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武自述》（下）

吴砺

                                                                   《北野武自述》（下）

“日本一向给人拥有庞大资本主义力量的印象，但那是一种骗人的自由放任主义，因为日本也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是的，集体主义，社会主义。这是我们这个奇怪国家的重大矛盾之一：有些银行现在还在用超低利率贷款给某些人。事实上，日本是介于一种极野蛮的资本主义和一种大家心照不宣的变种共产主义中间。P234

尽管日本的流行文化和所谓的“酷日本”在全世界攻无不克，我们却很矛盾地眼睁睁看着日本重要文化的没落。这是不是像某些人所说的，起因子日本社会从1945 年起推动的急速西化过程？因为美国和欧洲的影响？不对，外国文化的输入，其实对日本是有益的。该为现况负责的，只有日本人。是我们自己放弃了自己的传统文化。这一点让我很痛心。

我必须说，我们正生活在人类史上一个相当奇特的阶段，一个颇具破坏性的时刻。现在我们竟然能在CNN上收看战争的现场直播，就可以证明这一点……

一切发生得飞快，非常快，甚至，太快了。我们周遭的一切，全都以一种让人晕眩的速度在改变，而我们连适应当中最微小冲击的时问都没有。一切都在改变中：人类的生活风格和感觉、心理状态和政冶观点．．．…p240

小说家野坂昭如有一天对我说：“万一有一天战争突然爆发了，阿武你呢，一定会马上落跑。你就是这种人！”我回答他：“才不会咧，我连那个胆都没有。我应该会自杀吧。”你懂吗？在最坏的处境下，我不想扮演什么大人物，更不求成为一个英雄。正好相反！我骨子里就不是理想主义者。大家年轻时做的那些梦，我老早就统统抛弃了。P241

在日本这个几乎所有事都围绕着帮派意见在运作的国家里，存在着两种政府：一种是台面上的政府，其权力多多少少受到限制；另一种则是台面下的政府，对这个台面上的政府发号施令。要是第一种政府不听第二种政府的话，就会出问题。

在日本，无论哪一种职业活动，背后几乎都有黑道或与帮派亲近的人士插手。他们是一种很特别的流氓，并非全都是带着枪的匪徒，但他们会用自己的方式让人听命，有点像某种地下警察，照着他们跟……警察达成的协议来行动。这往往是让他们生意兴隆的条件之一。好几世纪以来，日本人都认可他们扮演一种保障安全的非正式角色！有些人还把他们看成一种半官方（或地下）的势力。总之，他们无所不在。

有些日本首相会私下找黑道的团队办事。蓬勃的电视、演艺界和职业运动圈也无法幸免。为什么？因为这些领域在运作上，都被跟黑道中严谨的阶级制度相当一致的价值观与准则所支配。我们甚至可以在一间酒吧里看到黑道和电视圈人士、黑道和职业运动选手……一起喝醉，一起为各自的成就干杯！这种价值观是难以拔除的，根深蒂固深植在日本文化中。而且这种情形不会说改就改，因为日本本来就是（而且会一直都是）一个帮派社会，一切都通过帮派运作。不接受这种运作方式的人，就会被排除在外，而这对日本人来说是最糟糕的。日本人讨厌自己被孤立。P249

将近400 年以来，不管世界怎么演变，黑道还是差不多始终如一。黑道帮派的组织结构非常严谨，成员 关系就像传统核心家庭一样。有父亲、母亲和小孩，“老大”是父亲，“手下”就像小孩。他们靠着流血建立起连接，一种包含牺牲意识的荣誉感，还有一种兄弟友爱精神，彼此团结在一起。P251

我的电影里，常用幽默的方式去描写黑道的世界，宁可跟他们插科打诨，而不是跟他们对话。这是一种嘲弄他们的方式，但是我不担心，因为我了解他们（否则我很可能被他们杀掉）。我让他们的老大表现得像大孩子一样，每天过着美好的生活，因为大家都知道，明天也许就是他们人生的最后一天。

跟你透露一件事：据说在日本，超过半数的重要人物都认识某个加人帮派的人。有一天，我把这件事告诉我的制作人森昌行。他睁大了两眼，吓了一跳，“可是我不是黑道分子啊？”他对我说。“但我是啊！”我回答他，“我加入了森帮！”你真该看看他当时的表情！p253

我不是反美分子，但我发觉我的国家几乎是一块美国殖民地，即使战争结束已经超过60 年。原因有一部分是《日美安保条约》，还有一部分是因为经济、财政、地缘政治的关系，让日本成了美国的奴隶。有点像美国人还在要日本为了偷袭珍珠港付出代价！p254

。当时美国人非常怕看到日本太过左倾，然后投入共产主义的阵营。而麦克阿瑟的做法非常精明；他破除了天皇神话，却让他继续留在宫里，把天皇转化为人民团结的象征，因此化解了右派和极右派势力的心结。日本从此变成一个鼓励人权、捍卫人权的民主国家，而且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放心依赖着一个和华盛顿关系稳固的强大保守派政党（自民党）。左派政党被矮化为一种旁观者的角色。不过，这个时代已经结束了。P255

既然日本坚持认定其国家绝对权力三—-奠续渔童釆魄—走上这条保障强权的道路，就显得很正当合理。而这场亚洲所有经济大国（中国和日本带头，但还有韩国、朝鲜与其他国家）都投入的军备竞赛，对于和平与信任关系的维系根本没有帮助。中国的军事预算差不多逐年提高lo%（在10%-15%，300亿欧元左右），慢慢变得跟日本的军事预算相同了。但我认为，日本、中国和这个地区的其他国家，大家应该缓和下来，缔结和平友好条约，把这几十亿或百亿的钱投入自己国家的优先问题，例如消灭贫困、教育、医疗、退休、环保……—不过，我应该是太天真了……p256

历史不能为了满足特定的利益而被改写。它是错综复杂的，而且留下许多轨迹、疮疤、难看的伤痕。日本军队在中国领土上犯下可怕的罪行，尤其是在南京，他们杀了很多人。这一点不能被否认，也不可以遗忘。

不管有些人怎么想，但历史事实就是历史事实。在亚洲，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仇恨，今天仍然非常鲜活。在我国，只要一谈到日本军队犯下的战争罪过，就会出现一种让人生气的失忆症倾向，因为日本和德国截然不同，没有像他们一样被“去纳粹化”。日本人是否注意到自己国家在亚洲和世界上的形象和可信度？太多日本政治人物，在面对二次世界大战的议题时，还在拒绝说真话。而当我们的众多首相，在为七八十年前犯下的暴行向亚洲国家致歉时（例如田中角荣、村山富市做的那样），情况还是暖昧不明，因为日本政府同时仍拒绝赔偿受害者的家属，甚至幸存者本人。日本仍然在片 面地用自己的方式去看待历史！p258

在此同时，我也发现，人们永远都在控诉那些犯下滔天大罪的民族和国家。当然，真相必须说出来，而且我们有义务捍卫记忆。回忆自己国家历史上最黑暗的那几页，是无可避免的。但我们也不应该忘记，大部分的国家与民族都曾经犯下可怕的暴行。

不提屠杀印第安人或贩卖黑奴的历史，美国人自己也曾经杀害许多百姓，而且在越南、泰国等很多国家犯下严重的罪行。英国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意大利人、土耳其人、俄罗斯人……这么多国家、这么多民族都曾经犯错，比如法国人在殖民时期、与纳粹政权合作时，或是在阿尔及利亚的所作所为。什么都不可以忘记。历史不可以被改写。P260

那些受过日本军队迫害的亚洲受害国家，怎么可能理解日本还在东京市中心一个神道教信仰的地方纪念着那些战犯？日本必须往前进。在过去两个世纪里，我们成功地发展经济，1945 年以后更是大幅地现代化，甚至有人因此说出“日本未必输掉了战争”这样的话！日本人的心态也应该跟着更新才对。我们怎么能接受一个首相先是为了战争期间犯下的罪行向亚洲国家道歉，然后又穿着首相的行头到靖国神社报到？我们以前的首相小泉纯一郎就这么做过好几次。

靖国神社的问题，在我看来，反映了一个怨恨和势力关系的问题。身为日本人的我们，也差不多该认清事实了。重要的是，应该让每一个日本人都清楚了解：这个世界就是由这样的势力关系在维持着。我们大可对此觉得遗憾，但现实就是这样。

不管怎样，所有亚洲人一起坐下来讨论的时候到了。要讨论的不只自由贸易与商业的问题，还有最基本的：外交关系的状态。我们之间存在着一些问题，那就提出来谈谈吧！我们之间存在着一些分歧，那就拿出来讨论吧，像真正的朋友那样。亚洲的民族也应该反过来，学会战胜自己的怨恨。P263

亚洲是个令人目眩的世界。不同于西方人所以为的，亚洲文化其实是以个人为本，只是是在一个严格的社会、教育、家庭、亲友、职业等框架内，尤其在北亚更是如此。在中国的学校，墙上写着给孩子看的标语，叫他们要“勤学”、要“举止端正”……p264

我觉得亚洲人很有融合观。他们相信世间万物都拥有一点分量，再微不足道都可以发挥所用。只可惜，他们是那么急着跟彼此吵架！p264

但是在韩国和中国，情况也并没有更好。一谈到日本，尽管战争已经结束60 年了，政府当局还是一定要教育小孩与青少年当时日本军队对他们的人民犯下多么可怕的暴行。反日的情绪大量渗透到教育里。已经21世纪了，大家却没有真的做了什么，或是做得太少，来扭转这种倾向。这一点让我非常遗憾。相反地，我可以保证，，日本年轻人没有被教育要去怨恨中国或韩国人民。大部分在战后出生的日本人，都渴望和邻国维持平静和谐的关系。

日本和这些国家的关系，除了经济与商业的层面以外，都处于一种很可悲的状态，受悲惨的回忆宰制。所有相关国家的每一分子，都应该为我们全体的利益付出努力。这些国家之间的关系：，因为历史问题而永远无法往前进，真的很蠢。P265

对我{门这些日本人来说，幸福首先意味着我们在任何年纪、任何时候都有事做，而且是我们喜欢做的事。但事实上，我对“幸福”这个概念颇不能适应。我老是会产生负面的想法，准备好面对最坏的状况。当我要跟一个女孩子约会，我一开始就会认定她不会来赴约。然后，要是她来了，我会认为她晚餐后就要直接回家了。我是个永远都在焦虑的人。

之前我已经说过，在想当演员之前，我梦想成为科学家、博士或探险家。就像库斯托舰长那样。当时我以为自己以后会是教授、生物学家，或是数学家。从这个角度来看，就不能说我的人生成功了，甚至可以因此论定我的人生是失败的。因为我没有实现我最初的梦想。不过，我实现了另一个对我来说也很重要的梦想；登上舞台。从这个观点来看，我就不会太为自己感到羞耻了。P295

我出生在贫穷的家庭。青少年时期的我，渴望体验生活。我比谁都更迫不及待地想要“成功”，想要爬到上层阶级。我想要有钱，渴望在经历过那段匱乏后，给自己买下各种想要的东西。我希望变得有名，想诱惑女人、被女人崇拜、想品尝山珍海味、想开漂亮的车子……几年后，当我拥有所有我想要的东西时，我心想：“所以咧？人生就这样了？花了那么大的功夫，就为了走到这一步？”当时我受到很大打击。直到今天依然如此。我还是不明白。我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理由。

我也不知道变老是什么意思。要我退休是不可能的。就算变成老头，我还是宁愿继续登台演出，只是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也没关系。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更想要跳舞，跳踢踏舞。2008 年元旦那天，有一家电视台播出了我的踢踏舞表演。我可是准备了好几个月呢！p297

是不是因为年纪越来越大，所以我才那么喜欢女人？我不知道。总之，我打算继续当个好色的男人，至少在心理上是如此——生理上呢，就要看我是不是一直都行了！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我想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吧。他说过，当一个男人失去了性欲，就失去了一切。他再也没有半点创造力了。P298

随着时间流逝、年龄增长，我尤其想知道：要怎么样才能好好死去。我死了以后，我不想轮回转世，不想再回到这个世界上。那会是一种惩罚。西方人一辈子都在想要怎么好好过活，亚洲的佛教徒则是一辈子在想要怎么行得正、坐得端，才能好好死去，而且不再轮回转世。总之，要是我的死期到来，我会希望自己像个企图解开最难解奥秘的数学家那样去经历这个过程。P301

今天，我对死亡比较熟悉，也不再那么忧郁了。清醒地思考死亡，也许可以让人活得更久一点。日本人最欣赏櫻花的地方，不只是因为櫻花的美，也因为想到这种美的短暂，明白此刻欣赏的景色将会消失，也永远不会忘记这些绽放的花朵终将枯萎、掉落、变形。同样的，秋天最美丽的枫叶，到了接近死亡的时候，会变成红色。在日本，我们梦想着稍纵即逝的生命，而且喜欢围绕着我不知道是什么的荒唐东西胡思乱想。P303

就像大自然一样，艺术也教导我们：没有任何事物是永久不变的。在我画图的工作室里，就在那张我很喜爱用来阅读与工作的书桌旁，我摆了一张我母亲的照片，照片上的她年纪很大了。我会定时点香，然后为她祈祷，祈祷她的灵魂得到安息。在佛教传统中，家里会有一个专门放置亡者牌位的供桌，在上面或旁边摆上供奉逝去亲人的花果或食物。我亲爱的母亲每天都望着我。她应该在想：“我带到这世上的是个什么样的怪人啊！”

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像是意外地在战后出生在这个东京的庶民区，而我其实应该活在17世纪的江户时代，这样的话，也许我就可以建造木造的房舍。今天，我还是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在电视圈工作，又为仟么会拍电影。我以演员的身份做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却连自己是否真的是个演员都不确定。我不是个如大家所想的那种艺术家，更不像个电影人。假如我的人生正常地走在它该走的路上，我应该会成为机械工程师；要是本田不收我，我会去当海洋生物学家和探险家。机缘决定了不一样的结果。我没完成明治大学的学业，而我叛逆的态度与不耐烦的天性，也没让一切比较顺利。

于是，今天我在这里，在21世纪初，自得其乐地拍着电影，在电视节目担任主持人。这应该是我的命运，我的因果业报。当我在浅草巷弄里鬼混的时候，绝对不会想到有这样的可能。

我相信，在我心底，我是个有点自恋的人。我最感兴趣的就是我自己。我想看看阿武会走到哪里，看看他还能做什么。我把自己想象成一条公鲑鱼，在初春的河水中费力地奋斗。我已经在电视圖工作那么久，什么阵仗都看过，而事情还没完呢……要是我能继续做下去，而且再做很久，我会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

也许有些人会认为我已经达到巅峰，我自己反而觉得我在电影上累积了许多失败，而且每当我在我的电视节目上妥协了，就觉得自己好像犯了罪一样。不过，讽刺搞笑——就算是没意义的垃圾——仍然是我找到在日本保持自由的唯一方式。

当我想到我的意外，想到我在医院中清醒过来，想到在那之后的这些岁月，我就会问我自己为什么有幸活下来。我会心想，或许还是让我死了比较好。

也许神明不想要我，不然就是衪想处罚我，因为我之前没有好好过日子，而且我还不够资格到另一个世界去。所以我必须继续活下去，而且要尽可能地走上正道。尽管如此，直到今天，我都还会觉得自己有可能其实一直仍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做着这一串长长的梦。有点像我周遭的一切，都不过是场梦…，，也许我最终还是会醒过来？

生活在这个奇怪世界里，我不知道我是在地狱还是天堂。每天早上我一睁开眼，就没有一分钟属于自己，从黎明开始，就被囚禁在诸多限制中。所以，我应该已经在地狱了吧？

最后，我相信自己是个很奇怪的人。我的同胞中有些人认为我是个外星人，其他人则认为我的脑子有问题。大概真的是这样吧。不过，老实说，我基本上是个跟别人没两样的日本人。P305

吴砺

2017.1.5