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边》（下）

吴砺

                           《在水边》（下）

虾夷山樱那澄明的红色、日本槭的大红色、连香树与色木槭那如同采集了阳光的亮黄色，处处点缀着冷杉的深绿色。同样的树种在不同环境条件下也会不同。红叶那种细腻的美丽就在于一棵棵各不相同、独立的树组成一个完美整体。

一般来说，人类社会也是如此吧。P091

。下山时，在海拔较低的溪谷边，我发现了一棵高大的连香树，如同金色阳光倾泻下来，照亮了周边。我们下车，抬头仰望。秋意浓浓、满枝黄叶的连香树如同高高托举着闪闪的马赛克。相反，酒井低头指着地面上无数的小幼苗说：“这是连香树的幼苗。连香树雌雄异株，这棵大树是雌的。因此，每年落下无数种子，累计起来估计要超过日本的人口了。在树下，发芽长出了很多幼苗，但真正能长成大树的只有一两棵。”

植物——所有的生物，不放弃任何希望、坚持不懈地努力存活，直至一切消亡的终点。P094

树木高耸如云，渐渐周边的人家消失了，道路一直通往森林深处。令我想起在英国肯特郡拜访一个贵族的宅邸，从大门到宅邸走过了一片连绵的森林。北海道的空气具有独特的透明感，这儿也如此，雨中湿润的空气带着腐叶土的气息。郊外，独自一人，偶尔传来水鸟的叫声，这种宁谧让我感到幸福。P099

湖面好像浅墨色的镜子，天空云层密布，无法看到夕阳的余晖，所以与想象中的日落潮景相差甚远。夜幕渐渐降临，一切黯然失色，对岸白桦树林光秃秃的白色树干模糊地发亮，如同闪烁着磷火的白骨。银丝一般细密的雨脚，从山脚边呈带状倾泻而来，更突出了惨白的白桦树干，缭绕着银灰色的雾气。

“骤雨！”我低声道。

骤雨和深深夜幕在眼前交织，宛如延展开的极光，又如同冥界的阎罗王出场前的序曲。我竟然能身处这样的空间！一瞬间我想道。但这样的感动如同远处鸣响的汽笛一般，身心如着了魔似的，又好像麻痹了，无法动弹。

一切终于完全沉浸在了夜幕之中，湖面映照着的森林世界更清晰。真的，水底世界更明亮、更真实。然而，那种光明并不是来自反射，而是来自湖底某种巨大的力量。P100

数十年前，隔绝东西的柏林墙还巍然矗立着，欧洲遭遇了大寒流的那一年冬天，我独自一人在尼采曾经走过的雪后的海德堡森林散步。这里人迹罕至，脚踩雪地的吱吱声、渗入每一个细胞的寂静，都令我欢欣无比，在森林深处不停地走着。也许我有勇气迎来尼采所遇到的东西，至少有这样的精力。啊，那时的我真的无所畏惧！

换言之，应该是这么回事吧。

年轻气盛之时，生长茂密的嫩叶陶醉在自己的能量中，决定仅在这个小小世界中生存，也的确做到了，但把周围的景色完全遮蔽了。到了秋天，到了冬天，生命力衰退，树叶凋零，至今树木掩映下被遮挡的对岸的景色、边界的存在，终于清晰可见。

然后自己不由沉醉其中了。P103

天气变幻莫测。虽然在下雪，但能看到蓝色的天空，深深浅浅的乌云不断变化。在高空，气流在剧烈地流动吧。然而地上几乎没有风，雪花直直地飘落下来。雪花映照在水面上，如同从水底世界涌上来一样。水底涌上来的无数雪花和天空飘落的雪花，仿佛事先约定好一般，在某一点融为一体而消失。想象一下相互融合的成千上万的“点”连接起来，形成“面”，最终形成了“分界线”的水面。我现在才迷迷糊糊地领悟到，“梦想般的”是指边界线模糊不清的状态。村落附近的山已经好像是水墨画的世界。P124

如同沼泽地的树木一般（不，其实就是那样），连绵的直柳树低低地向水面探出粗壮的树枝。虽然树叶凋零，光秃秃的树枝却清爽简洁、威风凛凛，展现出与夏日不同的美丽。仿佛用彩色铅笔勾勒出了轮廓，在白雪的映衬下，树形愈发明显。到处漂浮着枯萎的丛生凤眼蓝。那是水中风信子，到了初夏，浅紫色的花儿一同绽放。但如今在严霜的打压下，无处寻觅。浮囊般膨大的叶柄，部分或一半以上被野鸭啄食掉了，或被其他动物撕咬过。这种植物原本应该是外来物种。

云彩飘动，阳光再次洒下。带着深褐色的柔和暮色已经渐渐泛起。小艇航路之外、位于角落的水面在刺骨的寒气侵袭下，悄无声息地从冰沙状渐渐冻结成整个冰面。冬日的夕阳柔和地洒在冰面上，如同映照在磨砂玻璃上一样。对面即将倾倒的芦苇荡中，结冰的穗子沐浴着相同色调的阳光，但结冰的地方却冷冷地闪闪发亮。那种光线的明暗对比美得令人窒息，同时又令人怀旧与眷恋，我放下船桨，注视着这番美景。不久，抑郁症的朋友也赶了上来，一同看得人了迷。P128

山雨欲来（其实后来的确下雨了），湿气渐重，在空中凝成小雨点，不时打在我的脸颊上。岩石黑影憧憧，如同用饱蘸浓墨的毛笔刷了一下。水流前方出现了数个巨大石桌般的岩石，罗蕾莱①似乎会坐在上面唱歌。像事先安排好的一样，鲜艳的黄色万年草花呈蝴蝶结状攀附在石桌上。星团似的烂漫盛开的小花，被优雅地摆放在祭坛上。

在左边，险峻的山崖延绵不断。暗褐色的凝灰岩有的像骷髅，有的像蜂巢。我想到一个词：奇石城（这种现象被称为Tuff，凝灰岩内部结晶的盐分在增长过程中，破坏岩石组织而形成的）。凝灰岩是火山灰形成的岩石，因此相对而言较松软吧。它也像群鸟筑的鸟巢。对面各种奇石怪岩，我们不时热烈地讨论“像什么”，“这是来自地狱的使者”、“这是鹦鹉”，等等。P136

澄清的河水令人产生了错觉，仿佛石阶浮在空中。遥望过去，怎么看都是即将崩塌的石阶延伸到水中，但划动皮划艇，横穿小河靠近一看，原来是天然形成的岩石。因为位于上游，这一带有很多大岩石。湿漉漉的岩石气息，苔藓的气息，也许是插秧前的这个时节，充满旺盛生命力的沉郁五月带来的浓浓湿度造成的。天空也是阴郁欲雨。潮湿的岩石气息竟然如此触动自己的感官，仿佛从远古时代便已知晓，是前世，或是孩提时代，或是早已编排在日本人基因中的记忆。我深深地呼吸，用全身细胞细细体味。

从山上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最初我并没在意，但四周寂寥无声，不由心生诧异：那是什么声音？要说是孩子们的嬉闹声，感觉有些奇怪。正想着，T说：“咦，那是猴子的声音吧。”啊，猴子，原来如此。我默默点头，视线落到水面下。河水清澈透明，但也许是映照着周边绿植，数米深（因为其深度大于不到两米半的船桨）的河底高高低低，河水相应地呈现出深深浅浅的翡翠色。但河底的沙石一览无遗。

我的小艇滑进微暗透明的绿色深潭处，如同误入异度空间，我感到一阵眩晕。忽然背脊发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里好奇怪。”我划出去后，招呼T也划进来看看。“真的呢。”“是吧。”我心中喃喃自语：“一定有什么在这里”，但无法发出声来。也许是本能的恐惧所致。发出声来、让他人注意到时，那个魔性的东西会溜走。我与它之间的区别仅是一层肌肤。

青翠欲滴的深潭水镜。P140

喷气船不来的时候，真是一片寂静。

由于四周环绕群山，各种声音通透优美，鸟呜声如同加了颤音一般，悠长空灵。人的声音也如此，即便小声说话，在远处的皮划艇上也能听得一清二楚。P142

新宫作家佐藤春夫关于水坝建成之前的瀞峡——正巧也是这一带，如此写道：

……从新宫用普通的小舟溯流而上，需要整整一天半的时间。但如今来源于一个船上挑夫不经意的想法而发明的螺旋桨式船可以四小时左右到达。忽然，眼前展现出一派新天地，河水停止了流淌，形成一个深潭，两岸矗立着高达数丈的巨岩连绵不断。河面宽五六十米，河水清冽，水底的岩石和鱼影如同被封入巨大的玻璃板中一般，清晰可见。清高而不媚俗。这般境界如同其名，大约有八个街区的长度。偶尔从上游漂来长长的竹筏，不见动静，因此并不损害自然的风趣。杉树、桧树新绿繁茂的时节，巨岩处处点缀着山杜鹃花。据说如果溯流越过一个河滩，上面是上游峡，景致更加出众。

——《日本地理大系7近畿篇》

山杜鹃盛开在山崖处处，这一点与当年无异。但竟然在昭和初期就有了螺旋桨船，是不是像摩托艇一样的呢？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 噪音跟喷气船应该半斤八两。便捷与优雅是无法并存的。但是河水的清澈程度似乎是当年更胜一筹，那时都可以看到数十米深的河底。那是怎样的感受？通过古座河的支流小河的体验，我隐隐可以感受到，脊背阵阵寒意。在此再引用佐藤春夫关于瀞峡的另一篇文章。

潜入丁将太古时代山水的模样保留至今，这般纯净的风景实属罕见。流淌在溪涧底部的清流深深地冲刷雕琢着山谷，如同在反省沉思以往奔放过激的行为一般，沉静得好像镜面。河水澄澈，在数十米深的水中嬉戏的鱼儿也似乎触手可得，鱼儿又好像发晶里的水草。我想吓唬一下悠闲自在的鱼儿，于是从小船边抛下一块小石头，石头摇摇晃晃地落下。四周静籁无声，过了片刻，听到小石头掉落河底的轻微撞击声。除了山上小鸟的啁啾，万籁俱寂，如同梦境一般宁谧安静的世界。待到两岸山花烂漫时，在山里住宿的清晨，忽然想到倾听黄莺呜叫的季节将从这里开始、蔓延开去。

------《记潜入丁》p144

在上游的山谷开始划船时，仄仄狭小的天空到了此处变得辽阔。缓缓流淌的云影从山的那边飘来，又渐渐消失。周围基本看不到人迹。这样的景色不会永远继续下去，那么这种宏伟的感觉呢？我闭上眼睛，调整身体与意识的相位，深深吸入周围的气息。P145

喷气船不来了。另一只黄莺开始呜叫。群山已经后退到远方，因此没有近距离的临场感，但从远处可以听得清清楚楚。这边的黄莺似乎已经精通了鸣叫的技巧。叫声自然婉转，与周边融为一体，并不刺耳，不慌不忙，似乎黄莺已然领会到了鸣叫的真谛。

但我却有些许寂寥。P146

我住宿在工作室的第二天早晨，晨雾笼罩的湖面浅水处，一只苍鹭如同路标一般伫立着。苍鹭不会伪装成木桩，但会一动不动、化身为雕像。

鸟喙平平地平行于水面，看似不在寻找脚下的鱼儿，竟然有几分神话般的象征意义。没有鸟儿会这样，独处时的样子与群居时的样子截然不同。P148

夏日的水边。

暑假空气中弥漫着的开放感与炫目的紫外线，还有一缕不安，仿佛一切转瞬便会翻脸成可怖的“恶魔”。虽然无法看见，却能感到它的飞扬跋扈。苇莺和大苇莺在芦苇荡呜叫，如同盛夏的寒蝉与蚱蝉一般狂躁。那完全不是“小鸟的啁瞅声”。这种异常疯狂、满满溢出的能量，来自于水边深处蕴含的生命力。P149

在归途的车上，不经意间望向湖面，只见那里悬挂着大大的彩虹，如同夏日清晨刚刚盛开的牵牛花，鲜艳却虚无，仿佛从远古时代开始就在那里了。

雨还在下，天空却明亮起来了，阳光透过云隙洒下来。P152

吴砺

2019.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