉,泛滥周秦诸子,唐以后不屑也。其规模藩域一仿曾张吴三公,宏伟几与相垺,而矜练生创,意境自成,不蹈袭前辈蹊径,独树一宗,不为三先生所掩,盖继吴先生后卓然为一大家,非余人所能及也。自方姚以来讫于君,其渊源本末可得而言者具如此,而有清一代文章沿革之大概亦略备于是矣。”桐城文系、莲池文系与古典文系的关系是:桐城文系以先秦西汉之文为渊源,而以唐宋八家和明归有光之文为典范;莲池文系是对桐城文系的顺承与廓充,肯定唐宋八家和明归有光之文的典范地位,尤重这一典范中的韩愈和王安石之文的价值,把韩王之文视为通往先秦西汉之文的桥梁;同时,又以先秦西汉之文为典范,并抬先秦西汉之文典范在唐宋八家和明归有光之文典范之上。徐世昌所谓“曾文正论文,唐宋、秦汉合而论之,为有清特开阔大之文派也”;“张、吴两先生力跻崇奥,追还三古两汉之隆,而贺先生卓然为其后劲”。整部《明清八大家文钞》共二十卷,归有光、方苞、姚鼐、梅曾亮各占两卷,共八卷。而莲池文系的曾国藩四卷、张裕钊两卷、吴汝纶四卷、贺涛二卷,共十二卷。可知,在徐世昌视野中,莲池文系诸家后来居上。尤其引人瞩目者,莲池文系自贺涛以下,至吴闿生、贺培新两辈,名家风起云涌,有地位、有著述和有社会影响者不下百人。因此,当徐世昌以莲池文系衔接桐城文系和古典文系时,莲池文系诸家不免心有戚戚。$ p0 X5 Y# R, B A1 a+ Q
在重塑桐城文统中,徐世昌批驳包括新文化派在内的学界对于桐城派的非议,坚守桐城派的价值。第一,有学者否定桐城派所属的古典文章传统,徐世昌起而声辩。他说:“圣贤豪杰闳功伟业,各发其精光伟气,前后落落以相标映于其间,而求所以传载其精神以永垂于不朽者,则唯文字乎是赖。文字存,而后事功著而名烈昭;文不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世之浅者顾挟其忿窒媢疾之私,意欲抵诬构陷,以自慊然,不亦悲夫?孔子曰:‘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文之为圣哲所重久矣。天苟不丧中国,文章之业必且婵嫣赓续,以森布昭列于霄壤之间。数十百年之崇替晦显,殆犹飘风之骤过,浮沤之灭没于江海之漘,倏起瞥逝,而无足措意者也。”他以为,文章是中华文明的根本所在。圣贤豪杰的丰功伟绩只有以文字记之,才能永垂不朽。文字若亡,文明将不复存在,乾坤或会一变而为死寂。他坚信:只要中国不灭,文章就会在天地间存续;那些对浸润着圣贤豪杰精神的文章的诋毁,会转瞬即逝。第二,有学者訾议桐城派的派系意识,徐世昌则认为,桐城之学的精粹在于讲究为文的门户途径,无可厚非。他说:“宗派说虽近鄙俚不经,然学不可无门户途径。姚氏之说实为学斯文者之门户途径也。末俗不察,辄以桐城派为诟病,又强别之为阳湖派等说,皆所谓好事者为之耳。”第三,有学者斥责桐城派之文空疏,徐世昌则以为该派为文重在经世救时。他评梅曾亮《送张梧岗叙》:“伯言喜谈政治,留心时事。如此,乃不得谓之空文。”评曾国藩《应诏陈言疏》:“公为京朝官,于举世媕娿骫靡之时,侃侃之言,风骨棱然如此。”评吴汝纶《日本学制大纲序》;“笔力横健特甚,具见救世苦心。”评贺涛《读汉书公孙贺传》:“此集中经济文字,痛论当时官制冗滥之弊,颇切至。”评贺涛《李亚之先生墓表》:“先生之时均富共产之说尚未大著,而已逆忧其祸之将萌,而思所以救之。此篇与《贺立群墓表》发明古者保富之义以矫时论之偏,皆卓然有关世运之文。”, G( Q6 E* N* E
在重塑桐城文统中,徐世昌对莲池文系诸家的成就给予很高评价。第一,他肯定桐城派学者面对西方文明时所采取的开放态度。他在论吴汝纶时说:“海通以来,中国屡受外侮。识时之士,知非变法不足以图强。挚甫尤喜言西学,异乎拘虚守旧者也。”他评吴氏《合肥淮军昭忠祠记》:“后半所以开迪新学,矫切时论。”李鸿章一生提倡向西方学习,在办外交时,为给国家的现代化事业创造有利的外部环境,力主和平,反对盲目排外、逞强和主战,因而受到朝野不晓国际大势者的攻击。吴汝纶在《李文忠公神道碑铭》《祭李文忠公文》《李文忠公墓志铭》《天津请建李文忠公专祠节略》等文中,对李鸿章的开放、务实态度称扬不已。徐世昌在评吴文时,既颂李氏之明断,又对吴氏的雪谤文字赞不绝口。第二,他推崇莲池文系学者的雄奇文风。他评曾国藩《复刘霞仙中丞书》:“文如长江大河,浑灝流转,而章法井然。”评张裕钊《诰授光禄大夫赠太傅云贵总督岑襄勤公神道碑》:“此集中绝大文字,叙次战绩,了如指掌。而气体浑雄,词旨俊伟,生气勃然,腾跃纸上。读之畅然意满,足为后世取法。”第三,他推崇莲池文系学者的浓丽文风。他评张裕钊《赠范生当世》:“望溪方氏论古文义法至精,其云词赋奇丽字不可入文则非是。夫词赋亦古文之一体,屏词赋不学,而曰我欲为古文,宜文体之靡弱也。三代以上文章莫不至,汉初犹然,韩柳亦然。宋以后乃淡泊耳。此文风力实足以追还八代,后之学者可以兴矣。”第四,他推崇莲池文系学者的诙诡文风。他借张裕钊语评吴汝纶《答王晋卿书》:“张廉卿云:酷似姚惜抱与人论经学书,间杂以诙诡之趣,则惜抱之所无也。”第五,他推崇莲池文系学者的四言之文。他评曾国藩《祭汤海秋文》:“四言文为入古之梯径,古之贤哲未有不致力于此而能洞微达奥者也。此文纯用韩法,其跌宕悲愤之概亦能自露精光。盖退之以后至于今,自桐城吴先生外,未有能为之者。”评吴汝纶《高邮董君墓志铭》:“古文中四言体至公而造其极,开阖震荡,变动鬼神,可谓前无古人,后无继者矣。”评其《李刚介诔》:“英伟跌宕,光芒四射,于四言中创辟奇境,先生独擅之作。”0 H4 p. {& z+ ?8 k* F }: s+ F; S.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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